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桐华照夜夜如水（1 / 1）
白日的燥热终究在深夜渐渐熄了下来，夏风拂过的夜晚，吹动叶子沙沙如落雨，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清凉。巍峨恢弘的凤仪宫只亮起了如豆的灯火，轻轻晃动的烛火更映出了模糊不清的身影。
皇后静静伫立在一帘珠帘下，看着圆润硕大的珍珠串成一重一重的珠帘，月华流转，静静流淌着莹润耀目的光泽，语气也微许含了分凉意，“红枣蜜的事情算是过去了，若不是太后出面，恐怕如今身在慎刑司的就不止是玫常在了。”
涵贵嫔一惊，发鬓上那支粉蝶戏花赤金穿玉步摇垂下的一穗滴珠冷冷地扫在脸颊边，登时跪下道：“嫔妾该死，请娘娘降罪。”
皇后的眸光穿过珠帘，直直望向远处的关雎宫，语调冰冷：“降罪？才损了玫常在，难不成又要折了你吗？这一次着实也不该怪你，怪只怪和妃那贱人！”皇后恨恨，将手里的帕子扯得微微有些变形，“素日里瞧着舒贵妃备受孤立，和妃也向来不掺和，怎的突然就出言提醒了舒贵妃呢？莫不是......”
涵贵嫔忙道：“和妃仁慈宽厚，不似宜妃置身事外，倘若那日是宜妃瞧见了，以宜妃的性子未必会提醒贵妃。”
皇后也点了点头，又皱眉道：“说起宜妃，她自得了协理六宫之权后，甚少去颐宁宫侍疾了。”言毕，皇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讥讽，“不过她的玄洵沉溺美色惯了，早就是与帝位无缘的人了，她再如此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涵贵嫔似是想起了什么，抬首道：“娘娘，再过一月琳妃的禁足可就解了呢，娘娘看该如何是好？”
皇后蹙眉，言语间颇见烦忧：“怎的这么快她就要放出来了吗？太后适才方警告过本宫，切不可再轻举妄动。既然琳妃的禁足要解了，咱们也得防患于未然才行。”
涵贵嫔眼前一亮：“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低头不停地摩挲着镂金镶玉的护甲，恨恨道：“你可知皇上如何会轻易饶了我？皆是因为太后许诺了皇上千秋之后由玄清继承帝位，竟是要本宫与那摆夷女并驾齐驱么？真真是笑话！她阮嫣然不过是生有皇子，又得皇上宠爱才如斯放肆，本宫倒要看看，如若她没了皇子，还如何嚣张！”
涵贵嫔心中一动，却低了眉不再多言。
六月份的天气就如孩儿脸，说变就变。方才还是乌云密布、大雨倾盆，瞬间便晴空万里、阳光灿烂。三岁的玄清正巧在积云的陪伴下去了长信宫和玄淩玩闹，虽说玄清之后还有真贵嫔的七殿下、涵贵嫔的八殿下，但他们着实年纪太小，生母与关雎宫往来一般，还是十岁的玄淩与玄清关系更好一些。
玄清年纪虽然小，但已经识得了不少的字，拉起小弓也是像模像样，煞是可爱。自真宁上回的教诲后，玄淩也对幼弟颇为怜爱，蹲下身子拉起玄清的小手，温然道：“六弟想去玩什么呢？”
真宁回了头，娇笑道：“才下过雨，假山那儿一定长了许多小蘑菇，我和阿盈正要去看呢，你们可要一起吗？”
玄清拉着玄淩的手，鼓起胖胖的小脸蛋道：“山山！山山！去爬山山！”
南宫掌不住笑，伸手戳了戳玄清的额头，嗔道：“你这孩子，上回爬那假山还不够么？如今才下过雨，万一你磕着碰着了，咱们可就是大罪过了。”
和妃上前替玄清整整衣领，颇具慈母情怀，温言道：“六殿下年纪小，你们做哥哥姐姐的好好看着便是，既然他喜欢，又何必不让他去爬假山，没的还让他难过。”言毕，和妃溺爱地替玄清正好发髻，笑道，“清儿去爬假山，由和母妃陪着，可好？”
和妃素来仁善宽和，在宫中最得皇子、帝姬的喜欢，玄清也不例外，顿时便咧开嘴巴笑道：“和母妃最好了！”
