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蓬莱宫中日月长(1 / 1)
琳妃越是打压流言,流言便越在隐蔽的地方散播。到了九月初的时候,幽禁在钱粮胡同里的废后闹得越发厉害,整日整日在里头喊着琳妃的名讳,事情也传到了紫奥城中,琳妃被流言事件弄得焦头烂额,听到竹息如此禀报,琳妃挑了挑眉毛,“既然夏惠媛这样想见本宫,本宫便走一趟,备轿。”
钱粮胡同本是幽禁前代梁皇室宗亲的地方,自太祖打下江山,奠定了大周基业后,更在此处幽禁了不少居功自傲、意图谋逆的臣子和宗亲。因着地方特殊,故而也在此处派遣了精兵守卫。
这样想着,琳妃掀开描金绘银如意纹饰的帘子,阴暗狭小的钱粮胡同已然呈现在眼前。
钱粮胡同里负责看守废后的嬷嬷迎了上来,“琳妃娘娘万福金安。”
竹息道:“废后何在?”
嬷嬷立即恭敬回道:“废后被关押在最后头的院子里,她自己成日也不和奴婢们说话,倒还摆着从前做皇后的架子呢。”
琳妃无声地抬起了眼皮子,泠泠道:“你先在外头守着,本宫去会会她。”
言毕,琳妃迈步走入了那阴暗潮湿的院落,不由轻轻皱起眉头,这样简陋的环境真是苦了一直锦衣玉食的夏惠媛了。
“朱成璧,你总算来了。”院落深处的房门吱呀一声地被打开,暗处似乎有一个人影迈着端正的步子款款而来,“我等了这样久,你还是来了。”
夏惠媛如今早已不是皇后,不能身着皇后的朝服,但她此刻虽然穿着粗朴的荆钗布裙,然而十一年的太子妃生涯、十一年的皇后时光却将她身上高华大方的气度尽显无疑,微微一晃眼,似乎此时她身上仍然穿的是那身紫金百鸟朝凤朝服。
纵使现在夏惠媛是废后之身,夏氏一族也如卑微草芥,但琳妃仍旧打心眼里敬佩她此刻的大气使然,“你处心积虑让本宫来这里,究竟有什么意图?”
夏惠媛依然梳着皇后才能梳的凌云髻,三千青丝一丝不苟地被她梳得光滑无比,头上簪着一根乌木簪子,耳畔也只是普通的珍珠耳坠,“如今朝堂中为了立后的事情闹得纷纷扰扰,听说你和真贵嫔是现在朝臣们拥护的两大人选,可是,朱成璧,以你的心思,难道猜不出皇上心里的皇后人选是谁么?”
琳妃眸光一黯,却也不回避夏惠媛的这个问题,“毋庸置疑,舒贵妃。本宫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你那样看重凤位,如今她是皇上心里唯一的皇后人选,难道你当真就不恨阮嫣然?”
“恨?”夏惠媛丰润的嘴唇中缓缓地一张一合,她忽然紧紧迫住琳妃的眼眸,“难道你就不恨她么?难道整个紫奥城没有一个人恨她么?你如今一定在苦心经营如何入主凤仪宫吧,但是,只要有阮嫣然在,你以为你有那么容易吗?”
胸口似有一团棉絮死死堵住,叫琳妃觉得呼吸是那样困难,“你怎么会认为本宫不能。阮嫣然的出身饱受非议,立后更是国家大事,朝臣们可以容忍帝王纳一个异族妃嫔,但怎么可能同意一个摆夷女子成为大周的皇后!”
夏惠媛如看着一个执迷不悟的可怜人,不住地摇头,“朱成璧,你今年应该有二十八了吧,你还太年轻。你不会明白那样强烈的爱情可以摧毁一切,大周皇族尽是痴情种,太祖皇帝为了粹妃逼得孝全皇后立下十五月圆之夜必须由皇后侍寝的规矩,太宗皇帝更是为了婉怀贵妃逼得姑母那样举步维艰,现在,轮到皇上了。”
夏惠媛一步步走近了琳妃,“不错,你很聪明,在后宫诸妃中你是唯一一个与舒贵妃交好的人,但如果皇上退而求其次册你为皇后,那不是爱重,那是怜悯,那是利用你来为舒贵妃保驾护航,难道,你不明白?”
“那又如何?”琳妃仰起了如玉石般光滑的脖颈,面上微微染上了一抹傲气,“倘若本宫入主凤仪宫,淩儿便顺理成章成为太子,试问她又有何机会与本宫并肩?”
夏惠媛以难以捉摸的目光静静注视着琳妃,叹道:“你到底还是太年轻。来日就算你登临太后之位,不管你将阮嫣然秘密处死还是幽禁她一生一世,她还是赢家。”
“天下女子至尊之位,才是最大的赢家。”琳妃亦直视夏惠媛,掷地有声,“来日史书修编,也只会记载本宫乃是隆庆一朝的胜利者。”
夏惠媛轻哼了一声,“可是后人记住的却是阮嫣然。”
“你什么意思?”琳妃不明所以,轻蹙眉头问道。
“所以说,你还太年轻。”夏惠媛意味深长地看了琳妃一眼,默默地走向院落深处,“你日后自会明白今日我的一番话,不管你怎么做,怎么设计,都赢不过阮嫣然,即便你得了太后之位,睥睨天下,可失去了丈夫的心的女人,是一个失败者。”
夏惠媛蓦地回头,似乎在怜悯琳妃,又像在怜悯自己,“我们,都是失败者。”
琳妃心头一震,却见夏惠媛缓缓走入了院落,也不多做追问,便悄然离开了院子,坐上轿辇回宫。
而夏惠媛则静静伫立在狭小的院落中,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出神。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这座院子与凤仪宫没什么两样,连天空都是有棱有角、被束缚的。正是这样想着,院子里悄然出现了一道黑影,慢慢向夏惠媛逼近。
夏惠媛忽觉心头一紧,猛地转身喝道:“是谁?”
