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九重凤阙隐波澜(1 / 1)
时下近了年关,六宫的事情愈发地多了起来,而颐宁宫那边,太后仍在病中,皇后也不得不随侍在侧,一应琐事皆交到了琳妃手中,忙得琳妃焦头烂额。永福宫的灯火几乎是常常整夜整夜地亮着,琳妃的气色也越发地憔悴起来。
是夜,琳妃照样在看着司膳司呈交上来的新年家宴菜谱,又细细看了内务府送上来的新年家宴预算,琳妃看了一眼,眉头便紧紧皱在一起。
内务府的人素来都会从寻常的宫廷采办中贪些银子,而历任的内务府总管若是与宫中有权有势的嫔妃有那么一点子亲戚关系,那流进他们腰包里的银子便更多了。而现任的内务府总管孙全福却狮子大开口,上疏筹办新年家宴需五万两白银,琳妃眼睛里哪里容得下这种事情发生,登时便将条陈摔到了地上。
竹息忙奉了一盏青花缠枝茶盏上前,澄亮的茶汤微微荡漾出些许涟漪,“娘娘切勿生气,孙全福这般不长眼,娘娘便好好罚了他便是,降了他的职,再下令不允内务府再现贪污之事,杀一儆百,好好的立个威,这才显了娘娘的能耐!”
琳妃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眸中微微闪过一丝愠怒,“本宫看内务府的人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贪污此等大罪竟然也做得出来。”话音方落,琳妃忽含了分欣喜,道:“既然孙全福不识好歹,那正好让本宫安插了人手替代他的位置。竹息,本宫记得上回孙全福置办妃嫔衣裳时,按宫规本该给嫔位一下的妃嫔置办普通的绫罗绸缎,但前几日本宫瞧见了恩贵人,她的衣裳却是纱绢混了绫罗做的。你去领了慎刑司的人,务必让孙全福吐干净他做过的糟污事!”
竹息屈膝答了声是,正要走出殿外,却听得一个平静的声音如斜月照空,清凌凌地响在耳畔,“妹妹断不能这样。”
琳妃眯了眯眼睛,看清楚来人原是这几日闭门于畅安宫养病的宜妃。此时乃是夜晚,宜妃的打扮也不甚华丽,一匹如墨青丝只以檀木莲花簪子稳稳攒住,着一身暗金线绣芍药花如意纹饰素软缎宫裙,更显得她端庄沉稳,大方得体。
琳妃心中一奇,遂温然笑道:“从前在麟趾宫时,宜妃姐姐便帮着皇后看着采买的事情,想来对这些也算是轻车熟路,妹妹初次打理,难免有思虑不周的地方,还请姐姐指教。”
宜妃自顾自地坐下,竹息忙奉与一盏茶给她。宜妃品了品,也不做评论,不疾不徐道:“指教倒也说不上,只是本宫会些皮毛罢了。”
宜妃点到即止,琳妃心下思绪千回百转,隐约猜到了几分缘由。这几年自己逐渐得势,又得了协理六宫之权,早早就跃过宜妃了,宜妃资历仅在皇后之下,又育有皇长子,难免对她也有些怨言。
琳妃换了恭谨的笑,“妹妹愚钝,这些事情断是不如姐姐的,若姐姐肯指教妹妹,赶明儿妹妹一定禀明皇上,也放手让姐姐一同协理六宫。”
宜妃未置可否,只整了整一双明珠耳环,“本宫也不贪着这点子权势,洵儿即便再如何庸碌,再如何不济,他也是皇家最尊贵的皇长子,不似妹妹,要为这四殿下的未来忧心忡忡。”宜妃瞥了一眼琳妃渐渐隐去的笑容,又换上稍稍软和的口吻,“所以妹妹如此为六宫琐事忧心,亦是情有可原。妹妹可曾听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前朝曾有一名户部郎中,极善算账,他曾监管黄河治水工程,所用的款项竟不到原先预算的一半,更没有让下面的官员钻了空子贪污一分钱,当时前朝的皇帝大喜,重重地赏赐了他。他也以为自己能从此飞黄腾达,不想,三年之后却被人弹劾导致性命难保、妻离子散,家财尽数没于国库,妹妹可知这位大人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琳妃垂眸似在思索,片刻摇头道:“还望姐姐明示。”
宜妃徐徐道:“那位大人死前才从同僚口中得知,他那年的黄河治水得了圣意,却寒了同僚之心。他这般作法,宫中太监、治水官员没捞到一点子好处,自然会有人记恨他。水至清则无鱼,妹妹细细一想便知。”
琳妃轻轻颔首,“姐姐所言有理,如此,妹妹只好将孙总管的预算减下一万两银子,想来他也不会一无所得。”琳妃又定定望着宜妃,似探询着她今夜骤然来访是为何故,“听说姐姐近来身子不大好,更深露重的,怎的出来走动了?若是不当心染了寒气,皇上和大殿下指不定多心疼姐姐了。”
