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玉钗风动春雷惊(1 / 1)
辽阔幽深的昭阳殿中,涵贵嫔端坐在雕花木椅上,细细品茗。上首的皇后按捺不住,出言询问:“贵嫔好不容易安排的一个局,怎的到最后竟为琳妃说情了?此次一举将琳妃送入冷宫,岂不是更好吗?”
涵贵嫔盖上冰瓷茶盏的茶盖,双手放在膝上,甚是娴静,“那日舒贵妃称病不出,她和琳妃向来交好,若娘娘太过心急废居琳妃,那么又如何扳倒舒贵妃呢?娘娘放心,嫔妾心中已经谋划好了,眼下琳妃禁足,四殿下年轻气盛、思念母妃,必然有所怨言,届时,皇上会认为四殿下与琳妃忤逆,代为抚育四殿下的和妃教导无方,如此,琳妃便从禁足变为废居冷宫,连着长信宫也会跟着衰落,娘娘您说,到那时关雎宫还能保全自身么?”
涵贵嫔末了又补上一句,“嫔妾定让朱氏在禁足期间饱受折磨。”
皇后细细听完,心头已是漫上了一层欢喜之色,不由赞叹道:“贵嫔好谋算。”
“雕虫小技,只配予娘娘差遣。”涵贵嫔露出洁白的贝齿,笑容明媚,“嫔妾一直为杨氏打压,多年不得出头,如今杨氏迁居上京,嫔妾又寻得明主,自然为娘娘出谋划策。”
皇后轻轻颔首,望向永福宫的眼神也多了丝得色,“朱成璧,本宫倒要看看你是如何破了这局!”
仪元殿中,万千象领着一名女官侍立在侧,见皇帝批阅完了奏折,才道:“皇上吩咐奴才查的事,奴才查出了一条线索。那纸条中提及的慧言,原是郑尚宫的亲妹妹,曾经随侍昭慧太后,后来昭慧太后薨逝,慧言也被打发去了太平行宫,后来听说得了急病,死了。”
皇帝抬眉,郑尚宫见皇帝看住自己,忙跪下道:“奴婢有罪,奴婢隐瞒了皇上。其实,奴婢的妹妹并没有死。”
皇帝见郑尚宫说话奇怪,直觉其中必定隐藏了什么秘密,遂沉沉道:“到底事情如何,还不快快说来!”
郑尚宫答了声是,徐徐道:“当年慧言与奴婢俱在华清宫做事,昭慧太后薨逝之日,慧言领了琴心姑姑的命,端了一盆热水进去,谁料不过片刻太后便薨逝了。后来,慧言被打发去了太平行宫打扫,路上却遇到了杀手,慧言侥幸留下了性命,连奴婢也不知她当时还活着,直到五年前奴婢回乡见到了她。她告诉奴婢,昭慧太后之死乃是人祸!”
皇帝听到此节,眉心已是遽然一跳,手指紧紧攥住。郑尚宫接着说道:“原来当日她端了热水进去,昭慧太后已奄奄一息,但太后却扯下自己的衬裙,咬破手指,以血亲手书了几个字。”
“什么字?”皇帝的语调里积聚着阴冷,让人毛孔一阵阵地发凉。
郑尚宫眼含热泪,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发黄的白色布料,恭敬地呈上去,“昭慧太后所书之字,便是‘夏氏阴毒,杀母夺子’!”
皇帝遽然失色,连连后退了几步,似是不肯相信,然而布料上猩红到微微泛黄的字迹却如此真实,宛若一把利刃狠狠地剜着他的心。太宗一朝嫔妃多至四五十人,但夏氏却只有一个,即当今的昭宪太后夏雅茗。
郑尚宫又道:“奴婢瞧过了那支水晶山茶花发簪,那是昔年太宗皇帝赏赐给太后娘娘的东西。山茶花中有‘茶’字,茶与茗相关,而太后的闺名正是雅茗。”郑尚宫瞧见皇帝脸色惨白灰败,又叩首道:“皇上若是不信,大可去司珍司查阅先帝一朝的记录,想来上面一定记着这赏赐。”
皇帝只觉得事情的真相如一把利刃,将他的心刺得遍体鳞伤,虽然最初他便生了些许的怀疑,太后未准会与母后之死有关,但他如何也想不到,抚育自己和姐姐数十年的昭宪太后,竟然是杀母仇人!莫非多年来的切切关怀,都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么?
