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冰泉冷涩弦凝绝(1 / 1)
夜晚,六宫妃嫔突然得了太后传召,太后素来是不会漏夜召见诸妃嫔的。众人猜测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便一刻也不敢怠慢,梳妆打扮好后就赶往颐宁宫。颐宁宫殿内的宫人尽数便遣下,这更加深了大家的猜测,殿内支支手臂粗的河阳花烛烛影摇曳,太后倚在凤座之上,面色沉郁。下首则立着皇后与其大宫女兰茹,而皇帝就站在太后面前,全然无了素日里对太后的恭谨,似在与其对峙。
玉妃位分最高,忙领着众人敛袍行礼。众人口称万福,盈盈跪倒在地。良久,却也未听到太后允她们起身,夜凉如水,颐宁宫大殿内铺就的块块金砖更是有阵阵的寒意从膝盖骨袭来。众人只好生生跪着,不多时,膝盖也有些发麻了。
皇帝与太后虽非亲生母子,但自皇帝四岁丧母后便有太后抚养,母子如同亲生,感情甚笃。如今这般,倒是让众人不知所以,一时也不敢出声。只听得大殿内铜漏声声坠下,合着这可怕的静谧,骇得人起了一层薄薄的疹子。
太后先忍不住,以手中的龙头拐杖恨恨地敲了敲金砖,发出笃笃的响声,金砖震动,传到众人的膝盖处,皆是一阵刺痛,暗道太后今夜是真真气着了。“逆子!你竟为了一个摆夷贱女,生生废了选秀之事!如今你又要与哀家说,要迎她入宫,你是想存心气死哀家是不是?”
皇后忙上前抚着太后的背脊,只觉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她为难地看了一眼皇帝,强笑着打圆场道:“母后息怒。皇上即便再喜欢那女子,怎可能生生地免了选秀啊。”
皇帝毫不退让,素来温和的他显现出强硬的一面也教人颇为惧怕,“儿臣喜欢嫣然,就是想迎她入宫,母后为何如此固执?竟容不下一个女子么?”
太后面色一青,眸中隐隐燃烧着簇簇火焰,“你若看上了宫女,哀家不会阻拦你。可你看上的是摆夷女子,旁的也罢,偏偏她父亲还是代怀王一案的凶手!比起汉代的卫子夫,她的出身更为卑贱!”
听得太后拿嫣然与卫子夫相比,皇帝骤然抬首,直生生地望着太后,“若儿臣未立皇后,的确是想立嫣然为后!”
皇帝此言一出,饶是欲劝说的皇后也骤然变了脸色。
太后更是气极,她几乎可以感觉到覆在她背脊上的皇后的手逐渐冰冷,底下跪着的一众妃嫔皆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之听太后一连串的怒喝:“好!好!这就是哀家养出来的好儿子!你且告诉哀家,为何一定要迎她入宫?”
皇帝挺直了脊梁,重复道:“儿臣已告诉母后了,儿臣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
太后眯了眯眼睛,进一步问:“好,那你打算予她什么位分?”
皇后在一旁轻声道:“那女子出身寒微,可皇上又喜欢她,即便允了她入宫也无妨。便视作宫女先从更衣封起吧,至高只能封到嫔一阶。”
皇帝勃然大怒,登时便毫不客气地回敬道:“皇后未免也太小肚鸡肠了!朕喜欢的人怎么能委屈了她?朕打算予她正二品妃位,封号为舒,寓意她使朕舒心自然。”
皇帝与皇后成婚十几载,虽不是最最宠爱她,但却是相敬如宾,以礼相待。今日为了一个摆夷女子,在众妃前驳斥了皇后,使得皇后颜面无存,皇后心中不禁又羞又怒,却一点儿也不敢表现出来。
话甫一落地,众人更是暗暗吃惊,尤以太后最为惊怒。太后立时斥责道:“荒谬!她出身卑微,哀家允她入宫伺候皇帝已是天大的恩典,皇帝竟想予她如此高位!”太后每说一句,便喘一口气,指着跪着的玉妃等人道:“玉妃有玄济傍身,母家亦有军功,也不过是正二品妃位,李昭容伺候皇帝最久,又生育了玄洵,熬了多少年都还不曾熬到妃位。还有朱淑仪,膝下一子一女,也不见皇帝敕封她为妃。如今那女子资历浅薄、家世卑微不说,于皇嗣无功,便一跃登上妃位,皇帝教她们如何心服口服?”
皇帝亦不退让半分,犟道:“太祖皇帝的粹妃本是屠户之女,身份亦不高贵,也可封正二品妃位,为何儿臣不能封嫣然为舒妃?”
太后断不会料到皇帝会翻出太祖皇帝的例子来压她,半响没有说话,最后恨恨地敲着赤金龙头拐杖,“你若是封她为舒妃,哀家断不会让她进紫奥城半步!”
皇帝似乎也动了怒气,拂了拂宽大的明黄龙袍,愤声道:“大周的皇宫又何止紫奥城一座?母后容不下嫣然,儿臣自有去处安排予她!”
