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晚风吹动玉颜色(1 / 1)
巍峨壮观的仪元殿中,上好的红箩炭在火盆里发出细微的哔剥声,烧得正旺的炭火使整座宫殿暖意洋洋,饶是如此,俯身跪在金砖大地上的万千象还是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寒意。
“皇上恕罪,奴才无能。昭慧太后毕竟驾崩三十多年了,年头久远,若是想查些什么证据,着实困难。”
皇帝正龙飞凤舞地批改着新送上来的奏折,也不抬头看万千象一眼。万千象见皇帝不回话,心中更是惴惴不安,脑袋也越发地低了起来。
片刻,皇帝方放下手中的玉管狼毫,徐徐起身:“是啊,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的确有些难以追查。也着实是朕为难了你了。”万千象悬着的心还未放下,皇帝又来了句,“不过,婉怀贵妃出殡那日,随侍的锦绣姑姑却交给了朕几样东西,你顺着这些好好查一查罢。”
皇帝的眼风瞟了瞟御案旁一个盖着金色锦帕的斗彩盘子,万千象这才大胆起身,上前掀开了锦帕,只见有一卷明黄诏书并一支水晶山茶花发簪及一张发黄的纸条。
万千象大着胆子徐徐展开那卷微微有些陈旧的诏书,只见遒劲有力的字迹绵延于诏书之上:朕心疑数十年,恐慧贤贵妃之死......诏书尚未写完,似乎是匆匆而书,而里头称呼昭慧太后为旧日追谥慧贤贵妃,恐怕是先帝。
而另一张的发黄纸条却只有极其秀丽凌乱的一行字迹:冤死今日,望慧言保住证据。
万千象还在沉思中,那纸条中的慧言,必然是知晓当年昭慧太后驾崩实情之人,只是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不知这慧言是否尚在人世。正在想着,皇帝的声音已追到了耳畔:“不管你动用什么法子,都给朕查到这慧言到底是何许人也,也给朕将她带来,另外,这支簪子的来历你也去查查罢。”
万千象想起方才皇帝提到,这些东西乃是随侍婉怀贵妃的锦绣姑姑给的,只可惜锦绣姑姑在婉怀贵妃头七那日便被燕王送回乡下颐养天年,如今就算再去寻锦绣姑姑,只怕她也不甚清楚。
饶是如此,万千象仍领旨而去。
隆庆十二年的新年家宴上,卞婕妤不可谓不是春风得意。皇帝的龙座旁边便是皇后的凤座,舒贵妃位分属嫔妃第一尊贵,自然坐于东侧,随后便是琳妃、宜妃、和妃分坐两侧,卞婕妤因着身怀皇嗣,位子也安排到了和妃之下,与祝修仪并席。
祝修仪以宽大袖袍掩住了手中的杯盏,一饮而尽杯中的上好佳酿,只拿眼睛瞥着不远处的洛贵嫔,道:“妹妹可瞧见了洛贵嫔的脸色了么,那小脸惨白得跟什么似的,真是好不解气!”
卞婕妤也斜斜瞥了一眼面容姣好的洛贵嫔,抚着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她当然是不忿的,如今我抢在她前头有了身孕,她哪里好受?虽然这孩子保不住,可这贵嫔之位却还是有指望的,待来日便是我与她以平礼相见了,她哪里能受得下?”
