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西风乍起峭寒生(1 / 1)
殿外的天空乌云黑压压地积在一起,仿佛酝酿着一场惊世的瓢泼大雨。
皇帝忽地大步流星走向方才许容华的席位,端起那碗薏仁冰糖饮。只见皇帝一壁掰开许容华的嘴,一壁将碗里剩余的薏仁冰糖饮生生灌入许容华的嘴里。
皇后大惊失色,膝行上前扯住皇帝的龙袍苦苦哀求,“皇上!皇上!容华肚子里的是您的孩子啊,是大周的皇子啊!”
皇帝将薏仁冰糖饮一滴不剩地灌入许容华的嘴巴里,猛地摔碎了碗,溅起的碎片吓得皇后退缩了几步。
“浩儿!”太后怒不可遏,“你这是在做什么?”
皇帝恨恨地盯着许容华苍白的秀脸,“朕内宠不多,但临幸过哪个妃嫔心中还是有数的。方才梁太医说许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可朕足足有三个月没有见过她!皇后,这就是你的好妹妹吗?”
皇后料不到会有这一层,当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磕头道:“臣妾也是毫不知情啊。”
许容华渐渐清醒,见场面混乱,妃嫔们看着她的眼神各异,皇帝又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顿时便明白了自己的谋划已然败露。“是,我怀的的确不是龙种。”
许云梦流着眼泪,在太后震惊的神色下缓缓道:“皇上,宫里的妃嫔的确不多,可您心里只有舒贵妃一个。嫔妾从早等到晚,可是您就是不迈进翠微宫一步。嫔妾的翠微宫,跟那去锦宫没什么两样。”
许云梦艰难地在金砖大地上移动着虚弱的身躯,扯着皇帝龙袍的下摆,不顾厌恶的神色,“皇后娘娘也在昭阳殿里等着您,可您的眼里只有关雎宫,心里也只有关雎宫。皇上,您若只宠着舒贵妃也就罢了,偏偏还有琳妃,还有纪容华,还有涵贵嫔。所谓的专情,只怕是个天大的笑话!在帝王家,哪里会有专情二字?”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皆是不语。琳妃隐去了眸底的一阵哀伤之色,化为心中的长叹。
“住口!”皇后容不得许容华再说下去,疾言厉色道:“你犯下了多大的过错你知道吗?从前本宫疼你,可你竟做出此等秽乱宫闱的事情!快说,那野男人是谁?”
许容华凄然一笑,“嫔妾不认识他。”
话语一出,众妃皆是窃窃私语。许容华又道:“娘娘,您总是让嫔妾快些怀上皇嗣,可皇上不来翠微宫,嫔妾怎么怀?所以嫔妾想了法子,让人从外头找了个男人进来。”
许容华忽然弯起了唇角,露出了讥讽的笑容,“皇上,您今年也快四十了吧?不知道皇上当年还是二十多岁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一般孔武有力,让嫔妾欲仙欲死呢?”
“贱人!”皇帝再也听不下去这般污言秽语,上前狠狠扇了许容华一个耳光,她的面颊即刻肿胀起来。
许容华不顾高高肿起的脸颊,昂着头望着怒不可遏的皇帝,“嫔妾知道,妃嫔们都觉着嫔妾仗着皇后骄矜霸道,说嫔妾是空心美人。可嫔妾心里却清楚得很,说皇上您一心一意地宠着舒贵妃,可您还不是照样儿纳了涵贵嫔、杨婕妤和嫔妾等人?若是说您内宠颇多,可您又专宠舒贵妃。嫔妾想不明白,您若是一心一意,为什么要广纳内宠,让嫔妾如花年华却忍着比死人更可怖的寂寞?嫔妾从一开始就不想入宫。这紫奥城是吃人的地方啊!”
“放肆!”皇后不意平时看起来空心美人似的许容华竟会说出这样充斥着哀伤的话语,“紫奥城是天底下第一尊贵的地方,怎容你这般污蔑?兰茹,给本宫将她带回翠微宫软禁起来!至于她腹中的孽障,就由它自生自灭吧!”
