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凝眸冷对骤雨落（1 / 1）
到了四月末的时候，皇帝忽然下了旨意，命刑部和大理寺会审夏正德一案。消息传到昭阳殿时，皇后正在与涵贵嫔、玫常在闲话，皇后登时便脸色惨白，好半日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后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倒是一旁的涵贵嫔眸子一沉，悄悄上前道：“娘娘，只怕如今保不住夏大人了。”
皇后一怔，带着怒气转首，凤冠上垂下的琥珀滴珠呖呖作响，喝道：“休得胡言！本宫是大周的皇后，是皇上的嫡妻，本宫的哥哥纵使有错，也断不会落得家道中落的下场！即便皇上不顾惜本宫，好歹还有太后在！”
涵贵嫔登时便跪下，沉稳的声线一如她发髻上正正簪着的白玉莲花步摇，竟纹丝不动，“娘娘息怒。娘娘请细想，娘娘日前听了太后的吩咐上疏让皇上严惩夏大人，按着皇上的性子，定是不会命刑部和大理寺会审的，至多只让刑部主审此案，可如今骤然变故，可见皇上并未因娘娘的上疏而心软，而是下定了心肠要严惩夏大人。”
涵贵嫔将事情抽丝剥茧，慢慢理清楚说与皇后听，道：“娘娘身负夏氏荣华，若刑部和大理寺真查出了夏大人贪赃枉法，至多也是剥去官职、流放边疆，但却因着对娘娘和愧疚和想着太后的养育之恩，不会牵连夏氏一族，故而整个夏氏一族仍可保住。弃卒保帅，娘娘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皇后铁青着脸，盯着涵贵嫔如玉的脸庞，“莫非本宫就这般眼看着自己的哥哥饱受流放边疆之苦？”
“娘娘若置之不理，还可保住凤座，天下臣民也会认为您是如长孙皇后一般无二的贤后。”涵贵嫔口齿清晰，思绪飞转，“娘娘要是害怕夏大人受苦，多费些银子打点便是。一旦娘娘来日荣登母后皇太后之位，夏大人还怕不能回京吗？”
“母后皇太后？”皇后失笑，眼神如同春日里破碎的柳絮翻飞，“本宫膝下无子，看着皇上越来越喜爱六殿下，莫非日后皇上大行，要本宫与那摆夷贱女并驾齐驱吗？真真是笑话！”
玫常在上前轻轻抚着皇后的背，柔声道：“阮嫣然区区摆夷贱女，怎有资格与娘娘您并尊？就算皇上愿意，文武百官何尝会答应此事？”
“既然娘娘知道皇上心中欲立六殿下为太子，倘若六殿下为娘娘所抚育，那当如何？”涵贵嫔直截了当，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文武百官之所以不同意册立六殿下，不过是因为六殿下乃是异族女所出，来日大周太后若是异族女子，岂非惹天下人笑话、让大周先祖蒙羞？可若是六殿下在娘娘膝下，便形如嫡子，而来日的太后仍旧是娘娘您。”
皇后心中一动，妙目流转，也猜测到了涵贵嫔话中深意，不由问道：“那该如何做？”
五月初五的端午宴，太后病体未愈，琳妃尚在禁足，故而不曾出席。帝后二人坐于最尊位席，隆宠加身的舒贵妃自然列于第二位席，宜妃、和妃分坐第三、第四位席，祝修仪、真贵嫔、涵贵嫔、洛贵嫔、卞婕妤、恩贵人、玫常在则列于其后，燕王等皇亲国戚及岐山王、襄城王并一众皇子帝姬位于第二排次。
端午宴需献上花糕以作祈福，诸妃更是卯足了心思，制成了花样繁多的花糕，期盼能博得皇帝的青睐。然而最后获得皇帝赞誉的花糕却是恩贵人所制，诸妃见恩贵人获得了不少赏赐，心中虽是妒忌，却不曾表露，倒是自恃身份比恩贵人高的玫常在嘀咕了一句：“难怪能从织造局飞上枝头，原来除了刺绣的手艺好之外，还会做花糕，还不知藏了多少勾人的功夫呢！”
