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日月照耀金银台(1 / 1)
方出了长信宫十余步,皇后扶着兰茹的手,颇见厉色,“不过是小小的晋封,你怎就按捺不住性子了?是想让皇上知道你无妃嫔之德么?”
闵昭仪银牙紧咬,眉眼间尽是愤懑之色,绣帕亦被她扯得微有变形,“臣妾只是不悦长孙氏有孕,又与臣妾并列九嫔之位。”
皇后冷哼一声,傲然道:“并列九嫔之位又如何,你是九嫔之首的昭仪,她连淑仪都做不得,可见皇上心中还是偏颇你的。”
闵昭仪心下微有释然,嘴巴上依旧是逞强,“偏颇又如何?皇上又不是不知她父兄与我哥哥的事情,还一味偏帮着她这个狐媚子!”
皇后倏地顿住了脚步,面容冷若冰霜,“昭仪!就是因为你哥哥与她父兄不和,身为后宫妃嫔你更该与她和睦相处,否则皇上怎会予你昭仪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若不想皇上对你失望透顶,便尽管与她斗去!”
闵昭仪自入麟趾宫便跟随在皇后身边多年,甚少见皇后如此疾言厉色,顿时不由一怔,只默默然不再多言,而心内的不满和愤懑并未减少。
长孙静芙册封从二品淑媛,宠爱更见深厚,皇帝因她腹中的皇嗣亦对她怜爱不少。一月下来,闵昭仪得以侍寝七八次,仍是后宫嫔妃中的一枝独秀。皇帝亦有四五日留宿于椒风殿,长孙淑媛势头之盛更使得长信宫门庭若市。就连同住在长信宫的常在卞子吟,亦沾得长孙淑媛的宠爱,晋升为从六品美人。
卞子吟提起晋封一事甚是沾沾自喜,洛贵人苏妍不喜她这般浅薄,以绣帕掩掩唇角。仪贵人祝梦潭唇畔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咱们姐妹三人同日进宫,如今只余了卞妹妹仍居美人之位,想必依着妹妹现今的恩宠,晋封贵人、嫔位指日可待。姐姐便在此先贺过妹妹了。”
卞美人吃吃一笑,略显得意:“姐姐的贺喜妹妹就先收下了,只是姐姐恩宠正隆,宫内谁人不知那句诗呢?只怕不等到妹妹晋封贵人或是嫔位,姐姐便已晋封为贵嫔了呢。”
卞美人话中所指的是仪贵人承宠时与皇帝的一句戏语。仪贵人初初承宠,皇帝曾询问其闺名由来,当时的祝梦潭只轻笑道,臣妾闺名出自张若虚的‘昨夜闲潭梦落花’。当时皇帝大赞名字甚好,也多宠着她几分,是而这则传言便在宫中流传开来。
闵昭仪唇角轻轻一勾,眼底的不屑之色愈发明显。她拨了拨鬓边的乌发,讥讽道:“卞美人何时对皇上的心思如此敏锐了呢?就连皇后和本宫都摸不透皇上的心,试问你一个小小的从六品美人如何得知呢?”
卞美人脸色一白,不意奉承了仪贵人的时候无意得罪了闵昭仪,忙解释道:“嫔妾不是这个意思,请昭仪娘娘明鉴。嫔妾蒲柳之质,怎可与昭仪娘娘的气度风华相提并论?”
皇后见好好的一场午后茶宴被闵昭仪弄得僵化,不免一时头疼,“好了好了,卞美人初作宫中妇,不识规矩也是不见怪的。昭仪你又何必与她逞一时口舌之快呢?”
仪贵人巧妙地奉上一盏热茶,柔声道:“皇后娘娘与昭仪娘娘不若尝尝嫔妾沏的茶吧。此乃嫔妾父亲捎进宫的碧螺春,虽说品种并非珍奇,但嫔妾改烹茶的手法,使碧螺春出了新味,望娘娘一试。”
闵昭仪接过仪贵人递来的热茶,她近日接连为皇后所斥责,心情郁结,哪里有心神品茶?于是只略略尝了一口便将茶盏放在桌上,道:“皇后娘娘,三殿下近日偶染风寒,臣妾先行告退回宫照料。”
翠果见主子告退,亦扶了闵昭仪的手步出昭阳殿。翠果跟随闵昭仪多年,最是会揣摩主子的心思,“娘娘是否疑心皇后娘娘已然倒戈成为淑媛娘娘的党羽?”
