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瀚海阑干百丈冰（1 / 1）
早朝按规矩在立政殿进行，皇帝与诸位朝臣细细商议了吏部尚书递上的官员擢升名单及兵部尚书启奏的军队训练一事后，便道：“众卿家还有本子要启奏么？”
忽出列遥遥一拜，声音浑厚，“臣有密折启奏陛下。”
燕王口中的密折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轻轻挑眉，复又端坐于龙椅上，“燕王的密折关乎何事？”
燕王抬首，略带寒意的目光扫过在场的诸位朝臣，最后定格在某一人身上，缓缓地说：“此奏折非臣上奏，而是前不久无端暴毙的金陵太守史宽用鲜血写下的密折！”
燕王此言一出，朝臣们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因臣属不得在立政殿上窃窃私语的规矩，故而众位大人都沉默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使得整个朝堂的气氛诡异而可怖。
金陵太守史宽。皇帝在脑海里迅速回想这个有些许熟悉的名字，他思索片刻，方记起三个月前正是史宽上奏淮河水患成灾，秦淮河一带的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更有千亩良田惨遭洪水淹没，致使金陵郡饥荒严重，百姓群起抗议。为此，他拨了三百万两白银赈济灾民。
这样想着，皇帝奇道：“金陵太守史宽？你说他无端暴毙，这又是怎么回事？”
燕王奉上密折，折子外还沾着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与金色的奏折封面相映，煞是可怖。“史宽史大人在密折上称，皇帝宅心仁厚，拨下三百万两白银欲救济灾民。无奈朝中有臣子人非温顺，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竟中饱私囊，暗中扣下皇上亲批的救济饷银，最后到达史大人手中的仅仅有一百一十万两白银！”燕王痛心疾首，陈词道：“史大人不忿朝中有此巨贪蛀虫存在，欲上京向皇上亲告御状，不料此奸人竟痛下杀手，妄图斩草除根，史大人身负重伤，将密函交予身边亲信，想借臣之口向皇上说明此事。不想这奸人心狠手辣，追杀史大人的亲信。几经辗转，此密函才能交到臣的手中。”
皇帝轻扬下巴，安寿便将燕王手中的密折奉上。皇帝抚着密折上深浅不一的斑驳血迹，不由悲痛叹道：“此奏折上是忠良臣子之血啊。”他再度抬眸望向燕王时，语气森森，“燕王，你可知是谁从中作乱？”
燕王沉默片刻，方道：“臣无能。史大人在密折中并未提及此人，想必史大人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将此人绳之以法。”
长孙荣亦出列道：“陛下，自古以来每朝每代皆有贪赃枉法之人，而此人中饱私囊一百九十万两白银，着实可恶。微臣认为，应尽快调查此案，并将此人依罪判处，否则将会助长不良之气，长此以往，社稷堪忧！”
工部尚书夏正德背脊冷汗涔涔，他不等皇帝出声便抢先道：“皇上，屯田水利素来隶属工部管辖，如今出了这等纰漏，微臣亦有不可推卸之责任。望皇上能将此事交由微臣处理，微臣定能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结果，不负史宽史大人在天之灵。”
燕王瞟了夏正德一眼，漆黑的星眸中迅速掠过一丝不屑，出言讥讽道：“夏大人此言差矣。那赈灾的三百万两白银便是由工部下放到金陵郡的，可见是工部内部出了问题，谁人不知工部乃是夏家的天下，只怕夏大人查出幕后黑手会心慈手软，最后此事也不了了之。”