宜妃本欲开口说些什么,细细一想觉得甚是不妥,便道:“本宫不过是在畅安宫里养病有些久了,觉得闷坏了,才出来走动走动。夜深了,本宫也不好留在这里叨扰妹妹了。”
见宜妃起身,琳妃也快步上前送她出了正殿,“姐姐当心,日后妹妹还有不懂的地方,还望姐姐赐教。”
“赐教可说不上。”宜妃轻轻咳嗽了一声,又拿帕子掩了口鼻,“本宫闲来无事,颐宁宫那里自有皇后服侍,妹妹若想来畅安宫,本宫欢迎之至。”
送走了宜妃,琳妃执着帕子静静伫立于宫门口良久,心思转动如轮。
过了几日,诸妃依照规矩到凤仪宫向皇后请安,却见皇后执着卞芬仪的手笑语盈盈,卞芬仪也含了丝羞赧,更显娇俏,祝修仪立在一侧,亦是言笑晏晏。
皇后见众人一一来齐,便牵着卞芬仪起身,环视诸妃道:“诸位妹妹今日且向芬仪妹妹贺喜吧,方才本宫才知晓,芬仪妹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诸妃先俱是沉默,心思各异,有惊讶,有羡慕,也有嫉恨,但不过须臾,诸妃皆盈盈向卞芬仪齐声道:“恭喜芬仪妹妹,贺喜芬怡妹妹。”
卞芬仪小小的芙蓉秀脸如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红,“承蒙各位姐姐的祝愿,嫔妾必会好好看护腹中皇嗣。”
皇帝在早朝之后亦得了卞芬仪怀孕的消息,自然是大喜的。皇帝膝下子嗣本就不多,自纪婕妤、涵贵嫔相继产子后,六宫中久不闻喜讯,如今不想竟是曾被封宫的卞芬仪最有福气,区区的几次临幸便有了身孕,皇帝当日便晓谕六宫,晋封从四品芬仪卞子吟为从三品婕妤。
卞婕妤有孕,与她同居一宫的祝修仪更是被皇帝与皇后百般叮咛要好好照顾她的孩子,皇帝也吩咐了万千象,让内务府的人着手去修缮修缮紫奥城西南边的永和宫,待日后卞婕妤产下皇嗣,便将永和宫拨与她住。
卞婕妤骤然有孕,身子金贵,琳妃少不得又要去改新年家宴的菜式,于是又开始忙了起来。
一日晨起,祝修仪才迈出增成殿,便瞧见卞婕妤所居住的偏殿墨韵堂进进出出许多宫女,不由快步上前,唤了侍奉卞婕妤的陪嫁侍女彩蝶道:“出了什么事情,怎的这般慌慌乱乱的?是不是婕妤的身子不好了?”
彩蝶咬着嘴唇,道:“回修仪娘娘,昨夜里小主便觉得身子有些不适,当时觉着天色太晚,也就没传太医。可是,今早晨起的时候,小主觉着腹中总有滑凉之意,手脚也酸软得很,不想,不想......”彩蝶说着说着便涌出了星星点点的泪意,“不想,小主竟然见红了。”
祝修仪也是一惊,追问道:“好端端的怎会见红呢?太医看过了吗?怎么说的?”
彩蝶毕竟年轻,又不曾经历过什么宫闱斗争的大风大浪,此时已吓得脸色惨白,“没,没有,小主看见了红,登时便晕了过去,奴婢一时被吓蒙了,也忘了这事。”
彩蝶转身欲去太医署将当值太医请来,却听得清凌凌的一声“不可!”祝修仪张目望去,只见涵贵嫔携着身后一名太医踏着细碎莲步走入承光宫。
祝修仪瞥了涵贵嫔一眼,凌然道:“贵嫔自己也是人母,怎能如此对待皇嗣?若是传到皇上和皇后耳朵里,可不知要如何怪罪贵嫔呢!”
涵贵嫔却也不恼,只淡淡道:“修仪娘娘勿恼,嫔妾对歧黄之术略通皮毛,想来还是可以为婕妤诊脉的,就算娘娘不放心,这儿还有嫔妾的一个心腹太医呢。娘娘请细想,婕妤这一胎,宫里多少人的眼睛在盯着?若是贸贸然传了太医来诊脉,六宫嫔妃会作何猜想?娘娘莫非忘了不久之前的事情么?”
涵贵嫔话中所指,即是前不久卞婕妤仗着自己身怀皇嗣,便要求要享用正一品妃位才能享用的血燕,无奈血燕产量少,今岁上贡的血燕更是寥寥无几,宫中只有皇帝、太后、皇后、舒贵妃能享用,且连四人的份例都有些吃紧,琳妃哪能轻易允了卞婕妤,只能命尚食局的尹尚食取了上等的海参并阿胶给了卞婕妤,卞婕妤心中虽有怨言,但面上却也不说些什么。
祝修仪心下思索,才道:“那劳烦贵嫔去看看婕妤了。”
涵贵嫔轻轻颔首,扶了侍女的手缓步进入墨韵堂。甫一踏入墨韵堂,只见雕花大床上的卞婕妤脸色惨白如纸,松软的素锦被子上有着淡淡的殷红血迹,涵贵嫔快步上前,执起卞婕妤的手搭在了脉上,静静诊了好一会子。
祝修仪和卞婕妤五年同甘共苦,心中不免为她担忧,“婕妤如何了?”
