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时有幽花一树明(1 / 1)
隆庆九年,后宫中几乎是舒贵妃的天下,什么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白居易描绘杨贵妃之宠冠六宫与如今的舒贵妃如出一辙。舒贵妃的恩宠,已然使她如置身于火焰之上,六宫怨气无一例外皆指向了关雎宫。
那日,舒贵妃带着六皇子在太液池畔纳凉玩耍,可巧了遇见丹嫔正在太液池畔的水阁边乘凉。丹嫔见是舒贵妃,缓缓起身,施礼也是草率,没有一丝恭敬之意,“嫔妾见过舒贵妃。”
尔岚在宫中侍奉多年,不忿丹嫔不尊舒贵妃,出言道:“丹嫔小主乃是懿安淑妃族人,宫规想来也是熟悉的,怎的对着贵妃娘娘却是这般的不恭不敬?莫非小主不尊尊上么?”
丹嫔听了尔岚振振有词的话,只觉好笑,她玉手以绣帕轻掩粉嫩的樱唇,“尔岚姑姑说的极是。尊贵之人自然要受卑贱之人的礼。本小主位分虽在贵妃之下,可出身名门望族,想来后宫中也只有寥寥几人可以与本小主相比拟。贵妃素来不拘泥礼数,怎的今日如此斤斤计较?”
尔岚一惊,不自觉地望了舒贵妃一眼。舒贵妃似乎未听出丹嫔的讥讽之语,只是极力维持着她淡淡的笑容,“丹嫔妹妹不必那么见外,毕竟都是自家姐妹么。”
丹嫔冷哼一声,水润的桃花眼一勾,顿显风情万种,“瞧贵妃说的,都是伺候皇上的妃嫔,当然是姐妹了。不过,即便是平民百姓家中,嫡庶姐妹都有亲疏之分,贵妃自然是与琳妃更亲厚些了。”
舒贵妃听到这份上,丹嫔的话外音也听出了几分。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卑微,不为类似丹嫔一流的高门千金所喜,然而宫闱倾轧,她入紫奥城后亦听尔岚说过些许太宗后宫的斗争旧事。
舒贵妃不想让自己与妃嫔们再起冲突,勉强撑出了一丝微笑,“是,本宫是与琳妃姐姐投缘,不过丹嫔妹妹聪明,应该知道本宫待众姐妹的心是一样的。”
丹嫔冷笑,有点点寒光在她的眸子里划过,“皇上登基九年,被封宫的祝修仪和敦嫔且不提,宫中后妃却只有九人,实在是寒酸得很!皇上后嗣稀薄,贵妃独占恩宠雨露,教皇上生生冷落了六宫,贵妃可知道太后那儿不高兴了?”
舒贵妃眸光一紧,心也似乎被狠狠地揪了起来。平心而论,她待皇帝是如同自己的夫君一般,当然不愿意看到自己挚爱的夫君抱美人在怀,然而她亦知道,她嫁的是一国之君,三宫六院乃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儿。她心内默默叹气,此刻的舒贵妃竟有些羡慕隋朝的独孤皇后了。
“谢谢丹嫔妹妹告知。本宫心里清楚了。”
丹嫔满意地欣赏着舒贵妃渐渐黯淡的目光,和她那故作无谓的态度,又补充道:“其实贵妃心里清楚,皇上坐拥佳丽三千,太后春秋已高,看到后宫妃嫔和乐,雨露均沾,方能一展眉头。贵妃在后宫仅居皇后之下,虽不管事儿,但也该为太后分忧。”
舒贵妃不语,旋即转身离去。
那夜皇帝念着多日未见丹嫔,遂翻了丹嫔的牌子。可不知皇帝从哪儿知道了丹嫔数落舒贵妃的事,登时脸色便不大好,临时改去了涵嫔的兰林馆。
皇帝召幸妃嫔的规矩极严,各宫也早早打听好了今夜是丹嫔侍寝,于是都熄灯休息了。待皇帝的銮驾来到万春宫外时,临时得到万千象通知的涵嫔已带领着一众宫女太监侯在外头。涵嫔来不及梳妆打扮迎驾,此刻青丝如瀑,衬着不施粉黛的秀脸煞有一番小家碧玉的温婉风情,倒不似英武的将门之女了。
涵嫔此时着了一袭单薄的外袍,跪拜如仪,仍是皇帝素日见她的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皇帝不禁有些怜悯,“起身吧,更深露重的,冻着了该怎么办?”
