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吴宫花草埋幽径(1 / 1)
到了新年,皇帝本打算在太平行宫度过,然则舒妃心有不安,极力劝了皇帝,皇帝这才起銮驾回京。消息传回紫奥城,皇后欢欣不已,吩咐了上下都打扫一新,以迎圣驾归来。
而皇帝回京的消息也在凤仪宫传开,众人先前以为皇帝必会留在行宫,都对舒妃颇有怨言,如今事情发生了转变,自是欣喜的。
进宫快两个月的丹贵人至今未见得龙颜,内心涌上了一丝暗喜。她今年才十六岁,正是青春的年纪,面上哪里藏得住喜色。
玉妃眼神好,打趣丹贵人道:“丹妹妹听到皇上要回来了,瞧高兴成什么样儿了。”
丹贵人面上一臊,低垂着脑袋,却含了一丝娇羞,“娘娘取笑嫔妾呢。说起宠冠六宫,嫔妾尚在闺阁时便久闻娘娘大名了。”
玉妃眼神一冷,只拣了果盘里的蜜橘丢给身旁的侍女剥皮,哼道:“如今宠冠六宫这词儿可用不到本宫身上了,现放着太平行宫那一位呢!”说完,玉妃又想到了什么,高挺的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声响,“丹妹妹合该给那一位请个安,毕竟妹妹是托她的洪福才能选秀,也是托她的福气才能见到皇上。”
丹贵人银牙紧咬,直咬得腮帮子都发酸了。想她杨氏一族也是世家望族,先帝在时也曾炙手可热,更出了懿安淑妃稳固杨氏家族的地位。原本她杨家还有代王可以依靠,但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料到代王会因舒妃而命丧黄泉,生生断了杨家的指望。如今舒妃又占尽了皇帝的恩宠,为着她,皇帝差点废掉了今年的选秀。眼下她杨宛凝进宫了,被封做正六品的丹贵人,原也是件恩宠,只是在皇帝久久不归紫奥城的状况下,这恩宠也就有名无实了。
想着想着,丹贵人脱口道:“若非阮氏那个狐媚子,嫔妾哪里会这般不堪?”
玉妃眼角的余光瞟了一旁的涵贵人,只见她专心地吃着眼前的贡橘,似乎未曾听到丹贵人的话。
玉妃嗤笑,接过侍女剥好的金橘,轻咬了一口,果然是江南的贡橘,味道甘美,“丹妹妹这话儿还是放在心里罢,免得被圣上听见了,还未宠幸就弃在一侧了。只需瞧瞧祝修仪和敦嫔的例子就知道了。”
丹贵人一惊,祝修仪和敦嫔她也听说过的,为着阻止舒妃入宫在仪元殿前哭谏,被皇帝惩以封宫之举。最可怜的还是敦嫔,她本是住在和妃的长信宫里,也被一同迁去了承光宫。
如此,丹贵人也不甘地住了嘴。
皇帝的銮驾总算在元日前回到了紫奥城,回到紫奥城的第二夜便翻了丹贵人的牌子。第三夜则是翻了涵贵人的牌子。而后停了几日,便召幸了皇后,接着是玉妃,又过了几日,皇帝宿在了和妃宫里,似乎是按着位分般。又逢着新年,不便召幸妃子,也就停了几日。
皇帝似乎对紫奥城的妃嫔们也是怀着歉疚的心思,按着众人的位分翻了牌子。由于玄淩长高长胖了不少,对朱淑仪的永福宫也恩赐了不少东西。
新年过后,皇帝又下了旨意,晋婉仪苏妍为正四品容华;晋丹贵人杨宛凝为正五品丹嫔;晋涵贵人霍青珺为正五品涵嫔。
那日,仪元殿灯火通明,皇帝在龙案前低头批阅着奏折。安寿轻手轻脚地将热茶放在龙案上。
皇帝吩咐道:“安寿,吩咐内务府和太仆寺,朕过了元宵节就启程回太平行宫,让他们好生准备。”
安寿身子一颤,小心翼翼地抬眼,道:“皇上才回宫一个多月,就这么着急着要走,只怕太后娘娘会心有不悦,而且后宫诸妃也久未得见圣颜,若过了元宵便走,也只怕后宫会不得安宁啊。”
皇帝骤然停了笔,清朗的眼睛里生出丝丝锐利的光芒。安寿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跪下。然后皇帝却一直逼视安寿,半晌没有说话。安寿没得皇帝的允许,此时仍跪着不能起身,背脊上沁出的冷汗渐渐濡湿了中衣。
皇帝盯着安寿盯了片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般,低头继续批阅奏折,语气淡然,“既是如此,启程的事就先延后吧。朕让你挑选给舒妃的贡品都选好了吗?”
