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1 / 1)
万千象伏在仪元殿的金砖大地上,言语平静如水,“这几日贵妃娘娘称病一直在关雎宫中闭门不出,皇后娘娘也下令不允旁人扰了贵妃休养。”末了,他抬头,“皇上不去关雎宫瞧瞧贵妃吗?”
皇帝翻阅着朝臣们递上的折子,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贵妃既然病了,便让她好好养着,再命太医日日去诊脉。待过几日贵妃身子好了,朕自然会去关雎宫看贵妃。”
皇帝沉沉望着殿外,高耸的关雎宫轻易地入了他的眼。他心中自知对不起舒贵妃,可许云梦那档子事毕竟也伤了皇后的颜面,的确需安抚皇后,如今后宫中皇后的党羽愈发地少,若有心人趁机扳倒皇后,只怕后宫与朝堂都不得安宁。
皇帝起身走了几步,眼睛里的光芒越发地黯淡。他乃是天下之主,朝堂与后宫的安宁皆是要他一力维护的,皇后是后宫之主,这位子不能乱也乱不得,即便他与夏惠媛成婚数十年间并无类似与舒贵妃的感情,但他绝不容许他的妃嫔觊觎皇后之位,从而阴谋夺取凤位,以致后宫大乱。
更何况,夏惠媛虽非他心爱之人,然则在皇后的位子上坐了十一年,不曾做下什么大错。若论夏惠媛的不好,便是她的母族吧。皇帝思及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有一天他动手铲除夏氏,那么,为了报答母后的养育之恩,他依旧会保住夏惠媛的凤位,或许,那是她最后的一重保障了。
这或许也是身为帝王的无奈之一,自古与帝王并肩接受万民朝贺的女子,有哪一个是帝王心头的挚爱呢?不过是为了稳固自己帝位的一重保障罢了。若是连帝王都开始算计她的后位,那又是怎样一件可悲可叹之事啊。
眼瞧着到了进膳的时辰了,万千象得了皇帝的旨意,单独在仪元殿用膳。一碟碟制作精美、色泽诱人的膳食被鱼贯而入的藏青色宫裳的宫女端了进来,火腿鲜笋汤、瑶柱脍虾、红煨鹿筋、鲜蘑菜心、香熏萝卜、珍珠鸭、油盐炒枸杞芽儿、梅花豆腐并一碟桂花糯米藕,看得皇帝食欲大开。
皇帝细细夹了一筷子红煨鹿筋咀嚼了几口,赞叹道:“司膳司的手艺愈发地好了,方才朕嘴巴里正念着这鹿筋的味道。”
万千象躬了躬身子,“这可是尚食局新升任的尹尚食的手艺,各宫的娘娘小主都夸尹尚食的手艺好,奴才寻思着皇上近来胃口不好,便请了尹尚食来做膳食。”
“你倒乖觉。”皇帝轻笑,言毕又想到了什么,微微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怅然,“过半个月是母后的忌日,朕想起从前跟着母后的日子,她是最爱吃红煨鹿筋的。”
万千象的眉眼愈发地低,“皇上仁孝,昭慧太后想着念着的东西都还记得。太后娘娘特地吩咐了下来,今年是昭慧太后驾崩三十五年,让皇后娘娘领着各宫的娘娘小主随着皇上去太庙祭拜昭慧太后。”
皇帝温和道:“母后也有心了。让那尹尚食进殿来吧,顺道儿让她定下祭拜的食物。”
尹尚食低垂着脑袋曼步走进了殿内,行礼如仪,“奴婢正五品尚食局尚食尹琼萝参见皇上,愿皇上千秋万岁。”
皇帝唔了一声,思索了片刻,“上回和妃跟朕说你的手艺不错,果然所言非虚。尚食的位子你也当得起的。”
尹尚食深宫磨练多年,即便是主子的夸赞也无法使她如初初入宫的小宫女般欢喜雀跃,“奴婢的手艺不及韩尚食大人,是大人告老还乡后才能奴婢坐上尚食局尚食的。而奴婢也知责任重大,凡事也多请教宫中资历久远的嬷嬷。譬如皇上所用的这道红煨鹿筋便是尚宫局的郑尚宫指导奴婢的。”
皇帝听着尹尚食滴水不漏的答话,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不错,你新上任就要着手准备昭慧太后忌日的膳食,多问问人也是好的。”皇帝顿了顿,“方才你说起尚宫局的郑尚宫,可是先帝在位时便伺候的?算起来她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吧。”
