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月照花林皆似霰（1 / 1）
深夜的仪元殿静谧，殿内铜漏的水滴声清晰如在耳畔响起。然而，对于万千象而言，这静谧却真真让他骇起了一层疹子。
“皇上，奴才去了司记司找了钱司记查明，当年侍奉昭慧太后的琴心、兰心两位姑姑根本就没有出宫的记录。”万千象俯身贴额于地，额头上有滴滴汗珠落下，“皇上您看......”
内务府管辖下的司记司掌管着后宫宫人出入宫闱的录目和宫人的资料。但万千象去查过，只查到在太宗三十五年时，琴心、兰心二位姑姑随选秀入宫的昭慧太后入宫侍奉，此后数十年未曾离开宫廷。司记司隶属尚宫局管辖，若郑尚宫有心寻找二位姑姑，不可能不知她们从未离开过紫奥城。
皇帝何等的心思，拧眉一想便猜到是郑尚宫意欲让他去找二位姑姑。“看来二位姑姑已不在人世了。既然一生未离开宫廷，必是死在宫中了。朕似乎记得，从前母后是住在华清宫的。”
“是。自昭慧太后过世后，太后便下了凤谕将华清宫封了起来，不许任何妃嫔居住。本朝妃嫔甚少，也无人敢居住于华清宫。”万千象年纪虽轻，也不曾经历过前朝的事情，但凡是皇帝吩咐下来的，他总是用足了心思去做，这也使得他平步青云。
“可是，华清宫已荒芜多年了。”万千象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道：“奴才也顺道看了太宗时期的妃嫔名册，昭慧太后乃是山东济南人氏，父亲乃是前山东巡抚卫光英，是卫大人的独女，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是世代书香门第。但自打太宗四十一年卫大人过世后，卫氏一族也式微了。”
万千象看似在述说着昭慧太后微薄的身家，却也有意无意地暗示皇帝，当时的昭慧太后在紫奥城中可谓既无母族庇佑，又无帝王宠幸，唯一的依仗只有自己的一双儿女。
皇帝沉了沉深邃的眼眸，“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万千象缓步退出了大殿，仪元殿建筑在高高的地势上，一眼便可看到紫奥城里错落有致的玉殿琼楼。他朝着东北角的一处宫宇望去，只觉那儿萧条寂寞，冷清如斯。
城东，燕王府。
燕王妃坐于上首，冷眸瞥着下边跪着的碧珠儿，抬手拿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事已至此，你还不快快招来！免得事情传出去丢了王府的颜面！”
碧珠儿不停地啜泣着，以袖袍抹去了脸上的泪珠，“王妃饶命，奴婢也是一时情难自禁......”
燕王妃眉心一跳，狠狠地拍了一掌，喝道：“真真是无耻！虽然你是摆夷女，可本王妃猜想，你们摆夷总不会有这等风俗吧？竟然尚未许配人家就怀了身孕！还不快说你肚子里的是谁的孩子？”
碧珠儿怯怯地低着头，好半日不肯透露一句。
燕王妃紧紧地迫住碧珠儿琥珀色的眸子，“是不是王爷的？”
“不！不是！”碧珠儿不料燕王妃会这般发问，止不住地摇头，“王爷虽然待奴婢好，却也只是因着贵妃娘娘的关系罢了。奴婢不敢说，是因为孩子的父亲并不是王府里的人。”
碧珠儿的尾音带了一丝怯懦，燕王妃长眉一挑，冷笑道：“本王妃小瞧了你，竟搞到王府外头去了？你可得清楚，你是摆夷罪女，在大周是最最低贱的子民，断断不可与人成婚的。你且自己想清楚罢。”
碧珠儿低下了脑袋，“稚子无辜，王妃请允许奴婢生下这个孩子罢，即便永世为奴，奴婢也心甘情愿。”
燕王妃摇了摇头，“王府里出了事，王爷是必然会知道的。只是你若始终不肯说孩子的父亲是谁，王爷定饶不了你！”
说罢，燕王便迈入了王妃的房间。王妃早就派人知会他碧珠儿有孕一事，来的路上他也细细地想过，于是看着碧珠儿，笃定地道：“是不是甄远道的？”
碧珠儿脸色煞白如纸，“王爷......”