皇帝说罢,连跪安礼都不曾行,便拂袖而去。
太后直捂着心口一阵一阵地哀叹,这才瞧见玉妃等人还跪在金砖大地上,便怅然叹了一声,“可怜见儿,哀家都忘了,你们都起来吧。瞧皇帝这样,已是被那什么嫣然的迷得七魂不见了六魄了。哀家唤你们来,原也是想你们劝劝皇帝,可如今,怕是谁也劝不动他了。”
玉妃刚一站好,膝盖便袭来阵阵酸麻,但她此刻顾不得这些,她好不容易才册封为正二品妃,怎容得下一个小小的摆夷女子将来与她平起平坐,便率先出声道:“太后所言极是,臣妾愿听从太后差遣。请太后吩咐。”
祝修仪身子刚恢复不久,此刻也立在殿内。她与敦嫔对视一眼,皆齐声道:“请太后吩咐。”
和妃、李昭容、朱淑仪见此,也随着众人一同跪下。
太后苍老的眼角这才生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你们皆想法子给自己的父兄传话,让他们知道此事,但……”太后刻意地顿了一顿,眼中的寒光愈见清晰,“都不允他们赞同此事。哀家倒要看看,这贱女如何进得紫奥城一步!”
翌日的早朝上,博陵侯闵承栋忽出列一揖,道:“皇上,臣听闻皇上不久前于荣德长公主府相中一名歌女,为了她,皇上废了今年的选秀,更欲册封为正二品妃,请恕微臣斗胆,微臣认为此事万万不可。”殿外恭敬站立的官僚们不禁低声议论,博陵侯便调高了嗓门,“诸位同僚有所不知,此女因罪没为官婢,其父正是代怀王一案的凶手赛冬。此女与皇室有血海深仇,怎可纳为妃嫔,更高居于昭容娘娘、淑仪娘娘等皇上的旧日妃嫔之上,与玉妃娘娘、和妃娘娘并驾齐驱呢?”
定国公眉心一动,和妃亦是将此事告知于他。但他与和妃心有灵犀的是,对于皇帝欲纳此女为妃一事上,是保持中立的。博陵侯此番强出头,大约也是为了保全玉妃在宫中的处境。
皇帝见博陵侯将此事提到朝堂上,眼眸中划过一丝淡淡的不悦。“朕看上的,乃是知事章平阮延年的女儿,而非你口中所说的荣德长公主府歌伎。”
阮延年亦出列,对上博陵侯锐利的目光,谨声道:“微臣有幸,小女得蒙皇恩,必教导小女日后尽心侍奉皇上、为皇室开枝散叶。”
博陵侯哪里会这般轻易相信阮延年所说,目光咄咄逼人,“阮大人敢发誓,那的确是你的女儿?”
皇帝眸光一沉,意有所指,“莫非博陵侯是在怀疑朕?”
博陵侯顿时跪下,口称道:“臣不敢。臣只是觉得蹊跷,从前未曾听说过阮大人家有千金待嫁,如今凭空冒了出来,便多嘴问了一句。”博陵侯又重重地一磕头,“皇上,微臣仍坚持不可纳赛冬之女为妃。且不论她罪孽深重,若封她为三妃之一,皇上要玉妃娘娘、和妃娘娘情何以堪?更如何面对后宫诸妃?”
博陵侯方说完,文武百官亦跪下,齐齐地说道:“臣等请皇上三思,断不可纳阮氏为妃。”
皇帝眼见博陵侯煽动朝臣一齐反对,不免急火攻心,登时就将龙案上的金丝端砚摔了出去,力道之大足足将砚台摔掉了一角,“博陵侯!这后宫,是朕的后宫,天下,也是朕的天下!朕要册封谁为妃哪里有你置喙的余地?莫非,你是想替代朕么?”
博陵侯一惊,又是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臣惶恐。”
皇帝冷笑一声,温和的眼中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寒意,“朕今日且告诉你们,朕一定要立她为妃。而且,朕打算在太平行宫修筑一座宫殿赐予她居住。夏正德,你乃工部尚书,此事便交由你去督办。”
夏正德乃皇后兄长,岂会答应了这门差事,故作为难道:“皇上恕罪,臣无能,且皇上近日已下旨令臣将全国水利工程需要逐一修缮,臣恐不能分心担此重任,惹得阮妃娘娘和皇上不高兴,不如在全国召集能工巧匠,修筑一座宫殿,皇上看可好?”
皇帝一时气结,指着夏正德半日说不上话来。正当时,燕王忽然出列拱手一礼,“臣弟不才,愿替皇兄分忧。”
皇帝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十五弟,这事就交由你负责了。若需要什么银钱,尽管跟朕开口,不必客气。”
燕王颔首,脑袋里竟滑过荣德长公主低垂的脸庞和微微惆怅的话语,“十五弟,你可知什么是情有独钟,什么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皇上和嫣然,就是这样。只有经历过情爱才懂他们。”
薄薄的嘴唇勾起了一抹苦笑,心似乎被灌下了一大杯苦丁茶般,怎会不懂?他怎会不懂?那种情爱的痛苦,那种欲得到又远不能触及的痛苦,他早在朱成璧嫁给皇帝的那日便深刻地懂得了。
一见伊人误终身,于他是,于皇帝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