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美人醉语园中烟（1 / 1）

隆庆十四年四月，陈小媛迁居到和妃的长信宫的月影台。陈小媛此时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大腹便便，还是按着规矩到椒风殿向和妃请安。

陈小媛一壁扶着自己的腰部，一壁向和妃行礼，和妃颇是不忍，忙命如云扶了陈小媛落座，温言道：“小媛月份大了，便不必行此大礼。在月影台住的可好？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便说与本宫听。”

陈小媛有些怯怯，忙道：“月影台十分华美奢靡，嫔妾心中十分不安。”

和妃拿起手边的一盏太平猴魁，轻轻啜了一口，也说不上是生疏还是亲昵的口吻，“小媛不必不安，这月影台空置也是浪费，月影纱虽然价值百金，若无人住在月影台中也是失去了价值。再者，小媛日后还怕用不上月影纱么。”

和妃的目光别过陈小媛高高隆起的肚子，只觉看一眼，自己便是那样的心酸。她不敢看着陈小媛的肚子，只怕自己心中对孩子强烈的欲望，会让自己做出泯灭人性的事情。虽然在紫奥城中，泯灭人性早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了，自古以来多少妃嫔为着这样那样的缘由，戕害多少皇嗣。

而她的心中，却总是有一丝不忍的。

陈小媛见和妃如是，只能默默起身告退。

随后的几日里，和妃偶感风寒，常常感觉体乏无力，本以为没有什么大碍，没想到却日渐严重，最后连琳妃都发了话，让和妃好好在长信宫中休养。

陈小媛因着有孕，和妃又不想见她，便以不让病气过给陈小媛腹中皇嗣为由，不让陈小媛进殿侍疾。但陈小媛还是日日亲自为和妃熬药，侍奉勤谨。

陈小媛的勤谨侍奉自然也传到了和妃的耳朵里，和妃多少也对陈小媛消除了一些不满。

然而六宫却还是不甚平静，先头因失子而终日郁郁的霍昭媛也突然患病，整日卧在床上。按着霍昭媛的性子，是断断不愿因为自己的病情而惊动皇上和琳妃的。但是无奈的是，霍昭媛的病情越发地重了起来，最后不得不请示了琳妃，琳妃随后便带着太医院的院正和诸位太医到了万春宫为霍昭媛诊断。

太医院院正宋仲明已经两鬓斑白，从医数十年又出身太医世家，号称国手。宋太医捻着胡须，眉头却微微皱起，似乎遇到了十分棘手的问题。须臾，宋太医才仔细掂量着措辞回复琳妃道：“琳妃娘娘，微臣观昭容娘娘的脉象，似乎并非寻常的风寒，而，似乎........是中了毒。”

“中毒？”琳妃花容失色，以绣帕按了按心口，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好好的霍昭媛怎么会中毒呢？可有法子能解去霍昭媛所中之毒么？”

宋太医为难地看了一眼琳妃，道：“琳妃娘娘，昭容娘娘所中之毒甚是罕见，不似中原地区的毒，反倒有些像漠北地区的人常用的蛇毒。所谓蛇毒，即以漠北十五郡最厉害的毒蛇的胆汁混合而成，类似于蜀中唐门的七虫七花毒，因着所用的毒虫毒花不同，而生出千变万化的毒药，各有不同。若是拿不到毒药的配方，便是无法可解。”

琳妃听得此节，已觉下毒之人的手段何其毒辣，默然道：“太医院乃天下医学至高之地，莫非无人可解？莫非无人出自蜀中唐门？”

宋太医道：“目前供职于太医院的诸位同僚中，的确无蜀中唐门人士。但微臣会竭力为昭容娘娘寻找解药，请娘娘耐心等待。”

琳妃也叹了一声，“的确，以太医院的眼光，断然是不会让一个玩弄奇技淫巧的人士为宫里的贵族诊脉的。”

霍昭媛因着中毒，已然花容不再，憔悴如枯黄稻草，叫人看着心疼，“请娘娘做主，嫔妾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然如此歹毒，妄想夺去嫔妾的性命。”

洛贵嫔心肠软，便软言安慰霍昭媛，“昭容娘娘且放心罢，一切有琳妃娘娘做主呢。”

自玉厄夫人和废后相继败倒在琳妃的手下，琳妃还从未遇见过隐藏得这样完美的对手。她就像是一只躲在暗处虎视眈眈的毒蛇，从不轻易出手，但回回出手却都是快狠准，让人措手不及，甚至抓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琳妃银牙紧咬，沉声道：“既然皇上将后宫交给本宫打理，本宫怎会允许有人兴风作浪。宋太医，无论你用什么法子，都得给本宫医好了霍昭媛。至于霍妹妹，你且安心，一切有本宫在。”言毕，琳妃柳眉倒竖，微见怒色，“本宫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那么大的能耐，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耍阴谋诡计！”

琳妃回了永福宫后，一壁命竹语将霍昭媛中毒一事上报与皇上知晓，皇上亦是十分震惊。虽然霍昭媛并非他宠爱的妃嫔，但好歹是九嫔之一，竟敢有人在后宫兴风作浪，又如何忍得，当即便传了口谕让琳妃、宜妃主审此案。琳妃一壁又命竹息带着慎刑司的人好好盘查万春宫众人，竹息经了这么多年的磨练，做事也算了雷厉风行又干净利落，然则带领慎刑司众人查来查去许久，竟然查不到一丝蛛丝马迹。

竹息最后只能向琳妃一一禀报，琳妃面色沉沉，连声道：“好！好！没想到去了玉厄夫人和废后，竟然又来了一个这样厉害的角色！让本宫都无从下手！”