夏正德被燕王的话一咽，顿时气结，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反驳。
皇帝听得燕王如此说来，眉心一动，望向夏正德的眸里也带了半分的怀疑与不信，“依朕看，此案还是交由大理寺去查明吧。大理寺正。”
长孙安舜听得皇帝的召唤便出列遥遥一拜，“臣定不负陛下厚望。”
皇帝颔首，目光又望向依旧立在一侧的燕王，沉沉道：“这件事兹事体大，燕王，你今日敢上奏，想来对此案也略知一二。便由你作钦差大臣，与长孙爱卿一同前往调查。切记，无论这幕后黑手是皇亲国戚还是名门显贵，都要把他给朕揪出来，不能任由他祸害百姓，扰乱朝纲！”
燕王与长孙安舜齐齐跪下，朗声道：“臣领旨”
隆庆四年八月初一，燕王景湛受封钦差大臣，与大理寺正长孙安舜同赴金陵查明救济饷银贪污一案。
隆庆四年九月十三日，长信宫长孙淑媛诞下一子，是为隆庆帝第五子。六日后，礼部拟定了五皇子的名字为“玄治”，圣旨到长信宫的时候，传旨的太监满脸堆笑地讨好道：“奴才恭贺淑媛娘娘，五殿下的名字可是皇上亲自取的呢。”
治者，君也。
隆庆四年十月十七日，燕王与长孙安舜归朝。皇帝漏夜接二人入仪元殿密谈。
待听得燕王与长孙安舜细细奏来事情的始末，皇帝饶是仁厚心性，亦震怒不已。皇帝狠狠一掌拍在龙案之上，震得红木雕就的龙首微微破碎了一角，“大胆！他高旭不过是区区的工部右侍郎，就敢私自贪污一百九十万两白银！”皇帝威严地扫过殿下跪着的燕王与长孙安舜，语气颇带了一丝怀疑，“朕不信！你们二人查了两个月之久，就得出这么简单的一个结论么？没有层层剥削，没有人指使，高旭胆敢如此么？”
长孙安舜身子一凛，再度叩首，“臣无能。此人早知东窗事发，待臣与燕王殿下开始着手调查此案时，所有相关的证据和人证皆被销毁。而他刻意留给臣的线索，都指向了高旭。”
皇帝不怒反笑，更是骇得人起了一层薄薄的疹子，“很好，很好。竟然知道金蝉脱壳。这高旭怎么说？”
燕王缓声道：“微臣与长孙大人进宫面圣之前，暂将高旭扣留，亦询问一二。高旭将此事全部抗下，声称此乃他一时贪念作祟，并未受到任何人的指使。”
皇帝目光沉沉，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你们可有疑心幕后主使是谁么？”
长孙安舜听得此言以额触地，沉沉开口：“臣不敢置喙皇上家事。”
“家事？”皇帝玩味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飞速掠过一丝深邃的冷意，“看来这件事，跟朕的后宫也有不少牵连啊。呵，朕的爱妃们身后的家族，真是朕的好帮手！”
“皇上万万不可。”燕王忽朗声道：“此事既知与后宫有牵扯，皇上就更不该再追查下去。如今大周边境仍有许多敌手虎视眈眈，攘夷必先安内，皇上应以大周为重。若此刻追查，皇亲国戚必遭清算，就连后宫妃嫔亦受此牵连，只怕于国不利。”
皇帝只觉心头似压着一块巨石，直堵得慌，他哑然，“莫非就让他逍遥法外不成？”
长孙安舜正色道：“皇上，古语常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臣与燕王心中有数，大约猜到一二，请皇上暂且忍下这口气，待日后臣与燕王必将此人清算！”
皇帝晓得，为帝王之道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身不由己，要忍着，忍着这一刻的气，日后再百倍地讨要回来。
于是皇帝强压下心头怒气，“是谁？”
长孙安舜与燕王对视一眼，一齐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夏正德！”
夜色沉沉，侍女端了鎏金水盆进来服侍皇后卸妆梳洗。淘净的玫瑰汁子兑上清澈的泉水，又撒上瓣瓣嫣红娇俏的玫瑰花瓣。皇后坐在赤金鱼戏莲叶菱花镜前，一一卸下乌黑发髻上的珠翠钗环。