看着眼前玄清天真的笑容，和妃不由心中渐渐漫上了一抹酸涩，倘若当年自己的玄治也还活在这个世上，也该有五岁了吧。五岁的玄治一定比玄清更为可爱。这样想着，眼眸中不禁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如此，和妃一手牵着玄清，一壁望着前头欢闹嬉笑的真宁与南宫，和后头陪伴众人的积云，慢慢来到了御花园的假山旁。
此时正值夏雨过后，泥土的芬芳肆意地在空气里蔓延，予人一种格外清新的气息。湿润的泥土里萌发出不少柔软的小蘑菇，旁边的月季花丛中绽放的花朵也沾上了晶莹剔透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点点光泽。
玄清见到假山便兴奋不已，登时便挣脱了和妃的手，拉起玄淩便往假山上跑去。真宁和南宫则被硕大艳丽的花朵吸引，纷纷接过侍女手中的花篮去将那些带着雨珠的花朵折下。
和妃则在假山旁的集卉亭里坐下，不忘嘱咐道：“小心一点。”
玄清年纪小，爬在前头，他伸出左手攀住前面的一块石头，右脚则上前蹬住了另一块石头。玄淩在玄清的身后，以便护着他。玄清玩兴大起，伸手攀住了一块突起的石头，石头上有着厚重的青苔，滑腻得紧，右脚则就要迈上前头的一块石头。
玄清的脚尖才触及石头，骤然滑了一下，他年纪又小，力气也不大，原本紧紧攀住石头的手也滑开了，直直往假山下掉。玄淩一直在他身后，见玄清坠落，本能地伸开双手抱住了玄清，也跟着一同滚下了假山。
跟着玄淩的小内监李长骤然色变，与几个气力大的小内监即刻冲到假山底下伸开手臂试图接住玄淩与玄清。不远处的和妃见此变故，亦是花容失色，提起裙裾便往这边跑。
玄淩与玄清带着呼呼的风声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幸而底下有李长等几个内监和匆匆赶来的侍卫。和妃吓得脸色煞白，即刻冲到两人的面前仔细查看伤势，玄清有玄淩护着，伤得不严重，不过是手臂擦破了皮，翻出带着血丝的皮肉，衣袍被划破了些。而玄淩的伤势则有些严重了，他的衣袍尽数被假山上凸起的棱角坚硬的石头划破，身上也被划出了不少汩汩流血的口子，额头上也擦破了好大的一块皮肉，殷红的血正蜿蜒地流在他明朗的脸庞上。
闻得变故的真宁看到这一幕，不禁失声道：“太医！快宣太医！”
玄清被刚才的变故吓坏了，豆大的泪珠涟涟流下，和妃一把将玄清揽入怀中，声音焦急道：“怎的如此不小心，若是摔着了，你母妃和父皇该有多心疼啊。清儿听话，以后咱们不来爬假山了。”
南宫见玄清从假山上跌落下来，竟连鞋子也掉落了，便提起裙裾走过去捡起了那只小鞋。才刚刚拾起鞋子，南宫秀眉一皱，翻过鞋底细细看去，心中已然明了。
此时，赵太医匆匆从太医院赶来，细细查看了两位殿下的伤势后道：“和妃娘娘放心，六殿下只是受了惊吓，手臂上的伤也是轻伤，并无大碍。至于四殿下，虽然伤得重了些，但好在没伤到筋骨，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便可无碍了。”言罢，赵太医又看了一眼玄淩的内侍李长，“到是李公公伤势颇重，他的两只手臂都骨折了，近段时日是不能再提重物，也不能劳作，需得好好养伤，否则会落下毛病的。”
和妃犹是赞许地看了一眼李长，颔首道：“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好奴才，本宫必会好好赏赐你今日勇救二位殿下，既然你伤势严重，那便好好养伤，待身体恢复了再来伺候四殿下吧。”
李长深深叩首，道：“奴才谢和妃娘娘。”
到了晚上，皇帝也听闻了今日在御花园的事情，处理完政事后便来到了长信宫。玄淩正躺在榻上，见皇帝进来，挣扎着想起身行礼，却被皇帝上前一把按住。