祝修仪也知内情,更是压低了声音道:“那涵贵嫔是舒贵妃入宫那年选入紫奥城的,我也去寻了从前与我交好的司衣司林司衣问了问,原来这涵贵嫔入宫多年不曾与什么人交好,几乎都是独来独往的,只是最近才与皇后走得近了些。”
“姐姐相信当年的事情,皇后没有参与么?”卞婕妤思及当年之事,不由恨恨攥着手中的松萝帕子,“那玉厄夫人,可向来是唯她马首是瞻啊。”
“玉厄夫人在自己的指甲中下药,致使皇后多年不孕。”祝修仪夹了一筷子鹌子水晶脍,细细咀嚼,“自然,我也不可能因着这件事就单纯地相信皇后无辜,只是,涵贵嫔说的不错,这孩子既然留不住,便让它帮帮咱们,除掉不喜欢的人。琳妃是,舒贵妃是,皇后亦是。”
“皇后陪伴皇上多年,又有太后护着,哪里有这么容易扳倒?”卞婕妤支颐沉思,“何况,涵贵嫔的心思又那么深。”
“无妨。”祝修仪巧然一笑,“那便待此事过后,先除了涵贵嫔再说。”
祝修仪放目望去,只见皇后端着温和的笑容与皇帝说话,琳妃也端起手中的冰瓷茶盏与舒贵妃说说笑笑,远处,涵贵嫔亦逗弄着襁褓中白胖可爱的八殿下。祝修仪的眼波在几人之间流转,心头涌上了一点子计较。
皇后忽地起身,端起手中的青花缠枝酒盏,笑吟吟道:“新年乃是大喜,又逢着卞婕妤有了身孕,臣妾在此先恭贺皇上百子千孙,也祝愿卞妹妹能为皇上再添一个皇子啊。”
卞婕妤见皇后提及自己,忙敛袍起身,恭敬地端起手中的红枣阿胶蜜露,白皙的脸庞微微染上了一层绯红,“嫔妾谢娘娘厚爱,能为皇上开枝散叶,是嫔妾的福气。”
卞婕妤自怀有皇嗣后一直洋洋得意,皇帝为着她腹中的皇嗣也常去墨韵堂坐坐,六宫诸妃对此无不怨声载道,暗指她出身低微还如此不识时务,引得六宫怨恨。
琳妃因着上回与卞婕妤的冲突,自然也是不喜她如此张狂的,遂似笑非笑地接了一句,“卞婕妤可不是有福气的人么,谁承想被封宫的人,还能有再出来的一日呢,更一举怀了身孕,倒不似多年前那个身世卑微的敦嫔了。”
琳妃这话说的犀利,诸妃无不暗自称快,卞婕妤素来不喜旁人提起她卑微的出身以及昔年被封宫之事,登时便脸色如新雪般煞白,虽强忍着,但眼眶周围早已有泪水在不停地打转。
祝修仪与卞婕妤同气连枝,怎能容忍琳妃如此奚落,陡然出声道:“琳妃好歹也协理六宫,更该驭下宽和才是,怎能提起婕妤的伤心事,叫她心中不悦呢?琳妃自己也是二子之母,难不成竟无一丝容人之量么?”
祝修仪的一番话引得诸妃皆是低低议论,琳妃的脸色也不大好,皇帝也拿眼睛瞥了一眼琳妃,不做任何评论。
良久,皇帝饮尽杯盏中的甘美酒液,泠然道:“琳妃今日莽撞了。”
皇帝怪罪,琳妃顿时跪下,诚惶诚恐道:“皇上恕罪,臣妾今日多饮了几杯,故而失言,并非真的有意讥讽婕妤的。”
皇帝也不看她,只温和地望着一脸哀戚的卞婕妤,“婕妤今日的确是受委屈了,朕的后宫里,无论出自什么样的家世门第,都是服侍朕的妃嫔,不应也不该受这种委屈。”
琳妃只觉背脊上阵阵发凉,似乎又回到了那年被玉厄夫人和皇后联手折辱的那个雪日,膝盖上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比之皇帝偏爱卞婕妤的话语,这痛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杜采女最会投机取巧,见皇帝指摘琳妃的不是,也娇声和道:“琳妃娘娘莫非是不屑婕妤的出身么?可知皇上的后宫中,除了皇后、和妃、涵贵嫔、纪婕妤,谁又能算是真正的出身贵戚呢?何况琳妃素日还与贵妃最最要好。”
杜采女的最后一句话真真的一针见血,六宫诸妃谁人不知舒贵妃乃是摆夷女子出身,所谓的知平章事阮延年的千金,不过是骗骗平民百姓的幌子罢了。加之琳妃向来与舒贵妃交好,如今骤然说出这番话,那将舒贵妃置于何地?
