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九华帐里魂梦惊(1 / 1)
自从婉怀贵妃驾鹤西去后,太后不知怎的又染上了病,且来势汹汹,甚至比之前的更要严重。太后整日在颐宁宫中卧病不起,皇后亦十分忧心,只能时时侍奉在侧,而后宫中的诸多琐事,都交由琳妃处理,不过皇后怎会眼睁睁地看着琳妃趁此机会执掌大权,吩咐了下去,让琳妃每三日便去凤仪宫细细禀告后宫事宜,若事情重大,必须交由她亲自处置。
燕王府也挂起了白色的帷幔,以示对婉怀贵妃逝去的哀恸之情。
百官照例前去燕王府吊唁,燕王却在吊唁后独独留下了甄远道。甄远道心中疑惑,他曾婉言拒绝了燕王,燕王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好好的又怎会留下他呢。越是这样疑惑,他就越想揭开这里的阴谋诡计。
燕王端坐于上首,拿起手边的青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似赞非赞,“茶还是好茶,只是烹茶的人不一样了,味道也就不同了。”
仿佛有一道雪白的闪电划过心间,甄远道骤然抬头,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担忧:“碧珠儿她......”
燕王的唇畔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转着手中的玉扳指,“本王还以为甄大人只记得家中怀孕在身的夫人,忘却了她呢。也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尝尝山野肴簌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甄远道猜到燕王已经知晓他与碧珠儿的事情,手指恨恨地紧握成拳,咬牙道:“王爷想要以碧珠儿来威胁微臣吗?微臣虽然官职低微,但是只认正道,王爷还是别在微臣身上浪费功夫了吧。”
燕王听完却是抚掌大笑,意味深长地盯着甄远道,似是嘲讽,“到底还年轻,不知官场沉浮非是自身坚守正道,而是良禽择木而栖。”语罢,燕王霍然起身,大有天家的磅礴大气,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晕,教人心生崇敬,“敢问甄大人,何为明君?”
甄远道一愣,仍是回道:“明君者,善纳谏,广言路,任贤臣,远奸佞,拒奢靡,崇俭朴,敬正妻,不宠妾。”
“学得倒是很通。”燕王轻轻颔首,又追问道:“若臣子比之帝王更具坐拥天下的能力,那么,为江山计,该当何如?”
甄远道心中悚然,低下头良久才道:“汉高祖远不如韩信、萧何,但仍是一代帝王。微臣认为,帝王终究是帝王,臣子仍然是臣子。”
本以为燕王会勃然大怒,但却听到燕王爽朗的笑声,只见燕王亲自扶起了甄远道,“甄大人与本王不谋而合,只是朝中有臣子凭着势力庞大而自傲不已,甄大人身在吏部,可千万别随便允人升迁调任。”
甄远道一时也摸不清燕王是何用意,只能拱手一揖,“若有皇命,微臣自当鞠躬尽瘁。”
燕王也不在意甄远道话中扣着皇命正统,只淡淡望向窗外,外头悬挂着极耀目的白色帷幔,和着满地的白雪,倒刺得人眼睛有些发酸,“皇上宠爱舒贵妃,皇后兄长夏正德忿忿已久,听说连着好几日上折子弹劾舒贵妃,更指摘皇上不应宠妾灭妻?”
