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春心莫共花争发（1 / 1）
隆庆十三年十月中，紫奥城中虽然因为八殿下过世一事蒙上了悲凉的色彩，然而属于它的轨迹仍是要继续走下去。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十六岁的真宁帝姬的婚事也被提上了日程。
真宁乃是皇上幼女，兼之她聪慧灵敏，自小便爱若珍宝。此番出降，自然也是认真地选婿，因着素日里皇上对真宁的疼爱，特意允了她可以凤台选婿。此言一出，琳妃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凤台选婿是帝王对于帝姬极大的恩典，寻常帝姬出降多是皇帝指婚，没有半分自己抉择的余地，对于驸马也是从未见面，故而一般的帝姬成婚后与驸马多是平淡如水，类似乐安公主般亦是指婚却相敬如宾、鹣鲽情深的可谓是少之又少。大周开国三代，能得到凤台选婿之权的帝姬寥寥可数，多数是皇后所出的嫡出帝姬，或是宠妃所出的帝姬。真宁能得到凤台选婿的权力，可谓是在皇上心中备受疼爱。
凤台选婿的日子定在隆庆十三年十一月初二，那一日，紫奥城的天空如同一汪上好的碧莹莹的翡翠，中间夹杂着几许纯白的云朵，偶尔还有零星的大雁飞过。
真宁帝姬择了一袭宝蓝色云锦长裙，上面以书画的手法诗意地描绘了几支疏落的白玉兰，又罩上金丝软烟罗碎叶薄烟翠绿纱，边缘皆有月白色的暗纹浮光花朵隐隐若现，如墨的青丝规矩地梳成了随云髻，只是脑后仍留了一束散下的黑发，以表示其乃待嫁之身，又端正戴上了帝姬仪制的六尾鸢羽玉凤衔东珠发冠，既显了真宁正值碧玉年华的娇俏美艳，也不失了天家金枝玉叶的大气端庄。
凤台选婿是大周历代帝姬选驸马的所在，人称“凤台选得乘龙婿”，是本朝除了皇帝选秀女之外最盛大的婚仪。凤台以汉白玉铸就，建的是极其宽阔，又有三面垂挂着珠绫的帘子，颗颗都是莹润饱满、珠光熠熠的东珠，帝姬所坐的青鸾座前悬了及地的薄薄的透明鲛绡帷幕，更显得帘外所恭敬侍立的男子们影影绰绰，幸而帘外的人看不见帘内的情形，而帘内的人却是能极清楚地看见的。
凤台下恭敬侍立着二十余位男子，并且被称为是大周朝中优秀的儿郎。他们一一在纱帘外经过，递上书写自己姓名、官衔、家世、籍贯的柏木牌，都由真宁的侍女烟岚接了再奉与真宁过目。
真宁皆是沉默不语，伴随真宁前来的南宫不禁有些好奇，以手中的芍药团扇遮面，“秋风渐起，妹妹手中的团扇也不过是摆设了，难不成姐姐手中的柏木牌也成了与团扇一样无用的摆设了吗？”
“这些人再好，终究也非孤心中所求。”真宁怅然地叹了一口气，扶着烟岚的手背欲起身，“罢了，后面的柏木牌也无需再看了。”
南宫连忙按住真宁的手，率先起身，发髻上簮着的珠钗玲玲作响，“姐姐别急，且先看看这人是否合适。”语毕，从烟岚手中接过那张柏木牌，郑重地交予真宁。
真宁见南宫如此执着，又不好拂了她的一片心意，便接了过来。柏木牌上以苍劲有力的笔法工整地书写着“陈舜”二字，仿佛有一片彩云飘到了真宁的脸颊上，她的声音含着一分喜悦，“陈舜？”
玉阶下侍立的陈舜听到真宁的声音，上前一步，恭敬地行礼，“微臣正四品吉州防御使陈舜拜见帝姬，愿帝姬长乐未央。”
烟岚走下去传话：“陈公子，帝姬请您上凤台一叙。”
陈舜走上凤台，隔着珠帘复又行礼。
时隔两年，陈舜似乎更加颀长了些，俊朗的面庞的棱角也锋利了些，边关苦寒，想来那儿的日子并不好过。真宁喉头似乎堵着一大团的棉絮，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且悲且喜、满怀感慨道：“久别未见，陈公子可好？”
