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四弦一声如裂帛（1 / 1）
万千象轻轻地挑开薄如蝉翼的纱幔，皇帝在仪元殿内睡得正香，此时正是皇帝午睡的时辰，他生怕自己手脚重，吵扰到了皇帝，便静静地退到殿外守候。
才站了片刻，一直跟着他的徒弟小武满头大汗，鬼鬼祟祟地跑过来，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小声道：“师傅，方才内务府新来了一批太监宫女，其中有一个说是您的侄子万勉，您还是赶快过去看一看吧。”
万千象狐疑地看了小武一眼，半信半疑。他的侄子万勉乃是万家唯一的血脉，他哥哥早死，为了这个小侄子他不惜放弃了一个男人的权利和尊严，进宫做了太监。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他的侄子十分争气，在乡试上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会试，一个月前他的嫂嫂来信，说是万勉极有可能在会试中一举夺魁，这般有前途的年轻人怎么会进宫做太监呢？
“小武，不得乱说！”万千象有些薄怒，但小武说的名字与他侄子丝毫不差，他心中颇见犹豫，“你从哪里知道的？”
小武急得连忙跺脚，“哎哟，师傅，您还是赶紧去看看吧。那万勉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样子，奴才怎么会随便胡诌呢？那万勉就快要用刑了，师傅您快去救他吧。奴才在这儿帮您看着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千象这样想着，也将守在皇帝寝殿外的事暂且交给了小武。他一路急急地赶到内务府，只见一间阴暗狭小的屋子外正有数十名男子排队等候，那些正是即将成为太监的官奴。
内务府的副总管方群眼睛尖利，瞧见了万千象，便迎上来道：“真是稀客，万公公怎么到这儿来了，是不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万千象拉过方群，低声询问道：“听说今日是新太监行刑的日子，其中是否有一个名唤万勉的？他乃咱家的侄子，方公公能否通融一下？”
方群皱眉思索片刻，拍着脑袋道：“是有这么一个人，还死活不肯行刑呢。听说是欠下了曹有学的巨额钱财，又签下了卖身契，才送进宫来做太监的。原来他是万公公的侄子，好说好说。”
曹有学，那可是安寿的外甥。万千象心中虽然疑云大起，好歹事情有了转机，总算要保住万家唯一的香火啊。
万千象喜色一露，客气地问道：“那若是咱家帮他还了这银子，是否免了他做太监啊？”
“这个……”方群面露难色，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这万勉欠下了十万两白银，只怕万公公还不起银子。”他见万千象一副诧异之色，解释道：“这曹有学乃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财主，跟他借钱，那是利滚利。咱家给万公公出个主意，曹有学是安寿的安公公的外甥，万公公与安公公共事已久，许跟安公公说说，您的侄子便得救了。咱家至多能帮万公公拖延几个时辰，要是安公公说免了，那公子也保住了。”
万千象犹豫着，旁人是不谙他与安寿间的嫌隙，安寿处处想着打击他，又怎会轻易帮他保住万勉？可是万勉是他唯一的侄子，更是万家唯一的血脉，若是他也进宫做了太监，那万家不就断了香火了吗？日后地下黄泉相见，教他有何颜面再见哥哥和父亲？
这样想着，万千象狠狠心，便急匆匆向着安寿的屋子走去。今日不是安寿当值，想必他定在房内休息。
安寿打开房门见到万千象，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冷哼道：“万公公今日不当值跑来咱家这儿干什么？”
万千象垂着脑袋，小心着自己的措辞，生怕又被安寿挑毛病，“奴才今日有事相求安公公。奴才的侄子万勉欠了公公外甥曹公子的债，又签了卖身死契，现下正在内务府准备行刑呢。奴才希望公公能网开一面，通融通融。”
安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怪声怪气地道：“哟，万公公这是要咱家包庇啊。恕咱家直言，咱家向来是秉公执法，这若是救了万公公的侄子，可不就开了先例么？他欠了钱，又还不起，还签了卖身契，便是当初借钱时就知道，若是还不上银子便是要做太监了。他既知道，还问咱家的外甥借银子，也就没有后悔药了。”
说完，安寿犹嫌不足，阴阳怪气地加了一句，“要咱家说呀，一家子都是太监，在宫中也相互有个照应，不是么？”
万千象内心觉得侮辱至极，牙齿紧紧咬着，直把腮帮子都咬得酸了。他缓缓地跪下，朝安寿响亮地磕了一个响头，语气沉重，“奴才请公公放过小侄，奴才日后定当以公公马首是瞻。”