兰茹领命,领着几个内监将虚弱的许容华拖了下去。
琳妃默然,眼波跟着许容华的身躯,逐渐消逝在了殿外。她心下一阵凄凉,连看起来最无城府的许云梦都看透了这紫奥城的可怖,更何况她们呢?
许云梦的事情可算是给皇后浇了一头的凉水,她做出这般龌蹉肮脏的事情,皇帝是断断容不下她了,许云梦又是皇后的表妹,皇后也着实被她气得不轻。按着宫规,妃嫔私通是死罪,皇帝也恨极了许云梦,下了口谕赐她鸩酒,谁料万千象到了翠微宫时,许云梦早就一头撞死在殿内的大柱上了。
许云梦死了,可许家那儿还要给个交代。皇帝自然是不想头顶绿云的事情传了出去,污了自己的名声,便说她是得了肺痨病死的。皇后也想给许家留些面子,便也这样附和了。而翠微宫上下宫人也被皇帝秘密处死。
隆庆十一年五月,吉州节度使陈恪携子陈舜进京述职。
皇帝于太液池菊湖云影殿设宴款待陈恪及其子陈舜。说来这陈恪在朝堂中也算是颇有分量的人物,因着驻守军事重镇吉州,手中掌握着上万兵马。而其子陈舜更是少年英才,虽然他只有二十岁,却从十五岁起随父征战,也立下了不少功劳,皇帝对他也是颇为看好的。
席间,皇帝与皇后相处融洽,仿佛帝后间真真无半分芥蒂。陈恪、陈舜父子恭敬侍主,伴驾的妃嫔、皇子、帝姬并燕王、燕王妃等也是一片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真宁帝姬本和南宫宗姬说说笑笑,煞是开心,却瞧见玄淩只静静地吃着盘中的菜,不禁皱眉打了打他的手背,“若父皇见了你的苦瓜脸,准连饭都吃不下。你说你小小年纪,怎么日日这般愁眉苦脸的?”
南宫宗姬抿唇,取了面前的一碟新鲜瓜果放到玄淩前头,“四哥许是为着上书房师傅布置的作业担心呢。听说六殿下早早就完成了。”
玄淩懊恼地叹了口气,“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六弟。他认字也比我快,背书也比我快,骑射又是父皇手把手教的,我哪里能比得过他呢。再说了,父皇一向是喜欢他的。”
“呆子!”真宁嘟了嘟粉嫩的嘴唇,戳着玄淩的额头,微微有些高的音调引起了琳妃的注意,“母妃和舒贵妃那样好,你怎么不学着点?且不说哥哥对弟弟好是理所应当,既然父皇喜欢他,你便和他多在一起,长此以往,父皇自然看得到你的好处。总不似襄城王般孤傲狷武,引了父皇的不满。”
“琳母妃和舒贵妃交情最好,皇伯伯看着舒贵妃的份上,对着琳母妃也是愈发地爱重。即便两年前玉厄夫人闹出那档子事儿,皇伯伯还是不信的。”南宫宗姬亦道。
“瞧瞧,连阿盈都知道的道理你却不知。”真宁指了指南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母妃一直栽培你,你若负了母妃的夙愿,那便是真真的不孝了。”
琳妃将他们几人的对话全部收入耳中,暗暗奇道真宁年纪不大,却在人情世故方面懂得许多,着实不可小瞧了。她定定地望着真宁的面容,只觉生了这个女儿未准可以提点提点玄淩,帮助玄淩登上最高的位子呢。
而南宫么,琳妃眸光一沉,这孩子心智谋略和年纪是不相当的,只怕多年在紫奥城的浸淫过后,会是不可小觑的劲敌。