珠帘外看不清凤台中的女子容颜，却能隐约看见她的身形，陈舜竭力忍下心内的激动情绪，回想起这两年在吉州吃的苦，于真宁面前也化为乌有了，“谢帝姬挂念，微臣一切安好，不知帝姬是否安好？”
真宁点头，执着帕子的手微微攥紧，“孤一切安好。”
南宫含了揶揄的笑意，转目望着真宁欣喜的面容，笑道：“陈大人从前入宫述职的那次剑舞，本宗姬记忆犹新，不知大人这两年有何长进？”
陈舜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明亮如晨星，“宗姬记着，是微臣的福分。只是微臣雕虫小技，万万不及帝姬当日所舞。”
真宁唇角微微上勾，少女的娇羞在她面庞上体现无疑，“难为大人还记着。”
真宁朝伫立在凤台一侧的司仪女官轻轻颔首，便听得司仪女官喜气洋洋的声音：“正四品吉州防御使陈舜得选东床！”
永福宫里的琳妃得了竹息的回报，不禁喜笑颜开，“那陈舜这两年在边疆戍守，也做下了不少功绩，皇上如今很是欣赏他呢。”
竹息也笑吟吟地接嘴道：“是啊，咱们帝姬的眼光就是好，谁承想两年前在宫宴上帝姬还闹腾着与陈大人比剑呢。”
真宁择得佳婿，含章殿上下皆是一片喜气洋洋，倒是竹语一脸怅然。琳妃见状，便问了竹语为何面露忧色。竹语眉间似有清愁如水缓缓流动，“帝姬择了陈大人，除非陈大人被调往京城为官，否则帝姬就要跟着陈大人一同去那边远苦寒的吉州，帝姬金枝玉叶，奴婢担心帝姬吃不得苦头，也怕娘娘日后难再见到帝姬。”
琳妃颇见豫色，垂下眸子思索片刻。竹语说的的确不错，吉州乃是大周的边境重镇，荒凉苦寒自是不必多说，吉州又毗邻疏勒、高昌、党项等西域诸国，虽说眼下西域诸国与大周和平相处，一旦有一日战事爆发，吉州便首当其冲。
思及此处，琳妃心头一紧，沉声道：“带帝姬过来。”
真宁初初选得心中佳婿良人，连着眉梢眼角都是满满的甜蜜的笑意，阖宫皆道真宁帝姬十分中意得选的陈舜陈大人。琳妃心底微微叹息，面上却不动声色，温和地笑着招手让真宁过来。
许是即将离宫出降，真宁亲昵地依偎在琳妃的手臂上，感受着母妃的温暖。
“暄妍。”琳妃温柔地抚着真宁柔软的漆黑鬓发，十六年前她小小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样可爱的孩子，如今也到了即将出降的年纪了，“告诉母妃，你选了陈舜为驸马，就要跟着他去吉州，那里可不如京城繁华大气，你受得住吗？”
真宁咬了咬柔软如花瓣的樱唇，缓缓道：“母妃，儿臣这样做，既是成全了大周，也是成全了自己。”
见琳妃入鬓的长眉轻挑，真宁目光悠然若春日池水，不见一丝波澜，“母妃如今摄六宫事，形如皇后，可淩儿的太子名分却迟迟未定。暄妍知道，因为父皇属意让玄清成为太子，可是，玄清虽是皇嗣，却乃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宁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暄妍喜欢陈舜，陈舜也对暄妍有情，暄妍若嫁到吉州，吉州陈家所掌握的八万精兵就相当于掌握在母妃的手里，对于淩儿日后登基更是一大保障。”
琳妃微微攥紧了手中的芍药绣帕，眼神中流露出惊奇，不过转瞬就化作了然。对于皇位的渴求，她只问过淩儿，依淩儿的性子，断然是不会将这样重大的事情说与真宁知晓，必然是真宁自己揣摩了出来。琳妃心中喟然，不愧是她的女儿，也是这样的心思细腻如发。
“那么，你不悔吗？”琳妃静静望着出落得天姿国色的真宁，道。
真宁的话的确有道理，眼下琳妃在位分与宠爱上是万万敌不过舒贵妃的，只要朝臣们不肯松口立玄清为太子，为了朝政安定，皇上是不会一意孤行的。但来日山陵崩，琳妃若是在朝堂中有苏遂信、定国公长孙荣、燕王等人的鼎力支持，再加上手握吉州陈氏的八万精兵，皇位便如囊中之物。