“是。”燕王因着操办婉怀贵妃的丧仪,已有几日未去上朝,甄远道淡淡回道:“皇上,似乎对夏大人有些怨言。”
“嗯,本王知道了,丧仪尚未结束,本王也就不送了。”燕王负手站立,转了身子走向另外一间房子。
颐宁宫中,青铜兽首喷出缕缕芬芳的香气,大殿的地龙一早便暖上了,红箩炭的份量也是十足十的,糊窗的纸也换成了更厚一些的“雪里锦”,饶是这样,太后仍是觉得冷得慌,便让人着内务府重又点了些橙泥纹饰的火盆在里头燃着。
太后浑身无力地躺在雕花大床上,厚实的湖光锦如意纹饰锦被也挡不住阵阵寒气,她只觉得那丝丝的寒气仿佛要渗到骨子里。太后似乎坠入了一个如梦如幻的地方,那里充斥着漫天的大雾,有玎珰的环佩声清脆响起,还有裙摆曳地的细微的窸窣声,但太后却看不见任何人。
恍然间,她似乎走入了一间极为熟悉的大殿,里头有一排排女子悄然站立,珠翠满头,锦衣华袍,香风细细,细细凝神想来,似乎那是选秀的云意殿。
只听得有司礼太监特殊的、尖细的声音响起:“正六品朝议郎夏客之女夏雅茗,年十五。”
太后悚然一惊,放眼瞧去,只见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端然而出,衣饰在同列秀女中稍显寒酸,却别有一股清丽脱俗的气质。
眼前的一切忽然如碎裂的玻璃,转瞬即坍塌。漫天的迷雾依旧围绕着她,仿佛有一个穿着紫金翟凤朝服的女子款款而来,扶着侍女的手缓步登上凤仪宫的凤座,底下一众妃嫔齐齐下跪,山呼娘娘千岁。
又是一个湖蓝色四爪蟠螭亲王服制的男子走来,风华气度,洒脱惬意,原是太宗一朝最具美名的始平王周世浔。始平王徐徐展开手中一卷明黄的圣旨,朗朗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壶。惟中壶之久虚,宜鸿仪之肈举。咨尔文妃夏氏,芳规恪守,性生淑慎,质秉柔嘉。事朕年久,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温惠秉心,六行悉备。久昭淑德于宫中,宜正中宫之典。兹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尔其敬仰恩慈,勉勤内载,布仁惠之芳风,翊昇平之郅治。母仪尊于天下,相须而成。王化基自宫中。端本而善。钦哉。”
瞬间那男子又如迷雾一般消逝,只余一双深情的眸。她欲追上去寻找这一往深情的视线,然则身边的一切好似月光下的潮水缓缓退去,不到须臾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怅然地伫立在原地,重重坠下的心好似那退去的潮水。倏地,一个温润的眼深深地凝视着她,似乎想将她牢牢地刻在自己的心里,“雅茗,朕属意你与朕一齐俯视苍生。”
她的容颜渐渐浮起幸福的花朵,娇艳恍若二八少女,“臣妾知道,皇上心里是爱重臣妾的。”
然而,这样的幸福时刻却是短暂的。温润的眼眸渐渐隐去,倒是纪韵致的凤眸闪着耀眼的光泽,一如她当年高傲地迈入紫奥城时的情状,“你别傻了,他爱重的是江山,只是江山!”
“不!”
胸腔里骤然迸裂出极其尖利的声音,只觉那些退后的潮水复又紧紧逼上,直将她裹得紧紧的,不透一点裂缝。
颐宁宫的内殿里,皇后担忧地执着太后的手,太后还陷在浑浑噩噩的沉睡中,只是不停地摇头,仿佛是梦魇了。皇后焦心不已,口气也重了起来,“太后总是这个样子吗?”
明珠姑姑眉间几乎要拧成一个“川”字,苍老的容颜布满了焦急,“自婉怀贵妃薨后,太后常常做噩梦,半夜里总是惊得一身的汗,复又昏昏沉沉地睡去。”明珠说着,不禁恨恨道:“婉怀贵妃真是阴魂不散,死便死罢,偏还让太后不得安宁。先帝在世时她便狐媚得很,一肚子的阴谋诡计,依奴婢看,得好好做场法事压一压她的魂魄才好!”
明珠是太后的陪嫁侍女,又在宫中磨砺多年,心机之深已不是昔年初入宫的少女,如今骤然说出这番大不敬的话,可见对婉怀贵妃怨恨之深。
皇后瞥了明珠姑姑一眼,因着她资历颇高,也不好以训斥的口吻说话,只摩挲着手上漏金镶银护甲淡淡道:“姑姑太过急心了,母后病势沉疴,确该做场祈福法事了”
兰茹端了一盏清亮的茶汤敬奉给明珠姑姑,又揉了揉明珠姑姑的肩膀,“姑姑辛苦侍疾多时,想来也乏了,不若先回偏殿休息,奴婢让翠儿守在太后身边,一旦有什么动静,即刻去通报您。您若是也熬坏了身子,太后醒来看见您的样子,岂不是更难过了么?”
