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幽窗棋罢指犹凉(1 / 1)
转眼间便到了冬日,鹅毛般厚重的大雪纷纷扬扬,整座紫奥城一片银装素裹,冰雕玉砌,恍如九天仙境,那样的美好而朦胧。虽然皇上摆明了态度眼下不会立后,但并不代表以后不会,于是,六宫中人心惴惴,更是揣测未来大周的皇后后冠花落谁家。
就在这个当口,真贵嫔在侍奉皇上时娇笑了一句,“臣妾不过才十九岁,但总觉得做妃子比做皇后有趣得紧,从前见废后那样正襟危坐,若是换了臣妾可是万万学不来的呢。”
皇帝亦温和道:“朝臣们不过是看中了你的家世才举荐你的,若你成了皇后,那朕岂不是见不得随性可爱的真贵嫔了?”
此番话语在六宫中隐隐传开,诸妃也是揣测琳妃更有可能登临凤位,故而对永福宫也愈发恭敬起来。
然而新年家宴上,琳妃却受了皇帝的一通斥责,幸而摄六宫事的大权还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也算是万幸了。事情还要从晚宴那日说起,琳妃、宜妃、和妃打理晚宴的一应事宜,也包括了位席一事。皇帝乃是九五之尊,自然居于上首,舒贵妃为嫔妃中最尊贵者,按例则安排了皇帝右侧的席位,琳妃摄六宫事,则被安排了皇帝的左侧。随后的妃嫔,一一按着位分排序。
那样的喜庆日子里,皇帝难免多了分笑意,放目望去,却猛地见了玄淩的位次在玄清之上,眉心已有淡然的不悦之色。又见琳妃所用器皿,无一不比舒贵妃所用之器皿更为精细繁复,细细看去,琳妃所用的器皿勾勒的一应是蝶纹之形,边缘却用了极为珍贵的金玉粉勾勒描边,殿内手臂般粗壮的河阳花烛摇曳照耀下,隐隐有银色的青鸾暗纹。
看到此处,皇帝已然有了薄怒之色,却不在面上发作,只悠悠道:“琳妃所用的器皿倒是极精巧的。”
琳妃温婉笑道:“司设房新造了一批精美的器皿,六宫诸妃今日夜宴所用皆是此批器皿,能得皇上的夸赞,臣妾必当好好嘉奖司设房的陆司设,也让六尚二十四司诸位宫人以此为榜样。”
皇帝转了转手中甜白釉暗花葡萄茶盏,目光有意无意地拂过琳妃,“琳妃奖惩宫人的确很有一套,难怪六宫的人巴巴儿的快将你永福宫的门槛给踏破了。”
体会到皇帝话中的讽刺,琳妃勉力挤出一丝笑容,“皇上取笑。”
皇帝却不再与琳妃说话,招手示意玄清上来。玄清腆着胖乎乎跑上来,煞是可爱,“父皇。”
皇帝爱怜地抚摸着玄清的脑袋,问道:“今日你怎么坐得离朕那样远?”
“儿臣不知。”玄清不过三岁多,说话却是一板一眼,“是姑姑们让儿臣坐那儿。”
皇帝收敛起慈父的笑意与温和,冷冷道:“今日宴席位次,若按着长幼之序,那合该是玄洵排首位,最末为玄洪,但为何今日皇子席次的首位竟是玄淩?那是否朕的右手侧,该坐的人是琳妃?”
琳妃心头悚然,惶然跪下,“臣妾断不敢僭越贵妃娘娘。”
背脊上恍如被殿外的冰雪重重覆上,那样的沉重,那样的冰冷,琳妃死死咬住嘴唇,半日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和妃翩然离座,盈盈拜倒,“臣妾恳请皇上明鉴,六宫之事繁琐诸多,琳妃姐姐也会有照应不全的地方,正是因为皇上也知道六宫的事事无巨细,不可能一一让琳妃打理,才会命臣妾与宜妃姐姐协理。”
祝修仪端起手中的碎瓷汝玉茶盏轻抿一口,恍若不觉,“琳妃素来以聪慧出名,怎的却没留意宴席位次的安排?莫非是近日永福宫炙手可热,琳妃也自傲了起来么?”