皇帝觉得此刻脑仁儿疼得厉害,挥了挥手,缓缓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郑尚宫屈膝告退,缓步退出了仪元殿。万千象此时恭敬地侍立在一侧,见皇帝眉头紧锁,也不敢置喙,到底还是皇帝发了话,冷冷问道:“此事,你如何看待?”
万千象思索片刻,小心着自己的措辞,“皇上乃是天下之主,是不会错的。”
万千象素来以言语谨慎、行事果决而出名,眼下皇帝询问他的意思,并不是问他郑尚宫所言是否属实,而是如果将太后治罪,是否会惹朝野及天下臣民非议。
毕竟,自古以来废皇帝、废皇后、废妃、废太子屡见不鲜,但却从未有皇帝敢背负上不孝不义的骂名而废太后。皇帝素来标榜以仁德治天下,难免有些踟蹰,若贸然废了太后,岂非让他的仁德孝义成了一纸空文?
相比仪元殿内的阴云密布,延禧宫中却是蔓延着别样的氛围。郑尚宫离开仪元殿后,借着给纪婕妤送东西的由头来了延禧宫,将方才在仪元殿内的事情事无巨细禀告与纪婕妤知晓。
纪婕妤逗弄着白白胖胖的七殿下,握着他藕节般的小手,不由露出一抹得色,“姑母的大仇,终于要得报了。本小主倒要看看,皇后如何能逃过此劫!”
郑尚宫福了一福,道:“奴婢及慧言的性命是小主和婉怀贵妃救的,自然为小主鞍前马后。小主筹谋了这么久,可惜如今琳妃为皇后所构害,现在永福宫禁足思过,那么,小主有何打算?”
纪婕妤对琳妃被禁足一事感到也是颇为棘手与不解,琳妃在宫中沉浮多年,如今的宠爱也算是深厚的,但是骤然被算计,却似乎不像是琳妃素来谨慎的行事风格。莫非皇后又得军师了吗?细细想来,祝修仪、杜采女皆不像是有此等细腻狠毒的心思之人,而卞婕妤又怎可能愿意拿自己孩儿的性命来扳倒琳妃?难不成,是涵贵嫔?可她向来是清冷孤傲的性子,有几分像洛贵嫔,入宫多年来从不落入是非中,怎会骤然投诚皇后且为皇后筹划了此局呢?