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一片盛世和乐之气。皇后笑吟吟地觑着皇帝的神色,“臣妾听尚仪局的崔尚仪说起,司乐司近日来排了个极妙的舞蹈,臣妾看了也觉得不错,皇上不如也瞧瞧吧。”皇后又转向陈恪父子,眼角盈盈生风,“陈大人和公子都是习武之人,而这舞蹈恰和武功有些渊源呢。”
“哦,是么。那微臣有些迫不及待了。”陈恪咧开了嘴,洁白的牙齿格外明亮。
皇帝也有许久没有欣赏歌舞了,此刻也颇为念想,遂颔首同意。万千象早就领了皇后的吩咐,见皇帝点头同意,忙击了击掌。
掌声方落下不久,便有湖蓝色宫裳的舞姬鱼贯而入,司乐司的乐师们亦纷纷弹起了丝竹管弦,一时间殿内乐声悠扬,似人间仙境。诸位舞姬长袖飘飘,舞步飞扬,不似往日司乐司排练的柔美舞姿,倒有了几分英气。此时,便有一黄衫女子踏着漫天纷飞的花瓣入殿,柳腰纤细若唐诗中的太液池畔未央柳,她从腰间抽出一把柳叶软剑,顺着花瓣落下翩翩起舞。
乐声骤急,黄衫女子的剑也在急促的乐声中舞得愈发的柔美,反而令人联想到那春风不度玉门关外的盘旋嘶鸣的大雁。祝修仪唇畔衔了一丝冷笑,此情此景与当年她以洛神赋之舞得到皇帝垂爱的画面是何其相似?看来皇后失了许云梦后又打算培植新人了吧。
在座的诸位妃嫔心中跟明镜似的清楚明白,唯独舒贵妃兴致勃勃地观赏着舞蹈。
一曲还未舞毕,黄衫女子已是气喘连连,颇有弱柳扶风之姿,倒叫人怜惜。陈舜素来喜欢舞剑,此时也是按捺不住,抽了身边侍卫的佩剑便舞了起来。随侍殿内的崔尚仪见陈家公子上去了,忙使了一个眼色让人将黄衫女子扶至一旁。
男子舞剑果然更显英气,陈舜先是一招仙人指路,便引得众妃嫔啧啧称赞。而后陈舜借着绍兴花雕的劲头,越舞越是起兴,青龙出水、罗汉降龙、燕子啄泥、凤凰点头皆是舞得像模像样,众人也仿佛置身于吉州沙场,一窥边塞豪情万丈。
陈舜以手中的绍兴花雕浇于剑刃之上,嗖嗖地舞了几下,便有香甜浓郁的酒气随着剑气散开。他一壁以其浑厚的声音朗朗诵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般的少年豪情壮志,自是引得殿内年轻女眷的侧目。真宁握了握杯盏,微见不忿之色,南宫却是平静地夹了一筷眼前的胭脂鹅脯细细咀嚼,似乎方才表演的不是贵公子陈舜,而是一个普通的侍卫罢了。至于随着燕王一同赴宴的长宁,俏脸微微染上了一层薄晕。
陈舜舞罢,将剑交予侍卫,拱手道:“微臣适才见宫中舞姬舞姿甚好,一时情难自控,故而舞了起来,还请皇上恕微臣自作主张之罪。”
皇帝抚掌,心情大好,“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的剑,你的舞,无一不精妙。妙哉妙哉,令朕大开眼界。可见这舞剑么,还是男子舞得更好些。”
真宁当下便不服气,骤然起身,裙裾上系着的银铃儿铛铛作响,清脆悦耳,“父皇这话儿臣可不赞同。世人皆道女子不如男,可是,当年刘邦欲杀韩信却因早年立下的誓言而无法,若非吕后献计怎能得逞?北魏文明太后冯氏尽心辅佐孝文帝汉化方奠定北魏盛世之象;唐高祖窦皇后、太宗长孙皇后也是辅佐君王的贤后,武则天以女子之身称帝更是让天下男子为之变色。如今父皇认为这舞剑女子不如男子,儿臣偏要一试!”