皇帝慈爱地看着玄淩，叹气道：“行了，既然伤着，好好躺着便是，不必行礼了。”言毕，又伸手握了握玄淩的手，温言道：“疼吗？今日若不是你，恐怕清儿的伤会更重了。”
玄淩的眸中划过一丝淡淡的失落，却还是恭谨答道：“儿臣是兄长，作为兄长自然要保护弟弟，可儿臣还是让六弟受伤了。”
“傻孩子。”皇帝怜爱地摸了摸玄淩的脑袋，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丝愧疚，“清儿是朕的孩子，你又何尝不是？你们二人中任何一人受伤，朕都会心疼。眼下你母妃尚且在禁足，若她知道你受了伤，还不责怪朕吗？”
玄淩的眼圈也微微泛红，不再多言。陪在一旁的和妃缓缓跪下，低声道：“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臣妾代琳妃姐姐抚育四殿下与帝姬，可今日却让四殿下与六殿下命悬一线，实在是臣妾的疏忽，倘若今日二位殿下出事，臣妾罪责难逃。”
皇帝转首望着盈盈含泪的和妃，温然道：“淩儿与清儿无碍，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方才朕去了关雎宫，清儿已然睡下了，你与淩儿也早些歇息吧。既然出了这意外，日后便别让清儿和淩儿去爬那假山了吧。”
和妃正要颔首，却听得一个娇娇弱弱的声音怯懦道：“这，这不是意外。”
和妃与皇帝皆顺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十三岁的南宫怯怯地站在玄淩的寝房外面，手里还拿着一只小鞋。南宫身边的真宁愤愤不平，拽着南宫上前道：“父皇，今日南宫见六弟摔下来的时候鞋子掉了，便好心去捡，谁知竟在六弟的鞋底发现被人涂了一层蜡！”
真宁将鞋子恭敬地奉到皇帝面前，皇帝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是谁？”
和妃接过鞋子左右翻看，觉得鞋子的金色四爪蟠龙纹样甚是眼熟，不由讶异道：“这鞋子，好生眼熟啊。”
和妃宫里的掌事女官如云咦了一声道：“娘娘，这不是端午宴后皇后娘娘赏给各位皇子的鞋子吗？当时四殿下也得了一双呢。”
南宫面色惊慌不定，一双小手绞着衣角，怯怯道：“正是因为阿盈认出了六殿下的鞋子是皇后娘娘赐的，所以，所以不敢说。”
和妃大惊，忙揽了玄淩在怀中，慌乱的声音如吹过破碎枝桠的风，“皇后娘娘此举究竟是何意？琳姐姐尚在禁足之中，倘若今日是淩儿从假山上摔落，琳姐姐不是要恨死臣妾了吗？”
真宁忙上前扯住皇帝的衣袍，哀哀道：“父皇，儿臣回到长信宫后见阿盈惊慌失神，几次追问阿盈才肯说出口。阿盈害怕，儿臣也害怕，母后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害四弟和六弟啊？”
皇帝握住真宁微微颤抖的手，沉稳的声音期许能给予真宁力量，“暄妍，你放心，有朕在，旁人断是不会伤及你们一分一毫。”
和妃容色惨白若新雪，泪水涟涟，凄然道：“臣妾到底得罪了谁，让人如此构害？”
和妃嫁与皇帝十数年，一直是柔情聪敏的性子，亦深谙礼仪规矩，甚少有如此失仪的时候。玄淩、南宫见状，眼角都微微溢出晶莹的泪水，玄淩更是往皇帝的怀里一缩，牵着皇帝的衣袍道：“父皇，是谁要害儿臣与和母妃？儿臣害怕。”
稚子无辜，何况皇帝子嗣稀薄，素来甚是疼爱幼子，心下不禁柔软了几分，“淩儿莫怕，有父皇在。”
说罢，皇帝深深望住真宁如黑玉般黝黑的眸子，“暄妍，此事不得声张，一切有父皇做主。你们三人皆放心，有父皇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