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心机陡起针锋对（1 / 1）
隆庆五年元月，正值新春佳节，荣德长公主府中的管家和嬷嬷皆获了恩准回乡与家人团聚。移光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她伸手接住天上飘飘扬扬的白雪，雪花冰冷，触及温热的掌心便微微融化了。她身在异乡，又是孤苦之女，大约也像极了这白雪，无根无依。幸而荣德长公主待她算好，不曾苛刻她，与其他几位同来自摆夷的姐妹也算一个安慰。
阿云瞧见移光任由白雪打在身上，忙撑着油伞跑来，踮起脚尖努力替移光遮住厚重的白雪。“天寒地冻的，姐姐怎么一个人在屋外呢？快回屋子里吧，万一着了风那便不好了。”
移光弯唇，她的容颜未作妆饰，如清水芙蓉，别有一番韵致。“我只是想起碧珠儿，不知她现在何处，过得可好。我听说，宫婢都是要充入王侯贵族家，承担辛苦劳作的。我们侥幸为长公主要去做乐伎，不曾做些粗重活儿，可她……”
阿云见移光骤然提起碧珠儿，口气里也多了一丝淡淡的惆怅，“是啊，原以为碧珠儿姐姐能与咱们一起被选入公主府，如今也不知她怎样了。”阿云眸子一转，计上心来，欣喜地握住移光的皓腕，“不如我们去问问小霜姑娘，小霜姑娘是公主跟前最得脸的侍女，托她去打听打听，兴许能知道碧珠儿姐姐现在何处。”
移光眸中一亮，止不住地点头。
起先移光有些不敢，怕小霜不愿意帮她们。不料小霜听到移光是要找自个儿的好姐妹，禀明了荣德长公主，荣德长公主也允了此事。细细查了当初负责遣送摆夷官婢的太监，认真核对了名单，移光才知道碧珠儿已被分到燕王府为婢。
碧珠儿被小霜接来的那日，天气晴好，蔚蓝的天空似雪洗般明亮透彻。移光又逢故人，喜不自胜，一把握住了碧珠儿的双手，却摸到了一层薄薄的茧子，想来是她劳作辛苦。
碧珠儿依旧是俏生生的性子，活泼明快，止不住地上下打量着移光，双眸含泪，“移光姐姐好我便也好了。”
移光心酸，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她，只能宠溺地摸着她的脑袋，“傻妹妹，姐姐只怕你不好。”
碧珠儿动容，强忍着不落泪来，“姐姐别说浑话了，妹妹在燕王府伺候茶水，差事儿轻松极了，沏茶烹茶原也是妹妹擅长的，怎会不好？”
摆夷皆以种植茶树为生，家家户户都有自个儿的茶园。每到采茶季节，她们便随母亲姐妹们背着竹篓，一边唱着悦耳的山歌，一边采茶。不单如此，摆夷女子自小便跟着母亲学习茶艺，沏茶烹茶泡茶都是必学的，而在摆夷，考验一个新媳妇是否贤惠淑良，也是看她的茶艺是否高超。
移光听得碧珠儿这样说，才微微放心。“幸好那燕王也识人，知道我们摆夷女最善茶道，不然我在公主府衣食无忧，心却总是不安的。”
看着移光与碧珠儿这般，远处的荣德长公主和小霜亦是挂着得意的笑。若换做他人，荣德长公主定不允这般兴师动众，只为找一个摆夷贱女。但移光不同，她容颜不逊色于闵素筠，更难得是一份纤尘不染的心思，比之宫内或是规行矩步或是心机深沉的妃嫔而言，她是与众不同的。荣德长公主很是自信自己的眼光，移光，这个来自摆夷的异族女子，一定会成为紫奥城里开得最艳丽的花朵。
尽管苏婉仪和祝容华在新年家宴上出尽了风头，亦都得了晋封，但闵昭仪盛宠的地位还是无人可以撼动。
皇帝夜间翻了闵昭仪的绿头牌，与宣其余妃嫔侍寝不同，其余妃嫔侍寝需至玉泉宫沐浴更衣，并乘凤鸾春恩车到仪元殿侍寝。而皇帝每每召闵昭仪侍寝，必亲去宓秀宫，且于宓秀宫中用晚膳，这也是闵昭仪恩宠非凡的缩影。宓秀宫的正殿本唤云光殿，皇帝嫌这正殿的名字太过俗气，衬不起闵素筠，于是亲自提笔改了惊鸿殿，意在赞誉闵素筠容颜出众。