安寿微一挑眉，暗沉的脸庞闪过一抹得色。他抬头看了一眼，此时正值日头最毒的时分，他所住的屋子前头又是坚硬的砖地，在太阳的照射下砖地更为炽热。
“万公公要是不嫌这天儿热，便在这儿呆着吧，咱家可受不了，先进去躺一会儿了。”安寿边说边活动着自己的胳膊。
万千象心中对安寿有千句万句怨恨，但此刻有求于他，只能暂且低声下气忍着了。他直直地跪在安寿的屋子前头，原本太监罚跪也只是主子对小奴才的惩处，他与安寿皆是皇帝跟前的近身太监，如今骤然向他下跪，便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安寿坐在屋里，屋内的竹制风轮不停地转动，传来阵阵微微的凉风习习。如今已近夏季，紫奥城的日头仍是炎热。隔着窗子的天青薄纱，外头的万千象仍然跪得笔直。他心中冷哼一声，慢慢品着手中一盏六安瓜片。
万千象抬头看了看太阳，额上的汗水豆大滚下，他死死咬住嘴唇，只怕再延片刻，万勉就保不得了。这样想着，便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高声道：“安公公，请您救救奴才的侄儿吧。奴才日后必事事顺从安公公，不敢再对安公公有任何不敬与违逆。”
安寿细而尖酸的语调从屋子里传来，“咱家可担不起，万公公跪也跪得久了，不如就回去吧。今日还是万公公伺候皇上呢。”
万千象满面愤懑之色，安寿让他在外头跪了这么久，是生生地折辱他。他愤然起身，膝盖处的酸麻渐渐涌上，然而此刻他也顾不得这些，正要说话，只见小武急匆匆地跑进来，“师傅，您怎么还在这儿啊？万勉公子已经被行刑了。”
听得小武这么说，万千象犹如当头一棒，眼前也觉得眩晕无比。他仿佛是没有了依靠的稻草，软软地倒在了小武的身上。
小武更是焦急，扶着万千象，哽咽道：“师傅，万勉公子受不得这耻辱，方才已经自尽了。”
万千象脸色顿时煞白，他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一声，抬眼望着炽热刺目的太阳，仿佛要将他的眼睛刺瞎。他还是救不了侄子，他还是让万家断了香火。心中涌上一股愧疚与悲哀，然而更多的是恨，是对安寿的恨。
他直勾勾地盯着安寿的屋子，眼睛里似乎可以冒出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来。心里暗暗下了毒誓，他必要安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深夜的永福宫并未熄去灯火，正殿含章殿中依旧点着一小盏灯，灯光如豆，照得朱淑仪的脸庞有些不清晰。她抬手拿起桌上的一卷书，翻了几页，却没有细细看，“万公公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底下的万千象跪得直挺挺的，他朝朱淑仪磕了一个响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奴才卑贱，上月奴才被安公公罚跪，是娘娘惦记着奴才，给奴才送了清凉玉膏来。偏生奴才不识好歹，生生婉拒了娘娘，奴才今夜是来给娘娘负荆请罪，以后愿给娘娘效犬马之劳。”
朱淑仪轻笑，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万公公倒是一个实诚人儿。先前本宫对公公多加笼络，公公却不肯投诚本宫，今夜骤然说要从此为本宫效力，不知其中有何缘故啊？”
万千象眼睛里渐渐生出一股冰冷的寒意，他的眼中带着深深的怨恨，“奴才的侄子万勉因欠了安寿公公的外甥曹有学的钱财，又签了卖身契，不幸被送入宫做了太监。奴才跪在安寿公公的屋子外求他高抬贵手，放过奴才的侄子，可安寿早已视奴才为眼中钉，哪里容得下奴才？他不是不知奴才的侄子是奴才家族唯一的后嗣，竟还是不救他。万勉本是极有前途的读书人，竟生生被他逼死了。万家后继无人，奴才又怎能让他深得皇上信任，高枕无忧？”
他再一叩首，“奴才眼观六宫，昭容娘娘庸碌无为，和妃娘娘本也可独步六宫，可自五殿下早夭后，和妃娘娘心如死灰，已无争斗之心，而宫中高位且有远见者，独淑仪娘娘一人而已。所以奴才愿投诚于娘娘，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朱淑仪眉间涌上一抹淡淡的喜色，“如此，公公慧眼，那本宫便给公公一句准话儿。”她霍然起身，宝蓝色的外袍被淡淡的灯光镀上一层朦胧的光芒，”日后本宫定会帮公公狠狠出这口恶气！”
“只是……”朱淑仪顿了顿，眼神犀利如剑，“本宫想知道，太平行宫桐花台的舒妃是怎样的人？”
万千象抬眸，“舒妃娘娘，是一块浑金璞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