涵贵嫔眉目间染上了一层忧虑之色,轻轻摇头,身边的陆太医忙上前诊脉片刻。须臾,陆太医才道:“婕妤小主早些年曾被封宫,封宫清冷苦寒,身子为寒气所侵,比一般人更加虚弱,实在不适宜生育。小主此番有孕胎气较寻常人虚弱很多,即便用黄芪、白术之类的温补药材养着,也养不过五个月。”
祝修仪先是一惊,随即道:“五个月?如今婕妤的身孕已经有四个月了,那岂非不是还有一个月了么?”
陆太医回道:“一个月之后,龙胎自然是保不住的,若是能小产倒还能保着婕妤小主的身子,若是成了死胎,只怕会连累小主的性命。”
卞婕妤挣扎着从雕花大床上起身,咬着苍白的嘴唇,“我早觉得腹中的皇嗣并不好,才想了法子希望能以血燕养胎,谁料琳妃那个贱人,竟如此待我!”
涵贵嫔忙上去按住了卞婕妤的手,柔声劝道:“婕妤尚在孕中,实在不宜动气。这个孩子看来注定与婕妤无缘,但它却还有一点子作用,至少可以让婕妤保住日后的恩宠。”
卞婕妤先是一怔,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抓着涵贵嫔的手臂,道:“贵嫔的意思是?”
涵贵嫔以松花帕子压了压鼻翼上的粉,不疾不徐道:“婕妤平素最恨的人除了玉厄夫人便是舒贵妃,如今宫中只剩下一个舒贵妃,琳妃又与她交好且颇有智谋。如若婕妤的孩子是为人所害,那么,向来看重子嗣的皇上一定会追究到底,对着婕妤必也会多几分怜惜,即便日后不能诞下皇嗣,未准也可位列贵嫔之位。”
卞婕妤凝神思索了一阵子,“那也要保住孩子才行啊。”
陆太医这时微微躬身,“微臣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为小主保胎,眼下只能暂且先日日熏艾,再增加安胎药中白术、黄芪、杜仲、阿胶的份量,再者,小主的膳食也应多吃鸡子粥、鲤鱼粥、阿胶糯米粥等养胎止血的膳食,如此,微臣可保小主腹中皇嗣活至五个月。”
卞婕妤忙不迭地点头,“如此,那便有劳陆太医了。”
待送了陆太医出承光宫,祝修仪凝视着涵贵嫔,以手中的海棠花儿帕子微微掩了掩唇,“贵嫔如此兴师动众,既请了皇后的旨意带着陆太医来保卞婕妤的胎,又不让此事泄露,想必是有什么筹谋吧?”
“修仪言重了,哪里算得上是筹谋呢,不过是一些摆不上台面的小伎俩罢了。”涵贵嫔微微抿唇,极是柔美艳丽,倒不似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了,“嫔妾的筹谋也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婕妤因血燕一事与琳妃结怨,其实嫔妾也是不忿的,琳妃与贵妃多年相互援引,狼狈为奸,听说玉厄夫人死前便是因着言及舒贵妃而被皇上下旨不附太庙,不享香火,而她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琳妃。”
祝修仪眸光一转,鸦翅般的睫毛轻轻掩盖了她的眼睛,也掩盖了她内心的秘密,“哦,那本宫倒有些好奇了。贵嫔到底意欲何在?假若两个月后卞婕妤小产,那这罪到底要怪到谁的头上?琳妃,还是舒贵妃?”
涵贵嫔直视祝修仪,徐徐道:“当年修仪为了阻止舒贵妃入宫而在仪元殿哭谏被皇上处以封宫之罚,随后,舒贵妃以正二品舒妃身份入宫,与先帝的婉怀贵妃比肩。当年恰好是三年一届的选秀,皇上本得了舒贵妃,不欲再选秀,奈何朝野物议如沸,于是,嫔妾和婕妤杨氏一同被选入宫中。所谓的恩宠,也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婕妤杨氏因与玉厄夫人狼狈为奸欲谋害当时尚且有孕的嫔妾而被遣送到上京修行。可是,嫔妾一开始就不愿入宫,如果不是阮氏那个狐媚子,嫔妾何至于在深宫寂寂中苦苦挣扎?”
涵贵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由缓缓喘了一口气,继续道:“而琳妃么,嫔妾昔年为玉厄夫人和杨婕妤所害,怀着八殿下时忧思过重八殿下便自小身体就弱一些,为着八殿下,嫔妾希望能让琳妃多批些银子下来。谁知,琳妃仗着手中有协理六宫之权,竟不允嫔妾,如此贱人,嫔妾怎能放过?”
祝修仪狐疑地打量了涵贵嫔一眼,只道:“贵嫔说了这么多,想来口也乏了,不如先回本宫的增成殿用些新茶吧。”
涵贵嫔颔首,“那倒是谢谢娘娘的一片好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