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桐花万里丹山路（1 / 1）

隆庆六年七月十一日，皇帝下诏，敕封知事章平阮延年之女阮嫣然为正二品舒妃，择吉日于太平行宫行册封嘉礼。

诏书一下，承光宫的祝修仪便按捺不住，仗着自己原本便颇有恩宠，先前又失了孩子使得皇帝甚是怜惜，领着敦嫔及一众宫人于仪元殿前哭谏。

祝修仪跪在仪元殿前哀哀地低哭着，一哭三叹，似戏文里为情所伤的花旦，教人心生怜惜之意。“皇上……皇上您万万不可册封那阮氏为妃啊。”

皇帝原也不忍她这般，此刻又不喜她如此不识礼数，便拂袖道：“回你的承光宫去吧。这件事毋庸置疑，朕已下诏书，你怎可口称舒妃的姓氏、如此不敬尊上？”

祝修仪见自己未能打动皇帝，膝行上前紧紧拽着皇帝的龙袍，言之凿凿，“皇上！臣妾是为了大周社稷啊！此女不仅出身低贱，更与大周皇室有血海深仇！她一定是魅惑皇上，以求日后刺杀皇上报仇啊！臣妾不能看着皇上为一个妖孽所迷惑！”

“放肆！”皇帝眉心一跳，猛地甩了祝修仪一个耳光，声响之大使得她身侧的敦嫔胆怯地停止了哭泣，“谁给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口出污蔑尊上之语，亏你还是大家闺秀！”

敦嫔胆小怕事，知道皇帝动了怒气，遂悄悄拉住了祝修仪的衣袖，怯怯道：“姐姐，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祝修仪何时受过皇帝这般待遇，哪里听得进敦嫔的劝，她不可置信地捂住高肿的脸庞，更是破罐子破摔，形如疯妇，“臣妾身为九嫔之一，怎能看着皇上一步错步步错！阮氏就是祸水！皇上若真纳了她，只怕后宫无一日安宁！此不祥妖孽如何留得？”

皇帝怒极反笑，此刻看来异常可怖，“安寿！将祝修仪与敦嫔带回承光宫！”他定定地盯着祝修仪的如玉面庞，冷冷地吐出了她一生中听到的最可怖的几个字，“承光宫，封宫！无朕允许，永世不得再踏出承光宫一步！”

祝修仪当场便昏了过去，在闭上眼睛的一刹那，玉妃温润香甜的声音浮现出来，那嫣红的唇一张一合，似乎吐出一粒极具诱惑又掩饰的毒药,“祝妹妹历来被皇上称赞仪态万千，又赐封号为仪字，可见皇上心中，妹妹是最知礼仪的。若是妹妹也不同意皇上纳阮氏为妃，一向懂礼知礼的妹妹都这般愤然上谏，皇上兴许会放弃也说不定。就算不放弃，皇上素来是以大局为重，兴许那阮氏入宫后也会如玩物般被皇上弃如敝屣。”玉妃轻笑一声，掩唇道：“瞧本宫说的，妹妹向来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皇上素来也是愿意听妹妹几句的。妹妹一谏议，皇上怎么会不听呢？”

闵素筠！你好狠！

隆庆六年七月十六日，承光宫祝修仪领敦嫔及一众宫人于仪元殿前哭谏，极力反对纳阮氏为妃。帝大怒，封承光宫。自此，紫奥城中无人再敢反对迎阮氏入宫。

隆庆六年七月二十三日，皇帝密见燕王。

燕王从袖袍中掏出一幅图纸呈现给皇帝，那是他不眠不休五日五夜的成果。图纸徐徐展开，上面勾勒着一座高耸的楼台，边缘皆种植着挺拔秀丽的树木，一切恍若如梦境般美好又不真实。

燕王指着图纸一一说来，每说一处皇帝便展颜颔首一分，“此台名曰‘桐花台’，取自子夜歌中‘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形容情人之间的恩爱与亲密。此台高三丈九尺，寓意长长久久，且皆以洁白玉石铺就，月光下更显柔美如梦。桐花台下遍植嘉木棠棣与梧桐，嘉木棠棣于每年春夏之际便花开若雪，轻紫如雾，暗香清逸，花繁浓艳，而这梧桐——梧桐引得凤凰来，这是象征恩爱长久的树木。此便是臣为皇兄构思的宫宇。另外，臣弟偶得一笛一琴，愿献予皇兄。”

皇帝越听越是欢喜，满意地颔首，“很好，就按你想的去建造。”

皇帝思忖了片刻，又问道：“方才你说的一笛一琴，唤何名？”

燕王心中一刺，竭力忍住心头的酸涩，喉头一滚，“笛名唤相守，琴唤相思，愿以此恭祝皇兄与阮妃娘娘，相思相守。”

皇帝心内感动，复又长叹一声，带着些许的感激，“满朝文武里也只有你——朕的十五弟，会体谅朕。”

皇帝想了片刻，又道：“相思相守的意境固然是好的，而依朕看，不若一唤长相思，一唤长相守更妙些。”

燕王拱手，眼睛不愿再直视那幅图纸，“臣弟不才，只是听从皇兄的吩咐办事。只是……”他思量一番，终是开口道：“皇兄尚未迎阮妃娘娘入宫便引得太后不喜，皇后不满，诸妃怨言，群臣非议，恐非好事。依臣弟愚见，不如恢复九月的选秀一事，好安抚人心。虽是选秀，但也不必多选，只须应景随意留一两个秀女的牌子便好。”

皇帝沉思片刻，想到嫣然，不忍地垂下了眼眸，“如此，便依你所言。”

他身为帝王，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权力赋予他生杀掠夺，也带给他无奈与悲哀。二十多年的太子生涯，六年的帝王岁月，带给他的是顾全大局四字，也同样是这四个字，让他很有可能伤了此生第一个爱的女子的心。这便是他的无奈，亦是身为帝王的无奈。

燕王始终不愿抬首再看那幅图纸一眼。同样身为男人，同样心中为一女子所牵系，他深刻地懂得皇帝此时对阮妃的情感，正如他对朱成璧一般。

而那幅图纸，表面上是他为皇帝纳妃一事竭尽心力，可谁又知，这桐花、嘉木棠棣、梧桐，皆是他对一个女子不可言说的爱恋，亦是他无数次酒醉后对一个女子的幻想。幻想着牵起她的柔荑，漫步在美丽梦幻的棠棣花海之下，他吹长相守，她弹长相思，两厢情悦，最美不过如是。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他的梦，甜蜜又痛苦的梦。长相守终究不能相守，留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相思。

眼见皇帝与阮妃两心相许，他亦是不忍一对有情人生生分离，即便那人是她的夫君。或许正是出于自己无法达到相守的夙愿，他才会割爱，将这份相守相思尽数献予帝王。

隆庆六年的燕王，不过才二十五岁上下，年纪甚轻的他哪里会知道，此时他的不忍，他的鼎力支持，日后将成为玄淩登基最大的障碍。而他亦不会知道，这座带着他对一个女子隐秘而浓厚情感的桐花台，日后亦将会为他一生最挚爱的女子亲手埋葬。可他更不会晓得，长相守的不能相守，最终一语成谶，三对有情人的一生，便是如此——

长相守终究无法相守，独留绵长浓厚的相思于无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