伺候皇后的太监常禄进殿打了一个千儿，与兰茹低低了说了几句。兰茹会意，忙附在皇后耳畔道：“娘娘且宽心，夏大人府上捎了话儿来，皇上已经收押了高旭，想来是不会再牵连到夏氏一族了。”
皇后眉间舒展了几分，感慨道：“真是苍天庇佑，如此本宫也放心了。”
话甫落地，皇帝便含着温和的笑意踏进殿来，“皇后放心什么了？不如也说给朕听听？”
“皇上今夜不曾翻了臣妾的牌子，怎地突然就来了，臣妾失仪，未曾盛装远迎，望皇上恕罪。”皇后起身急急一福，白皙的脸庞浮起淡淡的红晕，复又道：“也没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就是前儿听说五殿下抱恙，刚刚听到兰茹回禀五殿下已经痊愈了，臣妾也才放心。”
皇帝眼底滑动着如春天般温暖的和蔼，兼具一丝淡淡的寒意，而这后者，皇后是看不出来的。“皇后的凤仪宫朕想何时来便何时来，要见皇后一面，难道只有翻牌子么？”
皇帝难得如此亲昵，皇后亦是噙了一抹温柔的笑意在唇畔。皇帝瞧皇后刚拆掉发髻，一头如瀑的青丝顺滑无比，不禁轻轻抚了一把，似是感慨又似怀念，“皇后的头发真好，就像初初嫁入麟趾宫时一般无二。”
皇后抿唇一笑，只觉满室烛火熠熠生辉，她原也是端庄的美人儿。“皇上惯会取笑臣妾。皇上不嫌弃臣妾人老珠黄就好了。”
皇帝轻笑一声，视线触及皇后梳妆所用的赤金鱼戏莲叶菱花镜，于烛火照耀下流光溢彩，更显华贵，不免细细打量了一番，沉沉道：“这镜子？”
“镜子？”皇后不明所以，仍笑意盈盈地望向皇帝，“这镜子是臣妾的哥哥在宫外寻了巧手师傅打造的，特送予臣妾呢。”
皇帝眼眸一沉，许久不再发话。默然片刻后，皇帝才幽幽道：“夏正德很是心疼你这个妹妹，自然有好东西便第一个献给你用了。”
皇后不欲与皇帝在夏正德的话题上停留过多，忙又问，“皇上想必也累了，不若就在臣妾这儿歇着吧，免得漏夜赶回仪元殿，被寒风扑了身子。”
皇帝颔首，突兀道：“宫中有些妃嫔侍奉良久，有些甚得朕的心意，所以朕意欲再晋一晋妃嫔们的位分。”
皇后一怔，旋即温和笑道：“是，各位妹妹侍奉君上周全有礼，的确该晋一晋位分了。不知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目光深邃，仿佛透过皇后的眼眸似要得到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般，“宜贵嫔生养了玄洵，又是除你之外侍奉最久的，便晋为昭容。琳贵嫔诞下玄淩后一直默默，朕也亏待于她，她的贵嫔之位还是有孕五六月时才册的，便予她淑仪之位。洛嫔苏氏性子安静，便晋一阶为婉仪。仪嫔祝氏伶俐可人，便也晋一阶为芳仪。敦贵人卞氏倒也张狂可爱，就晋为敦嫔吧。”
皇后听皇帝一一道来，心中暗暗记下，却也好奇，遂笑道：“皇上看样子是要大封六宫了呢。可是，怎么独独撇下了昭仪妹妹和淑媛妹妹啊？”
皇帝只道：“素筠是因母族荣光才晋为昭仪的，若再晋封，最低也是玉妃，只怕她性子倨傲，会生出不少事端。至于淑媛么，她的淑媛之位是有孕时晋的，玄治也才一个多月大。她们是高位妃嫔，不急于这一时晋封。”
“是，臣妾记着了。”皇后思忖片刻，又道：“只是皇上若是这样晋封，昭仪和淑媛心里难免不痛快。依臣妾看，洛嫔和仪嫔资历尚浅，她们倒先可以放一放。至于敦贵人，皇上为着朝堂的事，的确该晋一晋她的位分了，免得她在同届入宫的妃嫔中地位最低，也难免感伤自身呢。”
皇帝不料皇后会婉言劝阻他晋封苏氏和祝氏，思及平衡后宫妃嫔的势力，又不欲让闵素筠与长孙静芙两位宠妃伤心难过，便颔首道：“也好，一切就交由皇后去办，只一点，九嫔册封嘉礼不可太过奢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