竹息忙道：“娘娘别急，狐狸尾巴总是会露出来的。其实，如今后宫妃嫔数量如此之少，娘娘只需细细一想，这对手是谁，也能猜出七八成了。”

琳妃敛眉，望着手中青玉茶盏里细碎的茶叶末儿，片片破碎如春日柳絮在橙黄色的茶水中漂浮，而那清澈透亮的茶汤里，隐约可以看见一双充满疑惑的眸子，“和妃与洛贵嫔早就与本宫同气连枝，不可能是她们。宜妃么，近来对本宫确有敌意，但毒害一个霍昭媛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纪昭仪与陈小媛，心思单纯，看起来并不像那样的人。”

“很明显，就只剩下一个人了。”竹息垂下了脑袋，泠然道：“祝修仪。”

“祝梦潭？”琳妃轻轻敲了敲花梨木雕和合二仙小桌，沉然道：“如此，她也的确很可疑。但这样一来，是不是指向太过明显了呢？以她如今的性子，怎会如此愚钝？但假如是她，她毒害霍昭媛是何用意？假如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琳妃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她实在是太过想不明白，霍昭媛自从八殿下早夭后便一直在万春宫中闭门不出，对这样一个既无族人在朝堂中被委以重任，又无子嗣可以依赖的妃嫔下此毒手，到底有什么好处？假如那人的目标是舒贵妃，那倒还说的通。

这件事情，与上回位席之事如出一辙。这样干净利落的手法，只能是同一人所为。难不成会是陈小媛？她先前才为麝香蜡烛和闹鬼一事弄得胆战心惊，现下又忙于侍奉患病的和妃，按理儿是腾不出手对付霍昭媛的。又或者是纪昭仪？

琳妃暗暗摇了摇头。不会，不会是纪昭仪。想当年纪昭仪怀着身孕都被玉厄夫人算计，遇上了安寿的遗体而吓得差点小产，平素又是那样的孩子心性，倘若她是这幕后黑手，岂不是生生辱没了皇上亲自赐予她“真”字的封号？依着皇上看人看事如此通透的性子，当初能慧眼识英雄，给了霍昭媛“涵”字的封号，怎会让纪昭仪辱没了自己的眼光呢？

那么，又到底是谁呢？

琳妃这时才感到一种莫名的威胁感，原来紫奥城中最大的对手并不是废后与玉厄夫人，而是这个一直躲在暗处的人。所谓敌人，若处于光明之处并非最最可怖与棘手，反而是那隐匿在暗处的人，让人无从捉摸，无从下手。

因为霍昭媛罕见而棘手的病症，太医院的太医们几乎都在翻阅古籍以寻求解毒良方，但最终却都是徒劳无功。然则，在此节的关键时刻，霍昭媛的心腹太医陆秉之却发现了一个秘密。

霍昭媛因中毒而容颜憔悴，纵然是见人，也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织花帷幕，声音是那样的不清晰。“陆秉之，你急忙求见本宫，莫非是出了什么要事？”

陆秉之乃是霍昭媛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虽然在太医院身份低微，不能时时为霍昭媛请脉，但也足够给予霍昭媛一些信息了。陆秉之跪在地上，声音颤抖若暴雨后微微颤动的枝桠，“娘娘，微臣近日无意中发现，原来太医院的葛霁葛太医与蜀中唐门有微妙的联系。”

“葛霁？”霍昭媛眉心遽然一跳，按住了砰砰跳动的心口，良久方道：“你如实说与本宫听。”

陆秉之叩首，沉声道：“前日是太医院院正宋太医与院判对诸位太医、侍御医、尚药、掌药、医博士、药丞和药生考核的日子，按例需重新对太医院众人的籍贯、身世以及去年一年的表现进行复审，然而微臣却发现葛霁太医来自蜀中，且其母为唐薇，倘若微臣没有记错，唐薇乃是现今蜀中唐门掌门唐震天的侄女。”

随着陆秉之清晰的字句，霍昭媛的心如置于寒冷的冰水中，不停地冷却。

葛霁，乃是琳妃在太医院的得力心腹。而葛霁精通妇产、疑难杂症等科目，早已被院正宋仲明认定是最有希望接任下一任院正的人选，而这也意味着太医院未来将尽数掌握在琳妃手中。

对于琳妃的用人，霍昭媛也是略知一二。琳妃性子何其谨慎，用人之前必先对那人的来历身世查得一清二楚，再放以小任磨练，待到那人终于达到她心中所需求的标准，再重用那人。而她自己，从进宫的第一年开始便有意识地接近琳妃，琳妃也是经过多年的观察，才敢用她去对付废后。

想到废后，霍昭媛心头猛地一跳。倘若下毒之人当真是琳妃主使葛霁所为，那么前些日子所谓的毫无蛛丝马迹可寻，便是琳妃掩盖自己罪行的说辞，天底下的事情哪里会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若是这么一来，那琳妃想除掉自己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自己参与了废后一案，知晓了太多太多关于琳妃的秘密，又与四殿下同谋以苦肉计谋害六殿下，这些事情，条条都是琳妃的软肋。

如果琳妃想让四殿下即位，那试问一个联合庶母谋害弟弟的皇子，哪里称得上是仁德宽厚呢？哪里能有君王之范？

霍昭媛捂住了心口，嘴唇渐渐失去了血色，“本宫知道了，你先回太医院做事吧。记住，这件事情不许声张，倘若有第三人知晓，本宫不会轻饶！”

陆秉之一脸严肃，忙答了一声是，便恭敬退出了兰林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