琳妃不晓得真宁怎么知道这些轶事,又口出狂言,不禁跪下道:“皇上,真宁年幼无知,想来是多吃了两盏酒便敢在这儿说些浑话儿,惹得皇上和众姐妹一笑呢。”
“无妨。琳妃你先起来罢。”皇帝在乐安公主出降之后对着唯一的帝姬真宁是宠爱有加,哪里会降罪于她。皇帝饶有兴致,“瞧你说得头头是道,可朕却不知你有什么本事。你且先舞一舞,朕再做定论。”
真宁得了皇帝的允诺,拔了侍卫的剑,似是无意对着陈舜道:“你可看好了。”
语罢,真宁便舞了起来。真宁身子柔软,剑气却不少分毫凌厉,一把宝剑舞得来去自如,虽有些花拳绣腿,但剑势仍是尖利的。真宁的剑舞不似黄衫女子的柔美,却重在剑气凌厉,就如她身上的天家傲气一般。旁人是断断看不出这里头的东西,但用剑多年的陈舜却是对真宁凌厉逼人的剑气敬佩有加。
长宁宗姬以粉色广袖掩唇,“真宁姐姐果然是英气十足。”
舞毕,真宁咣当一声丢下手中长剑,轻挑长眉,“陈公子,如何?”
陈舜微微垂了眸子,“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算你有见识。”真宁这才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皇帝亦是不料真宁还会舞剑,还舞得像模像样的,遂大笑道:“瞧瞧朕这个女儿,看来是存了好大的心思,还不知日后的驸马是怎样的人才能降住她呢。”
和妃以蹙金撒花乳白帕子掩唇,“帝姬才十四五,难不成皇上就急巴巴地将帝姬嫁出去了吗?还不知琳妃姐姐是何打算呢。”
南宫宗姬凑近了才入席坐定的真宁,绯红的唇瓣染上一抹神秘的笑容,却拿了眼睛一直瞧着对面席的陈舜,“姐姐的舞可真好,好到那宝剑挑了别人的心到姐姐这儿呢。”
真宁的脸颊顿时似被火烧过一般烫的紧,好歹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便又急又羞地推了一把南宫,“胡诌什么呢!陈舜可大我那样多。”
南宫更是扑哧一笑,捂着嘴巴打趣道:“好姐姐,我可没说那人是谁啊,姐姐怎么就急吼吼地把陈公子给说出来了?再说了,陈公子不过大姐姐六岁罢了,听说先帝还大贵太妃整整二十来岁,照样不是恩爱至极?”
真宁见南宫如此调侃她,当下就羞得不敢再抬头。南宫又怎会放过这样窘迫的真宁,更是不停地笑着闹着。对面席的陈舜却将视线定在了真宁的身上,温润的和田玉酒盏中盛着的绯红色液体也变得愈发的甘美。
“真宁还是小孩子,心性又高,急吼吼地瞎舞一番,陈公子当给本宫一个面子,别和她计较了。”琳妃不曾听到真宁和南宫的话语,只顾着抿唇对着陈舜笑盈盈道。
“帝姬有天家之气,方才那舞着实是不差的。”陈舜亦恭谨答道。
皇后敛眉低笑,“皇上觉着方才的舞如何?”
皇帝与皇后夫妻多年,垂了垂眼睛,“是很好,叫她上来吧。”
黄衫女子听到皇帝的召唤,便踏着盈盈的莲花碎步,行如弱柳扶风,“奴婢尚仪局司乐司掌乐杜雁兰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洛贵嫔眼波一转,举起和田玉酒盏轻抿了一口。
皇帝细细看清杜雁兰的眉眼,只觉杜雁兰眉眼盈盈,颇有小家碧玉的婉约秀丽。皇帝不觉看了一眼舒贵妃,心下喟然,沉沉道:“这等舞姿只是八品掌乐着实可惜,朕也许久不曾欣赏歌舞了,放眼后宫诸妃,善舞者少之。但你出身不如她们,朕便先封你为从八品更衣,赐居毓秀宫出云阁。”
皇后得了心中想要听到的话语,领着众妃嫔朝杜雁兰贺喜道:“杜妹妹大喜。”
舒贵妃这才领悟皇后的意思,神色也渐渐苍白了下来,握着酒盏的指尖却是愈发地冰冷了。她沉下了眉眼,殿内诸人心思各异,却无人注意到舒贵妃逐渐湿润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