末了,纪婕妤微微叹了一口气,“琳妃的事情,本小主也是摸不清头绪。但皇后素来视琳妃、舒贵妃为眼中钉,如今琳妃禁足,皇后的矛头会转向谁也不得而知,但愿本小主平素能够骗倒皇后,让她去对付别人罢。”
“皇后最恨的便是舒贵妃,琳妃禁足,舒贵妃失去了屏障,唇亡齿寒,下一个要对付的人自然会是舒贵妃,无论如何也转不到小主头上的。”郑尚宫劝解道。
另一边,卞婕妤因着小产伤了身子,一直未转醒过来,但琳妃禁足永福宫,如何能将卞婕妤留在绿绮堂中救治,只能让人送回了承光宫,日日派了太医诊脉,却也不见半分好转。
卞婕妤从前就不甚得宠,前番风光不过是仰仗着腹中的皇嗣,如今失了皇嗣,皇帝哪里能顾及得到她呢?后宫嫔妃中,舒贵妃仍旧是圣眷优渥、宠爱日深,而纪婕妤、和妃、宜妃、涵贵嫔、洛贵嫔、杜采女、祝修仪、恩贵人等也是紧随其后。杜采女善舞,人又明丽娇俏,皇帝也上了年纪,多少贪恋着年轻妃嫔,便在三月中下了旨意,晋封杜采女为正七品玫常在。同时,纪颜伊凭借着身世门第及子嗣,终于成为了一宫主位,正式册封为真贵嫔。
后宫嫔妃凋零,皇后便谏言今年选秀应多多选拔名门淑女以充后宫,好为皇室开枝散叶,皇帝当时便道名门淑女应配以皇子或是宗室中的亲王子爵,加之太后久病未愈,事情便不了了之。
真宁帝姬与玄淩被送到长信宫后,真宁帝姬日日送了膳食去到仪元殿,皇帝瞧见真宁,想到她是现下唯一一个还在身边的女儿,不免多加心疼些,想想尚在禁足的琳妃,也少了一分怨恨。
真宁亦多次向皇帝求情,希望可以解除琳妃的禁足,无奈琳妃的确是言行失当才致使卞婕妤动气小产,若就这么轻易解了禁足,只怕日后的妃嫔都会以此为例,后宫之风也就无法得以整顿了。
京城,甄府。
甄远道焦急地在一间雅致的房间外徘徊,房内隐约可以听见一个女子痛苦的呼喊声,甄远道也紧紧攥住了手掌,额头上微微沁出一些汗珠来。不知等了多久,房内终于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婴孩的啼哭声,甄远道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一半。
房门吱呀的一声被推开,产婆抱着一个襁褓喜气洋洋地道:“恭喜大人,夫人为大人产下了一个千金,可漂亮了呢。”
甄远道喜形于色,情不自禁接过孩子,只见襁褓中的孩子眉清目秀,玉雪可爱,眉眼有有几分像夫人,兼之云氏已为他生下长子甄珩,如今又诞下长女,子女双全,不免更是疼爱。
产婆笑吟吟道:“夫人生产颇费了些气力,大人日后可得好好珍爱夫人才是啊。”
“自然。”甄远道抱着孩子笑道,他望着自己的长女,心中暗暗决定要起一个最好的名字给予她。
正沉思着,忽然有一小厮上前道:“老爷,燕王府来人传话了,说燕王有要事与您相商,希望您即刻前往燕王府。”
甄远道颇为踟蹰,他本打算进去看看生产后的云氏,好生安慰她,可燕王骤然来话,必是不能再进去的了。思来想去,只好先将女儿交到产婆手中,切切道:“我有要事需即刻前去燕王府,让夫人安心养好身子,待晚上我回府再去看她。”
产婆也不是不通事理的人,接过了孩子便道:“大人请去吧,夫人定会体谅大人的。”
甄远道一刻也不敢怠慢,待到了燕王府,燕王早就在书房负手而立。燕王回首,看着甄远道的样子,“听说今日大人喜得千金?”
甄远道答了声是,复而道:“不知王爷急召下官前来,有何要事?”
燕王伸手拿起手边的冰瓷茶碗,不停地转动着它,缓缓道:“大人喜得千金,只怕不久后又要再添一件喜事了。”
甄远道一时琢磨不透燕王话中深意,皱着眉头道:“下官愚钝,还请王爷明示。”
燕王的凤眸中渐渐升起一丝玩味,“大人还记得从前在本王府上伺候茶水的碧珠儿吧,她下个月便要生产了。”
轻轻的一句话恍如五雷轰顶,甄远道当下便愣在那儿不知所措。碧珠儿乃是大周登记在罪籍的摆夷女子,按例律是断断不能与大周官员成婚的。甄远道当即便跪倒在地,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原是不承想过的,那一夜的情不自禁,竟会让碧珠儿珠胎暗结。
燕王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盯着跪得笔直的甄远道,心下暗暗猜测其必然已经是冷汗涔涔。“大人打算如何了结这件事呢?碧珠儿临盆在即,这孩子,你是要,还是不要?”