尹尚食福了一福,“皇上好记性,正是在先帝时期就侍奉的郑慧语郑尚宫。”尹尚食语气平平,似乎无意提及,“奴婢听闻郑尚宫早年曾侍奉过昭慧太后,故而请教。”
皇帝的记忆中关于自己生母的那一部分是浅淡而美好的。他出生时,母妃便是三妃之一的慧妃了。记忆中的母妃对他是十分呵护和疼爱的,那时候父皇的后宫佳丽三千,东都妙姬,南国丽人,都被父皇收入后宫之中,所以父皇在位时期的争宠亦十分激烈。母妃算不上得宠,亦算不上失宠,因着姐姐荣德帝姬和自己的缘故,父皇总是惦记着他们。然而世事无常,在他五岁那年,风云忽变,母妃骤然离世,父皇又新得了太师之女纪氏,一入宫就册为婉妃,对其宠爱有加,哪里顾得上他和姐姐?到底还是当时的皇后夏氏因着素日里与母妃交好,膝下又只有安淑和端贞二位帝姬,于是便将自己和姐姐接入了昭阳殿亲自抚育。
他一度不敢想象,若非母后,那今时今日坐上帝位上的会不会是燕王?于是,对于母后他是恭敬的,感激的,对于生母昭慧太后却是怀念的。
思及此,皇帝便道:“郑尚宫入宫多年,朕却不知她曾侍奉过昭慧太后,只道她一直是六宫二十四司的女官呢。传旨让她进来吧。”
垂手立在一侧的万千象忙向身边的小内监递了一个眼色,那内监便出殿传唤郑尚宫了。
小太监腿脚快些,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把郑尚宫请来了仪元殿。郑尚宫两鬓微许可以窥见一些白发,她步伐稳健,倒不似快五十的人了。“奴婢尚宫局尚宫郑慧语参见皇上。”
皇帝颔首,“起来罢。听说尚宫曾经侍奉过昭慧太后,想来也知道些昭慧太后的喜恶,半月后是昭慧太后的忌日,朕就把事情交给你和尹尚食了。”
“皇上厚爱,奴婢定当办好此事。”郑尚宫再度一拜,“其实当年奴婢也不过才十四五岁,哪里能进昭慧太后的殿内服侍呢。但当时昭慧太后身边的一等掌事宫女琴心姑姑和兰心姑姑想着从宫里寻几个可靠的来栽培,便相中了奴婢和其余的一些宫女,不过跟奴婢们简单说了些昭慧太后的喜好和饮食禁忌。只可惜不久后昭慧太后病重驾崩,奴婢等也被打发去了别的宫室服侍其余的娘娘小主了。”
皇帝听到这里,复又问道:“哦,朕听母后说起昭慧太后的陪嫁宫女被送出宫颐养天年了。若她们还在宫中,必也做到跟你相等的位子了。”
郑尚宫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太后娘娘仁慈,因着当年昭慧太后的母家衰落,两位姑姑又身份贵重,不好让她们去服侍别的主子,便将她们送回了昭慧太后的故乡,赠与金银细软养老。若奴婢也有两位姑姑的福气,那便最好了。只可惜奴婢这些年来一直找不到两位姑姑,也无法叩谢昔年栽培之恩了。”
皇帝剑眉一挑,听出了些眉目,却淡淡道:“许是二位姑姑游历四方才难以寻觅。”
“皇上圣明。”郑尚宫低眉,“奴婢愚钝,竟不曾想到这一层。”
夏日逐渐地近了,天气也开始有些热了起来。贵太妃自今年入夏便有些身子不适,一直在寿康宫中休养。可她好歹是历经前朝后宫斗争的妃子,自然是耳聪目明的。
锦绣端了一碗熬得接近褐色的药进来,“娘娘该服药了。”
贵太妃面容憔悴,只盯着手里的一个赤金镶红宝九鸾钗出神,口气里多了一丝淡淡的像是雨季的哀伤水汽,“这是我册贵妃时,他送的礼。锦绣你瞧,鸾,终究不是凤。”
“娘娘。”锦绣不忍见贵太妃沉溺在往事中,“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娘娘何苦一直放不下呢。”
“情爱乃世间最致命的毒药,谁又何尝可以真正地放下?”贵太妃甚少出现这般凄然的模样,“我的身子我怎么不明白,熬了这些年也熬够了,只是不扳倒太后我着实不甘!”