“琳妃娘娘素来稳重自持,怎会如此骄躁?”洛贵嫔翩然出声,她盈盈望着皇帝,“定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当心,一心想着巴结琳妃,才会扰了长幼之序。”
“底下的人自然是想着巴结琳妃。”祝修仪冷哼一声,目光悠悠,“谁人不知如今的永福宫那样风光,就连本宫手下的人都巴不得去永福宫做一个洒扫宫人呢。既是有意巴结琳妃,足可见琳妃今时今日在紫奥城的影响力了。”
舒贵妃见此,忙婉笑道:“许是底下的人不当心,弄错了位次,琳妃姐姐摄六宫事,怎会出此差错?”
“差错倒没什么,重要的是别有心弄出差错。”皇帝垂下了眼眸,也不看跪在地上的琳妃,“宫中最讲究位序尊卑,妄图扰乱位序的人,朕是断断容不得的。”
舒贵妃不忍地看了一眼琳妃,低低道:“琳妃姐姐的膝盖有旧疾,跪久了怕是不好。”
听了舒贵妃的话,皇帝这才命琳妃起来,语气仍是淡然至极,“朕要你摄六宫事,便是要你保住六宫的清净祥和,若是你无能,朕也只好另觅高才了。”
琳妃跪得久了,大殿内又暖上了地龙,腾腾的热气沿着金砖逐渐渗入她的肌理,叫她灼热难忍,膝盖处也似撕裂一般疼痛不已。竹息扶她起身的那一瞬,甚至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摇晃。
琳妃低下面庞,咬紧了银牙,“臣妾处事不善,实在有负皇上厚爱。”
“但放眼六宫,仍是寻不出可以代替你执掌六宫的人。”皇帝淡淡,眸光却在殿内的雕龙飞金柱上徘徊。
新年家宴因着这一个小插曲,气氛也有些改变。即使后来众人言笑晏晏,但琳妃心中仍是不悦的。待回了永福宫,琳妃屏退了众人,独独留下竹息、竹语二人在含章殿内。
琳妃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一口,开门见山道:“你们二人如何看待此事?”
竹语垂眸似在思索,片刻方道:“安排位次的是宜妃娘娘,按着宜妃娘娘办事的性子,是不会出这般差错的。”
竹息也蹙起眉头,有些不确定道:“在位次安排上让四殿下位居于六殿下之上,又让大殿下位居二位殿下之下,那人这样做无非是想让皇上以为娘娘仗着手中有摄六宫大权而骄横不已,甚至无视舒贵妃。谁能获利最大,做这事的人就是谁了。”
“宜妃。”琳妃笃笃敲着花梨木雕喜鹊报喜小桌子,似在思忖,“应该不会是宜妃,一旦本宫想要怀疑,便是怀疑到她头上,这样太过明显,倒不像宜妃凡事都置身事外的性子了。”
“那又会是谁呢?”竹息也蹙眉思索,恍如亮白的闪电猛地劈进了天空,竹息失声道,“难不成,是舒贵妃吗?”
“舒贵妃?”心头漫过一层又一层的疑虑,舒贵妃入宫多年,一直如璞玉一般纯洁美好,若说是她,那她到底又想得到一些什么呢。琳妃支颐思索,“若说是舒贵妃,此番虽说是玄淩僭越玄洵,实则僭越的是贵妃之子玄清,若本宫因此丢了摄六宫事的大权,论位分也的确该她舒贵妃摄六宫事。但舒贵妃心思纯澈,不太像是心有城府的人,且她从来都是不沾染半分权势的。”
“且先不论谁最有可能,只有在证据面前,幕后之人才会无所遁形。”竹语微微屈膝,“奴婢定会暗中彻查此事。”
然而事情追查许久,却根本没有一点蛛丝马迹,仿佛那日夜宴的位次真的是宜妃亲自定下的。事后竹语也是无法,只能将事情如实禀报给琳妃。琳妃也只能暂且将这件事情压下,如果那人不是有心将事情推到宜妃头上,那就是宜妃自己使了金蝉脱壳计,希望借此撇清与位次之事的关系。
三个月后,也就是隆庆十三年三月二十八日,真贵嫔纪颜伊、涵贵嫔霍青珺于太庙行册封嘉礼,真贵嫔纪颜伊晋为从二品昭仪,领九嫔之首;涵贵嫔霍青珺晋为从二品昭媛。
“舒贵妃娘娘送来贺礼甜白釉银纹浮光梅花香炉一对,珊瑚蝙蝠簪一支,蜀锦三匹。”佩兰殿的掌事女官明月喜气洋洋地念着各宫娘娘小主送来的贺礼,不禁抿唇笑道,“娘娘您瞧,连舒贵妃都送了这样厚的礼来呢,蜀锦是如何金贵,天下皆知,这甜白釉更是白如凝脂,素尤积雪,是瓷器中的上佳之品,合宫怕是都找不出十件呢。这支珊瑚蝙蝠簪更是用了一整块色泽嫣红的珊瑚雕刻而成,配着娘娘更是娇俏艳丽呢。”
纪昭仪正拿着松绿玉轮按着面部,嗤笑道:“舒贵妃的礼自然要贵重,好歹她也是紫奥城中位分最高的妃子。不过,本宫还是比较中意琳妃送的礼。”
“琳妃?”明月微微偏头思索,道:“娘娘是说那扇吴道子真迹的烟雨江南玻璃屏风?”