碧珠儿乃是他甄远道一生中最爱的人,如何能舍得她被燕王拿在手中,饱受折磨?甄远道心内怅然,只道:“王爷想要下官做些什么?”
“甄大人果然爽快。”燕王这时才伸手扶起了甄远道,凤眸中迅速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甄大人在吏部任职,对于官员的调动想来很是清楚,若是甄大人能让吏部的窦尚书弹劾工部尚书夏正德罔顾法纪、任人唯亲、安插党羽,本王允诺,定会将碧珠儿交还大人。”
甄远道心中微微所动,其实他在吏部的年头虽然不久,可是也听窦尚书隐约提及,工部尚书夏正德仗着自己的皇后兄长、太后亲侄,变着法子将自己的党羽、亲戚安排到朝廷的各个职位中去,此举自然是在朝野中颇有怨言,无奈夏正德乃是国舅爷,众位朝臣也是无法,对夏正德只能隐忍不发。
燕王如今却骤然要他将夏正德在人事调动上的手脚猫腻一并发作,想来是要大力整顿朝廷中的不正之风了。可是,这件事情毕竟牵连到后族,事关重大,如非得到皇帝的允诺,燕王应该是不可能会擅作主张的。
于是,甄远道轻轻颔首,“下官知道王爷的意思了。只是,碧珠儿她......”
“她很安全,母子平安。”燕王轻笑一声,旋即恢复了平静的神色,“你也清楚碧珠儿身份特殊,日后是不能入你甄家的祠堂的,包括她的孩子,将来也是无名无份的。现在你家夫人才生了孩子,碧珠儿一月之后就要临盆,等到孩子出世,本王自会让你知晓,你且去做好自己的事情罢。不过,本王倒是可以告诉你碧珠儿在哪里。”
隆庆十二年四月二十一日,吏部尚书窦隆上谏,工部尚书夏正德罔顾朝廷法纪,以皇后长兄、太后亲侄的身份多次阻扰朝廷任用人才,肆意安插、培植亲朋党羽,扰乱朝纲。同时,燕王亦上书,隆庆四年秦淮一带洪水赈灾银饷贪污案中,本查出乃是高旭从中中饱私囊,实则其背后主使便是夏正德,八年来,高旭的妻子含冤莫白,一直希望案子能水落石出,若非当年的处理中,高旭的妻子白氏被送入燕王府为婢,或许案子始终不能得到真相。
皇帝龙颜大怒,在立政殿时便发了好大的脾气,当即就下令先将夏正德押入刑部大牢候审,又将夏府上下百余口人暂且禁足。消息传到昭阳殿,皇后忧心忡忡,思来想去,也只有太后能拿主意,便匆匆赶去了颐宁宫。
太后卧病已久,久不闻外事,骤然听到此事,登时便脸色惨白,半天都喘不上一口气来,皇后也被唬了一跳,忙伸手去抚着太后的背,急道:“母后,您看这件事到底该如何是好啊?”
太后脸色泛起病态的潮红,咳了几声后已是气息微弱,“浩儿是哀家抚育成人的,看在哀家的面子上,也不会对正德太狠。只是你是中宫,在这件事上必须公正,否则坊间会扣上一顶徇私的帽子给你,只要你上疏严惩正德,哀家且又病着,浩儿的心肠总是软的。”
皇后连连点头,“儿臣知道了,儿臣这就回昭阳殿拟好折子。”
太后目送皇后出了颐宁宫大殿,眸光微沉,唤了明珠上前:“去把皇上最喜欢的莲子羹送去仪元殿。”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倘若皇帝能念在十数年的母子之情上,对夏氏的惩处轻一些,那便是最好不过了。太后怅怅叹气,只是皇后在大事上还不够稳重冷静,若能为皇后提前铺好路,那便是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