诸妃恍作未闻，恩贵人却只是以帕子点了点唇心，也不多言。
除却重阳花糕之外，端午宴上的点心膳食也是种类繁多，司膳司更根据诸妃的喜好口味来制作了专门的膳食。譬如，皇后的珍珠桂圆炖官燕，舒贵妃的红枣蜜，宜妃的海棠糕，和妃的桂花酒酿，都是司膳司尹尚食的作品。
舒贵妃正与皇帝说笑，见自己素日里常常饮用的红枣蜜端了上来，便拿起手中的银匙，正要舀起却又放下。
皇帝不免疑惑，关切道：“怎么不用些呢？寻常见你最爱吃红枣蜜的了。”
舒贵妃弯起唇角，侧脸如玉般光洁美好，“平素臣妾用红枣蜜都用惯了玉匙，骤然变成了银匙，颇有些不适应。”
皇后坐的不远，听到舒贵妃的话不由眉心一动，只拿眼睛看着下首的涵贵嫔。涵贵嫔神色自若，专心喂着八殿下。
皇帝温然道：“无妨，银匙也罢，玉匙也罢，你若不喜欢，朕命人再去取了玉匙来便是。”
舒贵妃担心诸妃吃心，忙道：“不必大费周章，银匙也是好的。”
说罢，舒贵妃便舀起一匙色泽艳丽的红枣蜜就要放入口中。宜妃、和妃坐在离舒贵妃最近之处，二人正在说笑，和妃眼尖，猛地瞧见了舒贵妃手中的银匙微微发黑，不由失声道：“贵妃娘娘！”
舒贵妃听得和妃唤她，不由抬眉望去。
和妃平日甚是娴静自持，几乎不曾有过如斯花容失色的模样，“娘娘，请看您的银匙！”
舒贵妃与皇帝这才望着银匙，精致的银匙上雕刻了喜鹊报喜的模样，本是银色却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黑色。舒贵妃遽然一惊，银匙便失手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诸妃被此声响亦是一惊，纷纷转目看向贵妃。
皇帝看了一眼万千象，万千象即刻从怀中掏出一根银针，迅速向舒贵妃的那盏红枣蜜探去。银针探入红枣蜜不过片刻，外表便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黑色，万千象惊道：“皇上！娘娘！红枣蜜中有毒！”
玄清尚且年幼，依偎在舒贵妃怀中，听到有毒二字登时便白了脸色，扯着舒贵妃的袖子哇哇大哭，哭声入耳，听得皇帝也是心疼不已。
宜妃早就唤来殿外当值的赵太医，赵太医立即接过红枣蜜细细查验了片刻，又取出银针探入其中。过了许久，方有了把握，转身回禀道：“皇上，贵妃娘娘的红枣蜜中被人下了鹤顶红，且份量不轻，只需一口便能置人于死地。”
皇帝遽然变色，不禁大怒，顿时一掌重重落在案几之上，“何人胆大包天，竟然敢对贵妃下毒手！”
舒贵妃入宫六年，虽历经了不少事，却也不曾像今日般在鬼门关外转了一圈，不免心下惶恐，俏脸煞白。皇帝转首握紧了舒贵妃的手，温然嘱咐尔岚及积云，“扶贵妃回宫休息，这里的事情有朕处理。”
待见了舒贵妃被尔岚与积云一左一右搀扶着出了大殿，皇帝这才沉下脸，面上的阴翳如五月天空说来就来的乌云密布，“将尹尚食带来。”
不消片刻，尹尚食便被带到了大殿。皇帝冷眸看着尹尚食，徐徐转动手中的玉扳指，仿佛在说着一件不紧要的事情，“听说今日宴席，妃位以上的嫔妃的膳食都是你亲手做的？方才贵妃饮了红枣蜜，却差点中了鹤顶红之毒，你如何解释？”
尹尚食一惊，慌忙抬起头看着皇帝，“奴婢不知啊，奴婢做好各位娘娘的膳食后，便将膳食交给了司膳司的小宫女碧禧和碧祥，而奴婢做膳食的时候万公公可是在一旁盯着的啊，至于后来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奴婢当真是一无所知啊。”
万千象忙上前一步，叩首道：“奴才的确可以证实，尹尚食所言非虚，奴才和徒弟小武一直看着尚食，不曾发现她掺和东西进了贵妃的红枣蜜里。”