“娘娘和太后斗了这么多年,还不斗够吗?”锦绣叹了一口气,颇见怅然之色,“奴婢跟着娘娘入宫到现在也有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奴婢瞧着先帝宠爱过的娘娘小主一个个地离去,昭慧太后、懿安淑妃、信妃、茗贵嫔、宋修媛......娘娘,这些可都是败在太后手中的人啊。就连先帝的元后昭敬太后也......”
“住口!”贵太妃动了怒,曾经风华冠京师的脸庞上泛起了病态的潮红,“本宫跟她们不一样,是她们当年没看清太后那个毒妇的真面目,才会败在她的手中。本宫如今屈尊于她,可不意味着她就能永远胜过本宫!未来的事情还不知道呢,就算本宫死,也要拉她夏雅茗陪葬!”
贵太妃狠狠地说出了这些话,一时情绪起伏,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昏暗的夕阳透过寿康宫中细细碎碎地撒下来,仿佛撒了一地的金色花叶,贵太妃凤眸中流转着厉色,“本宫的仇,本宫的恨,一定要报!”
锦绣惶然跪下,“奴婢只是担心娘娘的凤体啊,再说了,燕王殿下是娘娘所有的指望,奴婢担心太后她......”
“阿湛争气,能在朝中有如此多的心腹党羽,太后想动他也动不得了。”贵太妃欣然叹了一口气,目光悠悠转向外头,“阿颜也给本宫争气,如今她有皇子傍身,只需凡事多加小心,旁人也害不得她。再说,皇帝不是最喜欢阿颜的天真纯朴了吗,就算旁人有心陷害,谁会相信素来天真如孩童的阿颜会如心狠手辣的宫妃呢?”
贵太妃咳了一咳,语气愈发虚弱,“本宫手里可还有太后那老毒妇的把柄呢。”
延禧宫,佩兰阁。
夜色沉沉如幕布缓缓落下,宫室里幽幽浮起的沉水香愈发地使人觉得香甜。殿内只有郑尚宫的声音清晰如斯,“小主明断,奴婢照着小主的吩咐细细说与皇上听,皇上面上虽不起疑,但心中应该生了疑窦。”
纪容华高高地站在上首,面上不复白日里的天真稚气,反倒有股豪门大族的傲气,“按着本小主的话去做,哪里会出什么错呢?既然皇上起了疑心,必会暗中吩咐心腹查询。收着宫人名籍的司记司归你管辖,你便让钱司记将他们想要的东西给他们,再留些线索,好让他们查出来。”
“是。”郑尚宫点头,复又担心道:“小主,那尹尚食似乎与琳妃颇有些渊源。奴婢查到,十二年前尹尚食入宫正是由琳妃作保,而尹尚食的姐姐尹琼脂目前则做了晋康翁主的陪嫁,入了胡府。小主可小心着些。”
“哦。”纪容华轻挑如柳长眉,冷笑道:“本小主早知琳妃不是善与之辈,原在那么多年前就安插了这样一个眼线。她故意冷落尹琼萝多年,又在皇上初即位时默默无闻,如今却大有昔年玉厄夫人之势,可见她心机深沉,不得不防。”
纪容华伸手掐断了景泰蓝珐琅瓷器中插着的一朵开得正盛的栀子花,有淡淡的汁液黏在手上,“如今贵太妃的身子越发地不好了,事情得越快动手越好,不过你也要小心,若是太后查出了你的来历那便功亏一篑了。记着,也别让尹琼萝知道你是本小主的人。”
郑尚宫道:“奴婢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