安寿叩首,“奴才已经备好了,这就命人快马加鞭送给舒妃娘娘。”
待安寿退出了仪元殿,皇帝将手中的笔狠狠一摔,浓黑的墨汁溅在光亮的金砖上。随后进殿服侍的万千象被此情景吓了一跳,轻声道:“奴才估摸着皇上的肚子也饿了,不如进些栗子糕吧。”
皇帝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尽量使语气听起来淡然平和,“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然后安寿出了仪元殿却未去内务府打理送给舒妃的物品,倒是转了几个道,从宓秀宫的侧门转进去了。
安寿躬身,言语间颇见恭敬,“娘娘,方才皇上打算元宵后启程回行宫,已被奴才成功阻止。只是不知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坐在上首的玉妃摩挲着景泰蓝镶蓝宝石护甲,又抬手拿起桌上的一盏珠兰大方细细品尝,冷然道:“安公公做得不错,舒妃如今深得皇上的恩宠,待皇上回了行宫,安公公须帮本宫好好盯着她。”
安寿讨好地挤出笑容,“娘娘切莫太过担忧,那舒妃姿色虽然出众,但非倾城绝色。而且奴才冷眼瞧着舒妃,她是个最浅薄的主儿,若论心计筹谋,她是断断比不上娘娘的。”
玉妃轻哼一声,手中的茶盏落在木桌上有不轻不重的声响,“她能博得皇上的喜欢,可见一定城府颇深,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你再给本宫留神,务必将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安寿又是一叩首,“是,奴才遵命。”
又过了几日,夕日欲颓,金黄的阳光洒在繁华的紫奥城内,宫殿的琉璃瓦当折射出点点璀璨的光芒,朱墙深深,更衬得夕阳下的紫奥城大气沉稳。朱淑仪坐在软轿上从长街蹁跹而至,路过了皇帝的仪元殿,却看见皇帝身边的太监万千象挺直了腰板,跪在手臂般粗的铁链上。
朱淑仪扬扬眉,竹语便让抬轿子的内监停了下来。
朱淑仪道:“万公公怎么好端端地跪在这儿了?”
万千象面露一丝苦色,也不敢与朱淑仪表露太多,“是奴才自己做事不当心,安公公吩咐给奴才的事儿,奴才浑忘了,这才受到了安公公的责罚。”
朱淑仪摇摇头,“万公公好歹也是近身伺候皇上的人,安公公吩咐事情何须劳你,只消吩咐底下的小太监便可。让公公罚跪于此,这不是损了公公的颜面吗?”