闵昭仪以手支颐，看着皇帝的容颜，指着桌上的菜肴如数家珍，“这道是珍珠鱼丸，皇上说过它很鲜美。这道菜是串炸鲜贝，是臣妾的哥哥从东海特意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这是姜汁鱼片，皇上上次动得最多。这道翡翠白菜是臣妾特意吩咐人准备的，这可是臣妾宫里的厨子新做的菜式。最后的这道山楂糕最是解油腻。”
皇帝扫视了一眼，只见桌上菜肴精美，色泽艳丽，令人食指大动，“素筠真知朕心，今日的膳食皆是朕心心念念之物，看来素筠与朕果然是心有灵犀啊。”
闵昭仪娇俏地朝皇帝一笑，夹了一块鱼片放进皇帝面前的纯金纹龙餐盘中，一壁觑着皇帝的神情，一壁小心翼翼地开口，“昨个儿臣妾见了哥哥，哥哥说起家中一切都好，弟弟妹妹都懂事不少，臣妾甚是欣慰呢。”她故意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只可惜臣妾的弟弟武艺不精，不能为皇上沙场征战杀敌，幸好他文才倒是颇通一些。”
皇帝慢慢嚼着鱼片，神情自若，仿佛真的没有听出闵昭仪弦外之音，“大周已经有了你哥哥，既然你弟弟武艺平平，就不必勉强了他去沙场。”
闵昭仪犹是不甘，又不敢露了半分不悦之色，强笑道：“臣妾前日听说，皇上赏了淑仪妹妹娘家兄弟一个官职？那日淑仪妹妹的兄弟进宫觐见妹妹，摆了好大的阵仗呢！”
皇帝眉心一皱，眸底飞速闪过一丝愠怒，口气仍是云淡风轻，“胡说！宫人们爱嚼舌根子你不是不知，那朱常煦是得了秘书丞苏遂信的举荐进入官场的，朕也亲自考核过，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皇帝顿了一顿，拍拍闵昭仪的手背，“既如此，朕便赏了你弟弟一个官儿吧，不过先说好了，这官位是不高的，能不能擢升，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是！”闵昭仪一喜，遂眉开眼笑地谢了恩，“臣妾替弟弟闵承材谢主隆恩。”
过了几日，安寿端了茶水进御书房伺候正批阅奏折的皇帝。安寿将茶水放在龙案上，一双小眼睛却不安分地瞄着皇帝手中的折子。安寿也是识得字的，折子上工整的楷书便是吏部尚书上奏的空缺的官职。
“皇上真是爱屋及乌，要在这么多官儿里挑个好的赏给昭仪娘娘的弟弟。”
皇帝瞟了安寿一眼，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勾勾画画，“万千象，你觉着呢？”
万千象候在一侧，见皇帝唤他答话，也不敢不答。只躬身道：“奴才不敢妄议国事。皇上恩泽万民，擢升官员皆是广开言路，亲自考核。奴才斗胆猜测，皇上许是斟酌后宫里小主娘娘们娘家的兄弟子侄的才能，因才而用。”
皇帝的唇角这才现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说的不错。前几日听昭仪说起她弟弟文才颇通，朕这才命人暗中考核了妃嫔们的母家兄弟子侄，其中果有良才能者，朕心欢喜，欲广封他们官职，好好锻炼一番。”
安寿见万千象猜中了皇帝的心思，面上虽不敢露了半分蔑视的神色，心里却暗暗骂道：“小东西！竟也敢在咱家面前耍心机！”
皇帝似察觉出安寿的不忿，悠悠道：“安寿哪，这猜中了主子的心思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这嘴巴得闭严实了，别有的没的净乱嚼舌根子。主子不问，你浑当不知，才是聪明。”
安寿被皇帝训了一顿，面色讪讪，心中对万千象的不满愈发地多了起来。