皇帝闻言提及舒贵妃,脸上也多了一丝淡淡的愠怒。和妃眼见不好,忙跪下求情道:“皇上,琳妃失言,还望皇上念在四殿下和真宁帝姬的份上,且饶了琳妃吧。”
和妃虽早年失了五殿下,但也曾经与玉厄夫人平分春色,在宫中又颇有威望,皇帝这几年对她也渐渐体贴了不少。皇帝遂道:“本以为琳妃驭下宽和,不料竟这般容不得卞婕妤有孕,你叫朕如何放心让她继续帮助皇后执掌六宫?”
卞婕妤此时以松萝帕子点了点面上的泪水,戚戚道:“皇上,琳妃娘娘说的的确不错,是臣妾出身寒微,本是不配替皇家生育子嗣的。”
皇帝闻得卞婕妤这番感伤身世的话,眉头不禁又紧紧皱起,望向琳妃的目光也如冰一般寒冷,“这便是执掌六宫的人该有的气度吗?朕真是看错你了。”
琳妃骇然,复又叩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席上的真宁帝姬翩然而出,一袭芽黄色双蝶祥云千水裙更显得她娇俏明丽。真宁上前与琳妃并肩跪下,哀哀道:“父皇,母妃好歹也陪伴了您十余年,就算今日一时失言,也请您念在与母妃往日的情分上饶了母妃这一回吧。”
“真宁,你带着淩儿先回永福宫去。”皇帝冷冷发话,似乎铁了心要好好惩处琳妃。
“儿臣不回!”真宁见皇帝这般,半仰起头颅执着地看着皇帝,“父皇打算怎么处置母妃呢?是将母妃禁足还是废了母妃?父皇,暄妍与淩儿尚且年幼,父皇难道就不能看在暄妍的份上饶了母妃吗?”
和妃亦道:“琳妃一时失言,难道皇上要让琳妃与帝姬皇子生生母子分离吗?”
舒贵妃不忍见琳妃母子分离,忙跪下道:“皇上,臣妾也敢担保,琳妃绝无鄙弃卞婕妤之心啊。”
皇后见状,也是不忍瞧见母子生生分离的惨状,叹了一口气道:“琳妃许是失言,今日乃新年,皇上别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没的坏了兴致。”见皇帝面色微霁,皇后又转首向琳妃道:“事情本是琳妃引起的,本宫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琳妃便向婕妤道个歉吧。”
琳妃死死咬住嘴唇,心头的恨意悄悄蔓延开来。
皇帝也上前亲自扶起舒贵妃,言语中含了一丝柔情,“快些起来罢,地上凉,跪坏了该如何是好?”待转首望向琳妃时,言语中恢复了方才的淡漠,“贵妃、皇后、真宁为你求情,朕也不好罚你,你便向婕妤赔个错吧。日后六宫有何琐事,你与宜妃、和妃一同商量着办吧,朕记得,昔年在麟趾宫,宜妃也处理过采办的事情,和妃敏慧,向来学东西都是极容易上手的。”
此话便是让宜妃与和妃俱得了协理六宫之权了,亦是变相地削弱了琳妃手中权力。
宜妃、和妃骤然得了协理六宫之权,连忙跪下谢恩。
琳妃答了声是,起身向卞婕妤道:“方才本宫失言,冲撞了妹妹,还望妹妹不要吃心才是。妹妹为皇室怀有皇嗣,是大功臣,本宫希望妹妹不要记恨本宫的过错,安心为皇上添一个小皇子。”
卞婕妤受了琳妃的歉意,弯了弯唇角,似是得意,“琳妃言重了。嫔妾有幸怀有龙胎,自然是要好好养胎的。”
琳妃心中恼恨自己一时不当心被卞婕妤摆了一道,也不再和她言语,自顾自地回到席位,冷眼看着尚仪局的歌舞,却觉得心头似乎有一根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