第九十一章 玉树琼枝作烟萝(1 / 1)
祝修仪端坐于上座,宽大的袖袍却掩盖着微微颤抖的双手,她强迫自己必须冷静镇定,否则将无法用最致命的武器来击败琳妃!
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后,琳妃迈着步子高傲地走进了增成殿。饶是方才气势凌厉如祝修仪,也为琳妃身上所散发出的唯我独尊的气魄一惊,随即走下座位按着规矩行了礼,“嫔妾见过琳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琳妃自顾自坐上上座,似笑非笑的语气中蕴含的那一抹针锋却如此显而易见,“妹妹不给本宫添乱,本宫才是真正的万福金安啊。”
祝修仪却也不怕,直视着琳妃,“妹妹倒听不明白姐姐的话了。”
琳妃扬一扬脸,竹息立即会意地将慎刑司连日来的调查结果双手奉上。琳妃翻着奉上的宣纸,语调却微微有些轻快,“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啊。本来呢,妹妹身边的掌事女官吐出妹妹对皇上下毒的事情,已经让本宫大吃一惊了,可似乎妹妹的人嘴巴并不是那么严实呢。”琳妃轻笑,目光却似沾满了毒药的刀子一般锋利逼人,“对肃涵妃下毒、派人在钱粮胡同里杀死废后并嫁祸本宫,竟然也是妹妹的杰作!本宫真要对妹妹刮目相看了啊!”
祝修仪微微一僵,掩饰着不自然的神色,“姐姐说什么呢。”
“你以为你做的事情,本宫查不出来么!”琳妃怒喝道,一双眼睛更是紧紧迫住了祝修仪。
须臾的沉默过后,却是祝修仪的轻轻一笑,在这样紧张的气氛里显得格外的怪异。祝修仪才启唇开口,“朱成璧,你的手腕的确是无人能及。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你真的可以掌控所有的事情吗?你所在乎的那些人的安危,你真的,能掌控吗?”
“你什么意思?”琳妃眉心骤然一跳,厉声道,“祝梦潭!你若是敢动淩儿一分一毫,本宫要你生不如死!”
然而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竹息微微一怔,旋即对身侧的竹语低声说了几句,自己则带着一名小宫女慌乱地快步出殿。
“生不如死算什么?我早就生不如死了!”祝修仪不惧琳妃,亦尖利地高声回答,她愤怒的面容中却蕴含着一丝凄凉,“在我被封宫的时候,在我彻底失去了皇上的宠爱之后,我早就生不如死了!你以为我会怕吗?就算我下到修罗地狱,我也不会怕!这世上还有比紫奥城更生不如死的地方吗?”
“所以你恨皇上,才会对皇上下毒。”琳妃难得平静地盯着祝修仪的面庞,她在紫奥城十数年,见过太多太多这样幽怨不忿的面容,玉厄夫人、许容华她们都是其中的一例,然而,谁的恨都没有超过祝梦潭,这个女人,已经恨天子恨到了要摧毁的地步了。
“是我做的。”祝修仪仰了仰光滑的脖颈,朱窗外的天色愈发地暗了下来,预示着夜幕也即将降临,“铁证如山,想来我的侍女也被你扣押了,我又何须抵抗呢。”
琳妃颔首,心中微微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只道:“本宫知道你向来是聪明人。”
琳妃眼色一扬,却是竹语带人上前带走了祝修仪。琳妃的心底渐渐有疑惑涌起,但并未去在意。
渐黄昏,金色的余晖慵懒地洒在洁白的云朵上,永福宫里亦有些静谧。琳妃的心底渐渐有不安在扩大,往日的这个时候,在上书房念书的玄淩也该回到永福宫了,怎的今日却迟迟未归呢,还有在增成殿内突然走掉的竹息,她到底又去了哪里呢?
不安的等待中,却见跟着竹息的小宫女芬儿惊慌失色地冲进了含章殿中,琳妃感到强烈的不安笼罩着她,迅速站起身来。永福宫的宫人平素都受到自己极为严苛的要求,平素更有竹息竹语时时督促,基本上可以做到遇事不慌不乱,芬儿跟着竹息也有一段日子了,她如今的举动更是暗示了背后的事情绝对不平常。
芬儿忙跪下行礼,声音里虽然有明显的慌乱,却也有一丝庆幸,“娘娘,方才奴婢与竹息姑姑请了太医院的宋太医一齐去上书房,果然不出竹息姑姑所料,为四殿下和六殿下准备的点心里,被人下了毒。”
“什么?”琳妃一惊之下猝然起身,连着发鬓上的莲花穿玉步摇垂下的缕缕滴珠都不住地摇晃,“四殿下现在如何了?”
“娘娘且放心吧。”芬儿再度叩首,“得亏了竹息姑姑在增成殿听到祝修仪那番话后心思一动,四殿下和六殿下并未动那碟点心,现在宋太医在给二位殿下诊脉,竹息姑姑在一旁陪着,怕娘娘您担心,特地遣了奴婢回来。”
竹语亦温柔笑道:“娘娘宽心罢,竹息这几年做事愈发稳重了,有她在,就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琳妃心底松了一口气,却又迅速堆积了恨意与怒火,纤纤玉指悄然紧握,尖锐的指甲刺得自己掌心微微发疼。
祝梦潭!本宫定要你生不如死!