涵嫔恭谨道:“皇上夜半而来,寒气又重,臣妾备下了一壶热茶,请皇上品尝。”
皇帝遂携了涵嫔进了兰林馆,才坐定,便使了一个眼色,伺候的人皆无声地退下。
涵嫔听了皇帝对丹嫔的不满,伸手拿了果盘上放置的一串凝紫的葡萄,轻轻剥开葡萄皮放在皇帝眼前,“丹嫔的话正中了太后的心思,也幸好贵妃仁厚,不与丹嫔计较。皇上不喜欢丹嫔这么投机取巧,那也不必这般让丹嫔丢了颜面。”
皇帝侧首,望着涵嫔的目光沉静如水。“丹嫔不敬尊上,朕该不该按祝修仪的例子严惩她?”
涵嫔低了低秀眉,徐徐道来,似乎一点也不忌惮眼前的是坐拥天下的帝王。“皇上心里早就有了打算,何必多此一举来问臣妾?若要臣妾说,那便是皇上听从了太后的意思,为着子嗣开始打算甄选秀女。于私,只怕皇上打算不再顾忌杨氏一族了。”
皇帝沉默。第一次见到涵嫔的时候是在云意殿的选秀,那时因着先迎了舒贵妃入宫,秀女也是早就选定的,故而那时的涵嫔不曾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甚至连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
第二次见到她,是偶然间听到她一身淡青色长裙,站在太液池畔执一卷宋词,那样的灵慧巧人,清新沉稳,全然不似将门虎女的英气勃勃。
皇帝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朕原先赐你‘涵’字为封号,是念你饱读诗书气自华,如今看来,你倒不负此字美名。”
“宫中妃嫔为数不多,独你一人置身事外,待朕直言不讳,有一说一,看事情也更清楚些。”
涵嫔顿觉好笑,但在皇帝面前不能失仪,只能抿了抿唇掩饰自己内心的活动。她乃将门之女,父亲是手握大周数十万兵马的兵部尚书,身份不可谓不显贵。然而,当她的名字出现在选秀的名单上时,她父亲却无一丝欣喜之色,而是在入宫选秀前将她细细叮嘱了一番。
父亲说,她出身高贵,不容易被宫中人小视的同时也很可能会成为她们的箭靶。
父亲说,皇帝召她入宫是为了拉拢霍氏,所以断不能存了僭越夺后的心思。
父亲说,要保住霍氏满门平安,只能与世无争,置身事外。
父亲说,想保住性命,保住霍氏族人,必须将自己的智谋与心计甚至是期盼隐匿起来,选择过平淡如水的日子。
涵嫔也不敢多留皇帝,皇帝自个儿也未必存了冷落丹嫔的心思,只聊了两盏茶的功夫,皇帝便离开了兰林馆。
夜色沉沉如美人迷醉的眼眸,有淡淡的乌云遮掩了皎洁的月光,大地呈现出一片朦胧而神秘的气息。涵嫔伫立在兰林馆前头,紫奥城的宫宇依次熄灭了烛火,渐渐由光华万千回归沉寂黯淡,她只觉得这里是如此的压抑和不堪,充斥着虚伪的唇,和浓重的血腥气。
越是黑暗的夜晚,她越发地怀念起在闺阁里和姐妹们欢乐的日子,仿佛那是上一世的事情般,却在脑海里镌刻得如此之深,似乎上一世在过奈何桥时没有饮下孟婆的忘川河水。然而,那些惬意愉悦的日子,已经渐渐消逝在风里了。
涵嫔的发鬓上渐渐沾上了夜半的露水,她有些恍惚,看着壮丽雄伟的紫奥城回归一片漆黑,她偶尔会想起那些曾经在紫奥城里居住过的女人们。她们的一生,就这样被囚禁在这里了啊。
哪怕尊贵如太后,也不能离开紫奥城。哪怕已经到了新帝一朝,太后与贵太妃之间的嫌隙仍然存在,她们的斗争还远远没有结束,她们各自的赌注,也在朝堂上暗地厮杀。
有时她也会想,那些先帝和先祖的妃嫔们,她们一生竭尽全力地斗,最后在史书上也只是留下诸如某氏,某某之女,位至何等级之类枯燥的话语罢了。
涵嫔?她默念着自己的封号,不禁冷冷地弯起薄薄的唇角。她已经和所有入了紫奥城的女人一样,没有了名字,剩下的只有冷冰冰的位分和封号。
比死人还要冷的。代号。
没有人会记得,她叫霍青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