燕王见她如斯反应，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遂淡淡对王妃吩咐道：“碧珠儿旧疾发作，不便侍奉左右，将她送去别院休养吧。”
碧珠儿见状，忙泣然地拉着燕王衣袍的下摆，苦苦道：“王爷，您怎么惩罚奴婢都好，就是千万不要将奴婢送走。奴婢知道，甄大人他有了妻子，他的妻子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是，甄大人对她只有敬没有爱，王爷您就成全我们吧。”
“成全？”燕王冷峻地俯视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碧珠儿，“你要本王如何成全？你乃摆夷罪女，怎可婚配他人，更何况甄远道还是朝廷官员，你让甄氏一族颜面何存？再说了，就算本王愿意成全你们，以你的身份连他的正经妾室也做不上，至多只能做一个通房丫鬟，你想让你腹中骨肉身份低贱到这个地步吗？”
燕王不再看她，朝着阿德微微使了一个眼色，阿德便将碧珠儿带走了。
他望着碧珠儿的身影，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紫奥城中，皇帝为着近来的国事一直忧心不已，加上天气渐热，太后的病情也有些反复，皇后既要忙着后宫诸多琐事，又要去颐宁宫侍疾，可真是累坏了。皇帝见此，便下了旨意让前两年就开始帮皇后处理些许琐事的琳妃协理六宫。
彼时正是纪容华带着七殿下在仪元殿内侍奉，纪容华看了皇帝的手谕，不禁喜笑颜开，逗弄着襁褓中白胖可爱的七殿下道：“琳妃姐姐处理事情最为果决，人又公正，六宫的姐妹们除了皇后娘娘，最服气的就是她了。嫔妾想，皇上这样吩咐，皇后娘娘一定轻松了不少。”
皇帝疼爱幼子，兼之纪容华向来率直可爱，不免含了分笑意，“太后和贵太妃的病情都不好，尤其是太后，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倒了呢？朕想着，皇后是六宫之主，顾着太后是最最重要的，至于协理六宫之权么，早就该交给三妃之一的人去做了。不是琳妃，也是和妃。”
纪容华歪着脑袋，面上却染着一份忧郁，“是呀，那日嫔妾去看了贵太妃，都病得不成样子了，锦绣姑姑也担心得很，嫔妾劝了好久，贵太妃才肯进一口稀薄的粥水。”
纪容华一直忧心着贵太妃的病情，倒让皇帝想起了什么。皇帝含笑对她道：“好了，夜深了，你先回延禧宫吧，朕改日去看你。”
送走了纪容华，皇帝的眼波沉沉望向了紫奥城中的某一处。
至今仍旧躺在病榻上的贵太妃是断断想不到皇帝会亲临她的寿康宫，当锦绣有些慌乱地通传时，她挣扎地想起身行礼，却被皇帝制止了，“贵太妃免礼。”
贵太妃病得久了，连着昔年仙姿玉色的面容也变得有些蜡黄，“本宫失仪了。”
皇帝微微摇头，踌躇了一会儿便开门见山，“朕今年去祭拜了母后，想起了昔年的许多事情，只是那时朕年纪小，不知道贵太妃能不能记清楚。”
贵太妃歪在一侧咳了两声，“皇上想知道些什么，本宫自当知无不言。”
“朕想知道，朕的母后的所有事情。”
贵太妃凤眸微垂，似乎陷入了悠久的往事中，“我进宫的那一年是太宗三十四年，那年我不过才十五岁，却因家世容貌一举封妃。紫奥城中恨毒了我的人自然不少。那时，你的母后还是慧妃。当时三妃中有我、慧妃、信妃，信妃从不会给我好脸色，但你母后当时尚未染病，她人又和气，博得宫中许多人的爱戴。她从不指摘我因年幼犯下的过错，也能在诸妃对我不满时站出来说话。”
贵太妃说得久了，便取过手边的一碗茶润润嗓子，复又叹道：“她是那样好的人啊。只可惜我进宫一年后，她突然染上重病，撒手人寰，留下你与荣德。当时我尚未生育，想着平日里她对我的好，本想将你和荣德接到我宫中抚育，可还是被太后抢先了一步。”
皇帝细细听着，问道：“那朕母后的宫中人，父皇是怎么处置的？”
贵太妃言语淡漠，似是不愿提起先帝，“先帝后宫佳丽三千，在位数十年，为他生育了子嗣的妃嫔不胜枚举，哪里会记得你母后？还是如今的太后看不过去，主动张罗你母后的丧仪，定谥号慧贤，追封贵妃，而后又念侍奉你母后的两位姑姑长年辛劳，便赐下许多金银细软让她们回乡享福，华清宫中其余宫人，皆派遣去了别的宫室。”
皇帝听贵太妃言辞与郑尚宫一致，又追问道：“那贵太妃您看着二位姑姑出宫了吗？”
“她们不过是曾侍奉昭慧太后的宫女，哪里会有什么妃嫔去看着她们呢？”贵太妃嗤笑一声，继而道：“再说了，当时她们出宫之时正是昭慧太后出灵的日子，妃嫔们都按着规矩在法华殿哭灵祭奠，哪里有时间呢？”
皇帝似是失望，只低了头不再说话。
贵太妃又咳了几声，才缓缓道：“不过，那些曾进殿服侍昭慧太后的宫人都殉主了。”
“殉主？”皇帝倒吸了一口冷气，殉葬是极残忍的事情，早在大周建国之始，太祖皇帝便废除了这条律法，但也有极忠心的奴仆是愿意随主人一同赴黄泉之路的。可按着贵太妃之前的描述，昭慧太后那样仁慈贤德的人，怎么可能会同意宫人殉主呢。
贵太妃想是猜到了皇帝心中的疑惑，只好道：“那也是当今太后说的，后宫诸妃没一个是瞧见殉主的。”
皇帝随后嘱咐了贵太妃好生养病，借着仪元殿内诸多奏折尚未批阅的由头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