来人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一步步逼近夏惠媛,声音中也带着九月夜风的一丝阴冷气息,“奉主子的命,你是活不得了。”
夏惠媛花容失色,连连倒退两步,瘫软的双腿抵在一口废井旁动弹不得,“是谁让你来的?是不是朱成璧?”
黑衣人似乎露出了一抹冷笑,“这句话,待到了地府,你且仔细问问阎王爷吧!”
青灰色的裙裾划过地上的尘埃,只听沉闷的一声响,院子中已然没有了夏惠媛的踪影,然而,却有着一只珍珠耳环静静地躺在废井的边缘,莹莹月光照耀下流转出熠熠光辉,似乎在哀悼着什么。
夏惠媛坠井死亡的消息传到永福宫时,琳妃正伺候着皇帝用早膳。琳妃的手微微颤抖,手中的玉匙里盛着的汤水微微起了一丝涟漪,琳妃蹙眉道:“什么时候的事?好端端的废后怎么会坠井身亡呢?”
万千象的额头冒出了丝丝冷汗,却又不敢不答,“是,是娘娘您探望废后的第二天,负责看守的嬷嬷进去送早饭时,发现废后失踪,最后在废井中找到了废后。废后死状颇为扭曲可怖,似乎坠落入井中后尚未断气,又被人从上空砸下石块以至头颅破碎......”
“好了!”琳妃眉心遽然一跳,喝止道:“大清早的别提起这等晦气的事。”
皇帝放下铰丝银链象牙筷子,转首望着琳妃。琳妃心下悚然,惶惶跪下道:“臣妾那晚走后,废后的确还是活着的啊,臣妾也实在不知......”
“琳妃心虚什么,朕可什么都没说。”皇帝转眸,不再看着琳妃,只夹起一筷鹌子水晶脍,“不过琳妃最近的确太过操劳,既要看管后宫,又要照顾三个孩子,怕是分身无术。六宫的事情,你便让和妃、宜妃多多帮衬着,再不然,便教教真贵嫔,好歹她的昭仪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琳妃答了一声是,垂下的眸子中悄然生出了一丝愤懑。
废后忽然坠井死亡的事情亦在后宫中隐秘而热烈地传播开来,因着前头的流言,此番更是直指琳妃害死废后,纷纷扰扰,犹如时疫爆发,琳妃不胜其扰,几番肃清打压,流言才有了逐渐平息的势头。
而朝堂中关于册后的事情依然争执不休。正二品尚书令苏遂信谏言尽快册封摄六宫事的琳妃成为继后,而川陕巡抚苗自忠、甘肃巡抚甘永平则竭力陈言真贵嫔可堪封后,因和妃无意凤位,于是册后的人选只余了琳妃与真贵嫔,朝堂中俨然有了“挺朱党”和“挺纪党”,两派争论不休,更是使得立后一事变数陡生。
随着立后一事的争执不休,废后之死更成为了攻击琳妃的武器,苗自忠与甘永平便借此指摘琳妃没有容人之量,不堪为皇后母仪天下。
而一直将立后一事压下的皇帝也终于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皇帝当时面容平淡,丝毫不见愠怒之色,“为着立后一事,前朝后宫争执不休,不仅朝臣间生了嫌隙,连后宫也不得安宁。琳妃到底才开始摄六宫事不久,很多事还要好好历练,真贵嫔也太年轻,都不是担任皇后的最佳人选。”
苗自忠乃是武将出身,行事也颇有雷厉之风,见状便直言问道:“敢问皇上心目中最佳的皇后人选又是哪一位妃子呢?”
皇帝捻动着手中的金丝楠木嵌福字佛珠,倒也不回避,“放眼六宫诸妃,无人可堪入主凤仪宫。”
群臣哗然,纷纷低低私语。皇帝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皇后之位,实乃品行纯良之人方可胜任,废后夏氏事朕年久,朕还是不能看清她乃如此用心险恶之人,安知后宫诸妃是怎样品行,因此,皇后不宜过早册立,但摄六宫事人不变。”
燕王缓缓垂下了星眸,皇帝怕是行缓兵之计。前朝后宫谁人不知皇帝属意舒贵妃登临凤位,只是朝臣们装聋作哑,根本不提舒贵妃为皇后人选,即便她如今是后宫中位分第一尊贵的妃子,在朝臣们的心中,她还只是摆夷贱女。
永福宫中,琳妃听了万千象派人捎来的口信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废后的离奇死亡已然被宫人们议论多时,大多数宫人都揣测是琳妃按捺不住派人杀了废后,不想却使得自己唾手可得的凤位打了水漂。
至于皇帝的心里,恐怕是对琳妃起了一丝疑心。但琳妃想不到的是,皇帝不仅对她有了疑窦,对六宫诸妃也不愿相信。毕竟废后之死指向琳妃太过明显,皇帝不得不担心后宫中有人蓄意兴风作浪,此时立后并非明智之举。
于是,立后的事情便被放在一旁,朝堂中无人再敢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