“正是。”纪昭仪轻笑了一声,眸中便有点点潋滟水波流动,“这样风雅的东西,又正中本宫所好,果然是琳妃才能送出的玩意儿呢。”
明月俏生生地笑着,连眉梢眼角都似乎要飞舞起来,可见延禧宫如今是如何得意了,“那又有什么呢,待到娘娘日后封妃、封贵妃,好东西还不是流水似的送进咱们延禧宫里?娘娘家世、宠爱、子嗣,一个都不缺,还怕无封四妃的那一日么。”
纪昭仪只抿唇一笑,牙齿莹白如玉石悄然生辉,“做贵妃?那舒贵妃又放在什么地方呢?”纪昭仪摩挲着手指上的翡翠戒指,也不顾明月渐渐发白的脸色,“要本宫说啊,贵妃之位再如何尊贵也是妾室,倒不如凤位来得唯我独尊呢!”
明月忙应了声是。
年方二十的纪颜伊入宫不过三年有余,便一步步从正六品的真贵人走到如今的九嫔之首,又为皇帝生下皇子,不可谓不春风得意。而君王的宠爱,便大多流连在关雎宫、永福宫与延禧宫了。
然而到了初秋,京城中却爆发了一场时疫,这场时疫来势汹汹,率先从京城城西爆发,甚至蔓延到了紫奥城中。最先爆发时疫的地方,是浣衣局。几个浣衣局的宫女先是忽然发起了高热,因着宫女身份低贱,不能请太医院的太医前来诊治,哪怕是跟着太医们的学徒也不会去诊治的,就这样,那些宫女的病拖延着,最后全数死亡,皇帝觉着此事甚为奇怪,让人前去验尸,却得出所有染病死亡的宫女是患上时疫的结果。
此事一出,六宫皆是心惊胆战,不少妃嫔更是风声鹤唳,将浣衣局这几日送来的干净衣物通通焚烧,一件不留。琳妃与和妃更是向各宫分发了白醋、艾叶等防治时疫的东西,又命太医院诸位太医迅速会诊,尽快开出治愈时疫的方子。
尽管宫中各处都点燃白醋以驱时疫之病气,八殿下不幸感染了时疫,终日终夜高热不退,急得霍昭媛日日夜夜守在八殿下的小床前,亲自守护照料。万春宫也因着时疫被暂且隔离开来,琳妃也请示了皇上,命各宫娘娘小主切勿常常去万春宫走动探望,尤其是有子嗣的妃嫔,更是不允踏入万春宫一步,免得不幸染上时疫,再将时疫过给皇嗣。
然而八殿下的病来势汹汹,连太医院的诸位太医都是束手无策。为八殿下诊脉的陆太医摇头道:“八殿下连续多日高热不退,恐臣回天乏术,即便救活了八殿下,日后也会形如痴儿。”
向来温婉自持的霍昭媛霍然起身,水润的眼睛直直迸出火花,十分骇人,“回天乏住?你忘了是谁把你从那不见天日的地方里解救出来的?若没有本宫,你现在还在冷宫给那些前朝的废妃们诊脉呢!你如今倒有颜面跟本宫说回天乏术?”