皇帝处理政事，素来不喜有太多人在跟前伺候，便摆摆手让安寿与万千象出去。安寿方出了御书房的门口，就挺直了腰板，怪声怪气地道：“有人不过是一时猜中了皇上的心思，就敢在咱家面前显摆。别以为咱家是个好声好气说话的，若再这般不机灵，咱家绝不给他好果子吃！”
万千象怎听不出安寿的指桑骂槐，但安寿乃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身份远在他之上，此刻也只好赔笑道：“安公公说的是，奴才们哪有您最知晓皇上的心思啊。”
安寿冷哼一声，拂了拂袖袍，“万公公自己知道便好！”
长信宫中一片静谧，奴才们的手脚轻，不敢吵扰了长孙淑媛。长孙淑媛卸去了华丽尖锐的翡翠珠玉护甲，纤纤素手捻着些许褐色的鱼食，时不时掸些鱼食进入水池中。池中几条胖胖的锦鲤争相夺食，火红的鱼尾荡起圈圈涟漪，连带池里漂浮的朵朵红莲也摇曳生姿。
苏婉仪翩然立在长孙淑媛身后，烟紫色莲花缠枝裙裾被风扬起，好似一朵正盛开的牡丹花儿。苏婉仪徐徐道：“如今宫中姐妹的娘家兄弟子侄皆得赐封官职，虽官位低些，但用心去做也大有前途。可真是要感谢咱们昭仪娘娘，顺带儿捎给妹妹们这么厚的一份儿礼。”
长孙淑媛将纤纤玉指放在唇上，示意苏婉仪噤声，“这话儿妹妹放在心里便好了，何必兜头盖脸地到处说呢？只怕昭仪娘娘在惊鸿殿里气得发怔呢！”
苏婉仪掩唇吃吃一笑，亦从身边侍女手中接过一包鱼食细细碾碎了丢入池中，“姐姐说的是，那妹妹就不提这档子事儿了。”她语气淡然，似乎在说着一件不经意的事情，“最近皇上很是宠爱祝容华，昨日儿见了她的侍女在外头嚼舌根子，说是皇上又打算晋她的位分了。”
朱淑仪正坐在离她们不远处，逗弄着白胖可爱的五殿下，慢声细语道：“祝容华深得皇上宠爱，再晋一阶位分本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她才在新年家宴上晋了容华，若在晋封，最低也是从三品婕妤，倒不可小视了她。”
苏婉仪眼睛闪过一抹认可之色，颔首道：“家宴之前二位姐姐指点妹妹以筝献艺于皇上，只可惜祝梦潭得了皇后点拨，一舞惊人，这样一来，她倒是生生要越过妹妹了。”
长孙淑媛牵起苏婉仪的手一同坐下，“她从选秀之后便视你为劲敌，你与她平起平坐多时，即便她一时越过了你，那又如何？”
朱淑仪拈起一块栗子糕，细细品尝后亦道：“皇上日理万机，既要看着朝堂，也要顾着后宫。只要妹妹的父亲苏遂信大人在朝堂上得皇上的赏识，妹妹在后宫中也有了依靠。而她祝梦潭的父亲只是一小小的太学博士，又有何惧？”
长孙淑媛缓缓摇头，谨慎地看了周围后方压低声音道：“姐姐此言差矣。妹妹听说，皇上正打算下旨在全国推行儒家之术。那祝梦潭的父亲是太学博士，只怕会受到皇上的重用呢。”
大周自开国以来，文化繁荣昌盛，太祖皇帝好读书，遂鼓励各郡县书院教授百家经典，不拘泥于儒家一家学说。天下文人故而精通百家经典。然则当今皇帝自幼学习儒家之术，甚为推崇，更细细询问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事。如今看来，皇帝确是要大兴儒家了。
苏婉仪一惊，手中的栗子糕不慎落在裙裾上，染上了一抹浅浅的印迹，“什么？”
朱淑仪不意皇帝欲有此打算，只得低低叹了一句，“如此说来，她父亲在朝堂上将得皇上重用，后宫中又有皇后一力维护，怕是要步步高升了。”
三人皆是安静下来，心中各有思量。朱成璧攥着绣帕，眼神无澜，只默然望着一片湛蓝天空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