宽阔的仪元殿中,支支手臂般粗壮的河阳花烛上燃着暖橙色的火焰,夜风轻柔地拂过,殿内垂挂的鲛纱帷幕层层翻动,犹如夜空下含苞欲放的花朵,尽情舒展着自己的肢体。
“什么?是祝修仪!”虚弱的皇上在琳妃的服侍下喝了药汤,微微睁大的眼睛恰到好处地表露了他内心的诧异与愠怒,“朕当年真是错看她了!后妃之德她难道全然不懂吗?这样的人不能留!琳妃,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琳妃悚然,却也颔首道:“臣妾知道。”
片刻的沉默过后,却是皇上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颇有些伤感道:“朕登基也有十四年了,这十四年里多少妃嫔的手上又是干净的呢?她们,难道就这样喜欢斗,喜欢争么?”
“斗与争,皆是为了一族荣光甚至一己之私。”琳妃放缓了语速,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位天下至尊,“臣妾也有私心,愿皇上身子康健,愿淩儿与真宁平安长成。皇上您心里很清楚,臣妾们身处的是怎样一个地方。”
皇上闻言不禁怔住,是啊,这里可是紫奥城,是足以将纯真少女变成深宫毒妇的地方!
“那么,琳妃,你也会吗?”张了张有些干燥的嘴唇,皇上不确信地望着她。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琳妃垂下了眸子,隐去了眸中渐渐而起的寒光丝丝,“除了祝修仪后,后宫妃嫔怕是更加冷清稀少了,如今的各宫妃嫔中,唯独苏昭容无子嗣,可以全心侍疾。”
皇上也点点头,“是太过冷清了些,那么,你就做主挑些清净的女子吧,位分也不用给得太高,至于封号么,也暂且不用。”
琳妃笑道:“也不用臣妾再费尽心机筛选了,听说皇上一年前在宜妃姐姐的宫里临幸了一个小宫女范氏,后来那宫女也一直安安分分做事,宜妃姐姐还常常夸她性子好呢。”
“唔。”皇上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印象中似乎也有过这样的一个小宫女,眉眼还算清秀,“她能安分做事,的确是个不争的人。先前朕没有晋封她,如今算作补偿,便予她常在之位吧。”
琳妃笑吟吟道:“皇上的这份恩宠,一定会让范妹妹更尽心侍奉呢。”
册封畅安宫宫女范氏为正七品常在的手谕当日即下到了畅安宫,饶是宜妃脸色如何不好,也不敢违抗了皇帝的意思。范常在因着位分低,便居住在畅安宫的偏殿敷春堂中。宜妃本就不喜范常在平时一副柔柔弱弱的狐媚样子,先前知晓范氏侍寝后更是多番防范,不想竟还是让她得了位分,更是气恼不已。
范常在倒也确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平素皆专心在仪元殿侍疾,对于宜妃自自己晋封后的百般刁难也不说半个字。
隆庆十四年九月二十一,一批低眉垂首的身着藏红色棉裙的女子迈着小心谨慎的步伐,鱼贯走入了紫奥城的苍穹门。在大周朝,几乎每隔几年都会有这样一批青涩年华的女子作为官家选拔的使女,统一着藏红色棉裙走入了这巍峨恢弘的紫奥城。
她们的使命,就是成为各宫各院妃嫔的侍女,尽心服侍自己的主子。大周的宫女一般来源三种途径:一是官府公开招募家世清白的使女;二是因家族获罪而被充入掖庭的罪女;三则是在四处征战时掳掠回的异族少女。
毫无疑问,在这一批新进的使女中,便有着这样一位眉目沉静的少女,崔槿汐。那一年的崔槿汐,不过才是十四岁的年纪,却已经经历了这个年龄的少女不该有的悲痛。
崔槿汐的进宫之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她与其余的少女一样,都是自愿应征永州官府的使女选拔而被选为宫女。然而在进京的路上,同伴中却有人不幸感染了天花。天花在那个时代是一种不治之症,并且传播力十分强大,同批进宫的少女一共三百余人,但在路途上因为天花而停留了许久,人员也锐减为四十余人。
进了苍穹门,再穿过青石板铺就的长街,向右就绕到了内务府中。内务府总管孙全福有些为难地看着永州官府送进京的这一批宫女,这批宫女如今算是不祥之身,难以分配她们再去伺候各宫各院的娘娘小主。
想了一会儿,孙全福才清了清嗓子,尖声道:“咱家知道你们在路上发生了一些不吉利的事情,现在这事儿宫里的娘娘们或多或少也都知道,怕是不愿意收你们这些晦气的人儿。咱家想,宫里空余的宫殿挺多,也需要人手去清扫。”
在孙全福特殊的声音中,新进宫的宫女们被安排到了各个空置的宫殿清扫戍守。而崔槿汐,与其余几名宫女被指派去了冷宫——去锦宫。
也就是在这一年,崔槿汐长达数十年的宫闱生活慢慢拉开了它厚重的幕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