皇帝皱眉，臻首思索着其中的缘由，沉声道：“还不快把那两个宫女带上来。”
碧禧和碧祥很快被带了上来，二人恭敬行礼，心中皆是局促不安。碧禧、碧祥二人去岁方入宫为宫女，不过才十四岁的年纪，平日在司膳司负责送膳事宜，却连一个低位的小主也不曾见过，如今骤然被牵扯进了舒贵妃红枣蜜一事，试问又如何做到镇定自若呢？
万千象转首望着二人，含了分薄怒，“你二人负责送膳，仔细想清楚了有谁动过舒贵妃的红枣蜜，若是敢欺瞒皇上，可得小心你们的脑袋！”
碧禧一慌，连忙磕头道：“皇上明鉴，确实是无人动过贵妃娘娘的红枣蜜，奴婢也不知红枣蜜里怎会掺了毒药啊。”
宜妃斜了碧禧一眼，悠悠道：“你道自己无辜冤枉，可除了你们二人又有谁动过贵妃的红枣蜜呢？皇上，这二人定是受人指使，不如将这碧禧与碧祥交由慎刑司处置，揪出幕后主使，也好以正后宫风纪。”
和妃最是仁厚，也颇为不忍见碧禧、碧祥小小年纪就将自己的青春断送在慎刑司里，便道：“若是进了慎刑司，那七十二道刑罚流水一般地过，若还是审不出什么，她们二人岂不是断送了一辈子吗？”
碧祥身子微微发颤，咬着嘴唇低低道：“有，有人动过了。”
和妃听得此话，不禁追问：“是谁？”
碧祥怯懦地抬了抬眼睛，望着上首威严的皇帝，嗫嚅道：“奴婢端了贵妃娘娘的红枣蜜，已摆放在了贵妃的位席上，而那时碧禧姐姐却摆放了和妃娘娘的桂花酒酿，因而不曾看见。那时，玫小主突然就出现了奴婢身后，问奴婢贵妃娘娘的甜品是什么。”
玫常在见事情突然牵扯到了自己身上，忙跪下分辩道：“臣妾当时只是好奇，不知贵妃娘娘日常饮用何种膳食以葆青春，故而才去问了碧祥。”
碧祥微微摇头，迟疑道：“当时，当时玫小主还掀开了红枣蜜的盖子，奴婢身份低微，不比玫小主，虽然劝了玫小主，但也不敢违逆。”
玫常在更是容色惨白，只拿眼睛偷偷觑了一眼皇后，皇后神色自若，更让她心中慌乱不已。皇帝将玫常在的表情和眼神敏锐地收于眼底，淡淡道：“玫常在，既然事情都指向了你，若你当真是毒害贵妃的凶手，想必一定不会少了毒药。”
万千象会意，立即传了仪元殿的掌事女官进来，仪元殿的掌事女官王姑姑带了玫常在去了偏殿，须臾，王姑姑端着斗彩盘子出来，盘子上呈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瓶子，“皇上，此物乃是从玫小主身上搜出。”
皇后见了那瓶子，眉心遽然一跳，霍然起身道：“想必那便是毒药了！”说罢，皇后当即跪下，恳切道：“臣妾有罪，治理六宫不当，竟让玫常在趁机对贵妃下毒，还请皇上严惩玫常在，以正风纪。”
皇帝意味深长地觑了一眼皇后，“不经太医查验便知是毒药，皇后真是耳目灵通。”言毕，皇后身子微颤，却听皇帝威仪的声音响起，“贵妃入宫六年，侍奉君上勤谨，对待诸妃宽和，如今竟有人胆敢毒害一朝贵妃，当真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了。朕知道你们对贵妃不满，但到了下毒的地步，朕无论如何也是容忍不得了。”
语毕，皇帝扫了一眼跪得笔直的皇后，徐徐转动着手中的玉扳指，“皇后的确治宫不严，宜妃、和妃日后更要多分担一些才是，待到琳妃禁足期满，也要她与你们一齐打理。玫常在区区一个正七品常在，怎敢如何胆大妄为，毒害当朝贵妃？想必其中必有幕后主使之人，便先将玫常在押入慎刑司，严加看管，再细细追查，务必将真凶绳之以法！”
皇后闻言一愣，大片大片的恐惧如海水般席卷而来。
和妃听得此言，即刻盈盈拜倒，“皇上圣明。”
诸妃见状，亦都一一下跪，随着和妃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