万千象心知安寿妒忌他更知晓皇帝的心思,这才千方百计地想法子来折辱他。但他居安寿之下多年,受过的折辱岂止这一点点。“是奴才自己做错了事,安公公责罚奴才并没有错。娘娘无须为了奴才的卑贱之身而感叹。”
朱淑仪以手中的绣帕轻掩口鼻,按了按鼻翼上的宫粉。宫中惩罚宫人的手段千奇百怪,中以跪铁链子最为常见,铁链都是如青年壮汉的手臂一般粗,往往一跪便是六七个时辰,受罚后的宫人常常是膝盖内淤血一片,疼痛不已,几日几夜不能下地是常事,更严重的还会磨烂皮肉,直见骨头,教人痛不欲生。
朱淑仪不忍瞧见万千象受此痛楚,便低声道:“唉,你是近身伺候皇上的人,也算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若是伤了筋骨就不好了。这样罢,待你罚完后到本宫的永福宫里来,本宫将上好的药交与你。”
万千象心头一暖,却还是不敢应承了朱淑仪,“娘娘厚爱,奴才感激不尽。只是奴才实在卑贱,不敢污了娘娘的永福宫。”
朱淑仪见他固执,也不好在此大庭广众之下与他多费唇舌,“总之万公公不肯来,本宫只好派人送去公公的住处了。”
是夜,万千象艰辛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膝盖上的皮肉渗出血丝,他只觉得膝盖似乎被人生生锯下了般疼痛难忍,每挪动一步都好像踩在刀尖上般。万千象想起白日里朱淑仪的话,只苦笑了一声,自己连动一步都这般疼痛难忍,又何提去到永福宫取药呢。只盼自己能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一躺,好让疼痛减轻些才是。
这样想着,便推开了房门。然而万千象却看见朱淑仪与近身侍婢竹语正在房中,万千象一个激灵,正欲跪下请安,然膝盖着实疼痛,屈膝请安的动作也渐渐缓慢了,竹语忙上前扶住万千象,“万公公想必膝盖痛得紧,娘娘吩咐了不必多礼,公公请坐吧。”
万千象便缓慢地坐在凳子上,坐下的一刻只觉膝盖如撕裂般,“承蒙娘娘怜惜,奴才今夜不能给娘娘行礼,请娘娘恕罪。”
朱淑仪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青瓷药钵子,小小的盒子是景泰蓝珐琅描绘的山水图,轻轻旋开,乳白色的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本宫后来一想,万公公罚跪多时,怎还有气力走到本宫的永福宫。于是本宫便将这清凉玉膏拿来送与公公。”
万千象眼眶一热,“奴才何德何能,劳烦娘娘移动玉步到奴才这儿的贱地来。”
朱淑仪也不多说,只是将手中的药膏交给竹语,又示意竹语转交给万千象,“万公公是伺候皇上的人,身子骨当然要利索一些,本宫如此,也是顺着皇上的心思。”
说到皇帝,万千象微微抬起了脑袋,朱淑仪继续道:“本宫虽然不是最得宠的,但也猜得到皇上的一二分心思。万公公被罚皇上不可能不知,相信这两天皇上也会让公公尽快养好身子,不然皇上跟前就只剩下安公公一人伺候了。”
万千象心思如明镜似的,其实这几年安寿明里暗里都打击他,而且他也知道,安寿与宓秀宫的玉妃走得很近,怕是已经为玉妃办事了。而他与安寿之中,安寿跟随皇帝多年,自是多得皇帝的眼缘儿,因此紫奥城内的妃嫔多是讨好安寿,几乎无人来关心他。
万千象转念一想,约摸猜到了朱淑仪的心思。“娘娘,奴才卑贱,受不起娘娘这般看重。”
朱淑仪却恍若未闻,站起身来缓缓道:“夜已深了,本宫也乏了,便也不久留了。”
朱淑仪坐在软轿上,夜色渐深,困意也如潮水般袭来。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宫中与朝堂般皆有党派之分,而今宫中形势未明,玉妃与皇后早已沆瀣一气,大多妃嫔为求自保皆投诚于皇后玉妃一党,譬如前头的祝修仪、敦嫔,又如现在的丹嫔。而后宫中能与皇后玉妃抗衡的,原本是和妃,她母家甚得皇帝看重,又是得宠之身,其后也有苏容华依附,只可惜她失去了五皇子后便郁郁寡欢,也无心于宫中之事。
越是想着,骨子里的不安因子渐渐在叫嚣着,她轻轻睁开美目。宫中形势变化风云莫测,前有皇后、玉妃把握大权,中有和妃欲与皇后一党分庭抗礼,后有盛宠的舒妃入宫,谁也不知这舒妃是不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总之,紫奥城波谲云诡,随时都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现下她的实力仍不能与皇后、玉妃硬拼,只能先隐忍保存实力,渐渐将和妃原本的势力化为己用,才能慢慢赢得最后的胜利。
有的时候,笑到最后的人不一定是一开始就占据所有优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