明珠自知方才自己一时情急,说了错话,此时也只好屈膝道:“谢娘娘怜惜,老奴这就去休息,待休息好了便回来服侍太后。”
皇后满意地颔首,扶了兰茹的手款步走出颐宁宫。
皇后坐于肩舆之上,看着紫奥城巍峨华丽的殿宇似潮水一波波朝她而来,心中顿生烦忧。如今协理六宫之权已被琳妃掌握在手,宫中妃嫔尽数是她朱成璧的党羽,颇有昔年玉厄夫人之势,加之她隐匿深宫许久,前期默默,如今慢慢地成长为六宫中的得势妃嫔,如此下去,迟早会跃过资历在她朱成璧前头的宜妃成为三妃之首!这样想着,手指的水葱似的指甲紧紧陷入肉里,直疼得慌。
兰茹觑着皇后的神色,悄然道:“其实娘娘也有可以拉拢的人,且不论一手提拔起来的杜采女,那祝修仪和卞芬仪只需设一个局,让她们恨毒了琳妃,自然会帮着娘娘。”
皇后入鬓长眉轻挑,望着身上那袭正红浣花锦百鸟朝凤锦裙,声音似从胸腔里压出来一般,“本宫比她差的地方,不就是子嗣么。”
“娘娘是天下之母,宫中所有的皇嗣都得叫您一声‘母后’呢。”兰茹忙道,又瞧了瞧四周,刻意压低了声音:“既然娘娘缺子嗣,如今也可效仿太后娘娘了。”
皇后心中一动,面容上微微显出一许期待之色。六宫中的皇嗣大多生母健在,三殿下性子孤拐桀骜,为着玉厄夫人的事情,怕是恨毒了她,断无可能愿意成为她的养子。哪怕三殿下愿意,以他的性情,只怕将来继承帝位后,她的下场会更加凄凉惨痛。若打算效仿母后杀母夺子,也应选襁褓之内的孩童,或是年幼的皇子。
可惜,七殿下与八殿下固然年幼,但生母皆出自高门,怕是不好掌控。七殿下的母妃纪婕妤纯真,或许可以使计将她除去。
正此时,皇后的肩舆走到了富丽堂皇的关雎宫,心下一动,舒贵妃乃皇上心头之爱,又生育了六殿下,而皇上爱屋及乌,对六殿下的疼爱远远出于其余皇子。若舒贵妃故去......皇后的唇畔微微扬起了一个冷冷的弧度。
才进了凤仪宫,常禄便神色古怪地迎了上来,欲言又止,待见到皇后微许不耐烦的神色,才道:“娘娘,涵贵嫔来了,现在正在偏殿鸣鸾殿候着呢。”
皇后目光一滞,眼风扫过偏殿,整了整衣袍上的蜂花扣,“涵贵嫔素来不与六宫妃嫔来往,本宫倒想知道,她有何贵干。”
说罢,便昂首走入了鸣鸾殿。殿内的涵贵嫔早已恭敬候立多时,见皇后踏入,遂行礼如仪:“嫔妾恭祝娘娘福泽绵长,万福金安。”
皇后噙着温和的笑,亲自抬手扶起了涵贵嫔,“贵嫔甚少私下来找本宫,为人处世也与宫中争斗撇得清清楚楚,如今骤然来访,可是出了什么事?”