“母妃，只要暄妍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是哪里，都会甘之如饴。”真宁仰起月季花似的饱满的脸庞，漆黑如墨玉的眸子里闪耀着动人的光泽。
琳妃仿佛被击中了心中最柔软的角落，是啊，这紫奥城如此的肮脏不堪，早就失了纯洁的里子，连洛贵嫔那样的人儿都想要逃出去，更何况花样年华的真宁呢？只要能与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是在修罗炼狱，也会如九天仙境。
琳妃拢过真宁的肩头，含泪道：“只要你过得好，母妃也就安心了。母妃明日便告诉你父皇，让他下旨赐婚。”
隆庆十三年十一月初十，皇帝颁下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二女真宁帝姬，朕之幼女也，系永福宫琳妃朱氏所出，温婉聪慧，柔嘉秉性，今凤台选婿得选东床从四品吉州防御使陈舜，朕心大悦，着改封真宁帝姬为真宁公主，赐婚于吉州防御使陈舜，望尔鹣鲽情深，相敬如宾，又着礼部筹备婚仪。钦哉。”
而真宁与陈舜的婚期也定在了明年六月上旬，为着真宁的婚事，内务府、司珍司、礼部等都开始忙碌起来。
然而就在合宫上下为了真宁的婚事忙碌之时，和煦堂那里居然传来了恩贵人的喜讯，原来恩贵人已然有孕两个月了。诸妃皆是诧异不已，毕竟恩贵人自打晋了贵人之后便君恩稀疏，连着和煦堂也冷清寂寥了下来，每月恩贵人能够侍寝的机会也不过尔尔，玫常在、卞婕妤相继废入冷宫后，后宫嫔妃日渐稀少，皇上也不愿再纳新宠，于是恩贵人的日子也逐渐有了一丝起色，但每月仍是至多只有两次能得君宠。然而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稀薄的恩宠竟然也让恩贵人有了身孕，的确叫人唏嘘不已。
皇上年过四旬，对于子嗣的渴望是每一个步入中年的男子越来越明显的特征。然而他总是盼着平日里承宠最多的舒贵妃能再有身孕，却不成想竟是恩贵人有福气，当下便龙心大悦，下旨循例晋恩贵人为从五品小媛，赏赐更如流水一般送去了和煦堂。
和妃说起这事也不禁唏嘘道：“从前玫常在仗着废后撑腰，明里暗里不知给了陈小媛多少苦头吃，本以为她会就此埋没在紫奥城中，谁料她竟这样有福气。”
琳妃拿起手边的汝瓷碎玉茶盏，雪顶含翠的氤氲香气腾腾冒出，朦胧了眼前的视线，“陈小媛的确是有福气，从一介绣院织补宫女走到如今身怀龙裔的妃嫔，只要能顺利诞下皇嗣，即便是个帝姬，皇上也必然疼爱有加，而她也会位列嫔位。”言毕，琳妃抿唇一笑，“‘恩’字，的确是个好封号呢。”
和妃也温然一笑，“她这胎只要能够顺顺利利，来日至少也可位列太嫔之位富贵终老了。”语毕，和妃转目盈盈望着一脸淡然的洛贵嫔，嗔道，“洛妹妹入宫十载，却不曾有一子半女承欢膝下。本宫是与妹妹投缘才与妹妹一说，在紫奥城里最靠得住不是帝王的恩宠，而是子嗣。如今后宫中几乎人人都有过身孕，怎的不见妹妹有动静呢？妹妹若是能有身孕，别说苏大人脸上有光，就连九嫔之位也迟早有妹妹一份。”
洛贵嫔骤然被提及子嗣一事，不禁有些迟疑，如临大难般看向琳妃，只嗫嚅道：“嫔妾福薄，怕是没有子女的福分，反而还让娘娘忧心了。”
琳妃忙道：“或许是贵嫔身子骨弱些，本宫听说有些体质虚寒的女子是不易有孕的。”
琳妃心下喟然，洛贵嫔对和妃的弟弟一腔痴情，却是不曾被人知晓的。而她入宫多年一直未有身孕，只怕是她刻意避孕的结果。
和妃道：“那改日本宫寻个太医替妹妹好好瞧瞧，妹妹风华正盛，想来应该是还有机会可以怀孕的。”
琳妃含笑，盈盈望住洛贵嫔，“子嗣说到底也不止是女人在后宫里长日漫漫的依靠，不过这件事还是不能强求的，其实无子却高位、平安终老的妃嫔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