陆太医连忙跪倒在地,豆大的汗珠涔涔滑落,“微臣怎会忘记娘娘的救命之恩?当日若非娘娘阻止冷宫中的废妃王氏持刀行凶,救下微臣一条贱命,微臣又怎会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陆太医顿了一顿,为难地看了一眼霍昭媛,“但八殿下是真真救不得了,正如微臣所言,殿下高热不退,即便侥幸救活,也会形如痴儿,智力低于常人。”
霍昭媛秀脸微微泛白,眼神悲悯地望着自己的孩子。她慢慢将八殿下从小床里抱了出来,用自己的脸贴着他柔软而发烫的脸庞,感受着他的体温逐渐升高,有晶莹的水雾逐渐朦胧了一切。
“总之,我不要他死。”良久,霍昭媛才缓缓吐出这一句话,带着无可逆转的悲伤与无奈。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这真的是命中注定,那么,对于原本就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踏着血走上皇位的霍青珺而言,这或许是一个福音。
霍昭媛爱怜地注视着安静沉睡的小人儿,眸子里盛满了心疼与痛楚。如果说从她入宫的那一日起便是如此的身不由己,那么,当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带给她希望与光明的孩子,她仿佛像那落水的人儿,极力地抓住救命的浮木。无论如何,拼尽全力也要保他一条性命。
隆庆十三年九月二十一,京城中的时疫逐渐平息。然而八殿下却在十余日前不幸早夭。
琳妃心中颇为怜惜霍昭媛,毕竟在扳倒废后一事中,如非她以身犯险,引得废后按捺不住对舒贵妃出手,怎会轻易扳倒废后。因着这份怜惜,琳妃在夜深后亲自去了一趟万春宫。
朱漆大门轻轻掩着,灯火也若有若无般虚弱飘渺,漆金的“万春宫”三个大字如今看来是如此的灰败落寞,似乎也在昭示着这座宫宇主人的心如死灰。正殿兰林殿内,霍昭媛坐在八殿下曾经用过的小床前发愣。
“昭媛妹妹,八殿下走了,节哀吧。”琳妃不忍见她这样凄清悲凉,叹道。
“是嫔妾失了孩子,并不是娘娘。”霍昭媛甫一开口,如裂帛一般粗噶的声音便有些吓到了琳妃,霍昭媛转目,目光凝固悲悯,“嫔妾一生所求,不过是希望洋儿能健康长大,哪怕他是痴儿也好,那也是嫔妾的孩子,可老天为何如此不公,生生夺去了嫔妾唯一的希望!”
琳妃拿起小床里那只八殿下最爱玩的拨浪鼓,轻轻摇动,便有欢快的声音响起,“虽说八殿下过世的确是咱们都不能算到的意外,但妹妹怎可轻易绝望如斯?”
霍昭媛眸中似划过一道光束,她紧紧迫住琳妃的眸,“娘娘,洋儿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人祸?”
“妹妹,莫非想到了什么?”琳妃心中悚然,不敢再往下猜想,那隐藏在紫奥城中谋害八殿下的人,与新年家宴时借位次来暗算自己的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人?
霍昭媛眸中散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琳妃,“到底是谁?是谁要害嫔妾?”
琳妃察觉到霍昭媛的眼神中充斥着恨意与怀疑,分辩道:“难不成妹妹以为是本宫么?本宫又有何理由要对妹妹的孩子下手呢?”
霍昭媛骤失爱子,哪里还能保持着平素的冷静自持,“当初嫔妾为娘娘做事,以己之身引诱废后向舒贵妃下毒,又与四殿下做出假山事件进一步构害废后,娘娘,嫔妾敢用您最疼爱的四殿下作引子,只怕娘娘恨透了嫔妾,也想让嫔妾尝一尝痛失爱子的味道吧?”
琳妃怒道:“荒谬!本宫难不成会做出这等狡兔死走狗烹的行当么!”
霍昭媛的脸色如秋日里渐渐颓败的花朵,失去了颜色与生机,“是嫔妾一时太过心急了,还请娘娘不要责罚嫔妾。”言毕,霍昭媛的神色中多了分哀愁,“其实嫔妾自己知道,洋儿的命,是上天夺去的,嫔妾谁也不怪,只能怨老天爷!”
琳妃亦是觉得眼眶一酸,“妹妹,想开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