涵贵嫔低眉,似乎有难言之隐,“娘娘莫再取笑嫔妾了。嫔妾虽出自豪门贵戚之家,无奈一夕之间,风云忽变,族兄霍文被玉厄夫人除去,父亲告老还乡,族中已无再可为朝廷效力之人,嫔妾亦如无根浮萍,随波逐流罢了。若嫔妾毫无牵挂,大可长伴青灯古佛,了此余生,然承蒙上天垂怜,将洋儿赐予嫔妾,嫔妾自是爱若珍宝。”涵贵嫔言及此,已是双眸含泪,微可听到隐隐啜泣之声,“嫔妾身为人母,不得不为洋儿着想,待洋儿日后长成,母族式微,他岂非任人鄙夷唾弃?娘娘是天下万民之母,心怀慈悲,嫔妾只愿娘娘能待洋儿如己出,即便无缘帝位,有娘娘作保,旁人也不敢小觑了他。”
涵贵嫔这番话说得极为动容,连皇后的眼眶也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浅红,执了乳白撒金凤穿牡丹帕子拭着眼角,“涵妹妹说的是什么话?皇上的孩子便是本宫的孩子,他们一个个活泼可爱的,本宫能不心疼么?”言罢,皇后又怅怅叹气,“只是如今太后病重,本宫自当侍疾左右,六宫诸事皆交由琳妃处理,妹妹何不去问问琳妃的意思?琳妃最是聪慧,平素里又是极得皇上赞赏的,本宫的身子也不大好,只怕不能照料八殿下周全。”
一番话中蕴含了多少机锋,涵贵嫔心下思索片刻,惶然跪下,沉声道:“嫔妾常年冷寂于宫中,闲暇时以读史书以慰藉聊赖。《汉书》中言及吕后与戚夫人故事,戚夫人妄图倚仗汉高祖宠爱而达成废太子立赵王的目的,尔后在惠帝登基后被吕后处以人彘之刑,嫔妾私心觉得,戚夫人是罪有应得。吕后乃是高祖结发之妻,高祖起事时若非吕后支持,岂可成功如此之快?戚夫人不过是妾室,竟敢以下犯上,妄图扳倒尊上,使卑贱之身凌然于尊贵之身,得到此等下场也是自食其果,娘娘您说,戚夫人是否罪有应得?”
皇后笃笃敲着红木空心雕喜鹊报喜小桌,“妹妹虽出身武将之家,不想也颇通史书故事。想来琳妃自己便是子女双全,又养着蜀王的南宫宗姬,怕是无力照拂八殿下。本宫长日无事,妹妹以后多带八殿下到凤仪宫玩耍吧。”
涵贵嫔再度叩首,眼眸里漫起了阵阵欢欣,“嫔妾谨遵娘娘口谕。”
皇后扬一扬脸,兰茹便将鸣鸾殿西边窗子的天青纱卷起,远处,恰是精致秀丽的永福宫。“本宫要日日到颐宁宫侍疾,本来皇上安排了琳妃打理后宫是看中了她的能力,本宫自是觉得轻松不少。可琳妃抚育了三个孩子,本宫担心她忙不过来,要是一不小心累坏了身子,那本宫可再寻不出好帮手来打理后宫了。”
涵贵嫔低低思索片刻,道:“娘娘疼爱嫔妃,是六宫的福气。琳妃姐姐贵人事多,听说永福宫的灯火日日亮到深夜,晨起到凤仪宫请安遇见琳妃姐姐时,嫔妾也瞧到了姐姐眼底下隐隐的鸦青,想来琳妃姐姐太过用心,娘娘可得好好嘉奖琳妃,至少为着四殿下,也得劝劝琳妃注意自个儿的身子才是。”
皇后含了一分笑,拍着涵贵嫔的手赞道:“从前不曾与妹妹详谈,不知妹妹聪慧如斯,看来皇上定的封号真真是有理的。”
涵贵嫔徐徐道:“嫔妾身在后宫,受娘娘福泽庇佑,为娘娘分忧,乃是嫔妾分内之事。”
待送走了涵贵嫔,兰茹觑着皇后的神色,疑道:“涵贵嫔素来与娘娘无甚来往,今日骤然投诚,娘娘还须谨慎才是。”
皇后目光沉沉,远处阳光笼罩的永福宫扎得她眼睛一阵阵的疼,“有了玉厄夫人的例子,本宫哪里还会这般轻易信人?虽然霍青珺入宫以来一直不与诸妃往来,先前也未见她依附其他妃嫔,对人对事都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但若想成为本宫身边的心腹,哪里会有这般容易?若想得到本宫的信任,那就得看她怎样做了。”
兰茹蕴了分清冷的笑意在唇畔,“娘娘着实高瞻远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