闵昭仪宫中多年,她美目轻挑,微见不忿之色,“长孙淑媛得势,就连皇后也不得不拉拢她。皇后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替皇上安定后宫,好让朝臣知道当今的皇后娘娘多么贤惠大度、堪称国母。”
翠果心中斟酌片刻,疑惑开口道:“娘娘,长孙淑媛怀有龙嗣,不管她此胎生下的是皇子还是帝姬,都会率先晋封为妃,届时就会大大越过娘娘,娘娘可有何计谋应对?”
闵昭仪一双秋水妙目晃过一丝不屑与轻蔑,小巧光滑的下巴向上一扬,“封妃又如何?她乃区区鲜卑女子,就算皇上想抬举她,皇后亦不会轻易答应她能有协理六宫之权。”闵昭仪犹嫌不足,加了一句,“皇后最怕的便是有人威胁到她的地位,如若长孙淑媛成了她的绊脚石,皇后定会毫不犹豫地除去她,就像当年的哲妃一样。若是这样,又何须本宫亲自动手?”
一日,皇后晨起梳妆,取了珍珠粉来细细匀面,骤然发现眼角生了道道细纹,恍如岁月的刻刀无情地在她的脸庞上留下痕迹。皇后不免有些叹气,遂多取了些珍珠粉,黯然道:“仔细算算,本宫今年也二十九了,嫁给皇上也有十五年了,色衰而爱弛,不过如是。”
兰茹取了妆台上的金花胭脂仔细替皇后扑好,安慰道:“依奴婢看,娘娘风仪盖世,皇上对娘娘也是爱重有加,怎会是色衰爱弛呢?”说罢接过宫人递来的彤史,捧到皇后面前,殷勤道:“娘娘且看彤史便知一二。”
皇后纤指轻轻翻阅,根据敬事房的记录,长孙淑媛因有孕不得侍奉皇上,而过去一月中,闵昭仪侍寝四次,皇后三次,洛贵人、仪贵人、卞美人各两次,琳贵嫔、宜贵嫔各一次。
皇后略有欣慰之色,不免感慨,言语间蓦然多了几分伤心,“皇上对本宫确是爱重。可惜本宫每回侍寝都服用娘亲送来的助孕药,却都不见动静。”
兰茹压低声音,不欲身后的宫女听到半分,“娘娘,大夫人今日送进了新的药方,也许这次有用也未可知呢。”
皇后水红色的指甲轻轻划过彤史上的名号,闵昭仪的地位仍然稳如磐石,而苏妍、祝梦潭亦渐得恩宠,大有赶超之势,卞子吟如今虽风光无限,但她的恩宠是基于长孙淑媛有孕之上,一旦长孙淑媛生产,那么她的恩宠也将如风中柳絮般随风消逝,似乎不曾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存在的踪迹。
皇后长长地叹了一声,“娘亲遍访名医及善生子的妇女,偏生本宫的肚皮这样不争气。但愿能早日怀上皇子,稳固本宫的皇后凤位才好。”
夏日来临,紫奥城最是炎热,连空气中徐徐的风都夹杂了一丝扑面而来的热气。合宫妃嫔大多怕热,皆躲在自个儿的宫中纳凉不肯出来,有些妃嫔也愿意在天气阴凉时到太液池畔行走纳凉。太液池种植着株株挺拔秀丽的未央柳,徐徐微风中,柳条将舒未舒,别有一番风情万千。
琳贵嫔的永福宫毗邻太液池,最是清凉舒爽。然而五岁多的真宁帝姬正值玩闹的年纪,加上四殿下业满两岁,成日吵闹着要去玩耍。琳贵嫔无奈,只好携了一儿一女在太液池畔嬉戏取乐。
四殿下方满两岁,活泼爱闹,刚到太液池畔就拉着真宁帝姬四处玩耍。琳贵嫔担心两个孩子,忙命竹语跟去照料。
看儿女笑语晏晏,琳贵嫔不免心内慰藉。竹息适时地奉上一碟豌豆酥,道:“娘娘眉间似有愁结,奴婢斗胆,试问娘娘可是为了淑媛娘娘册封一事?”
琳贵嫔望着四殿下胖胖的身子跑来跑去,煞是可爱,怜爱的目光中亦多了一抹哀切,“后宫中不是母凭子贵就是子凭母贵,本宫家族寒微不说,自己又是庶出,连累了淩儿。可看着长孙淑媛荣宠无限,难免心郁难解。”
竹息垂目不语,向来宫中妃嫔怀孕得晋一阶,生子满周岁或是百日亦可再晋封一阶。然琳贵嫔初有孕时册为婕妤,其后又晋为贵嫔,但生下四殿下后因闵昭仪母族荣光而被皇上忽略,未再得晋封,亦失了宠爱。
竹息抬手沏了一杯茶,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淑媛娘娘眼下风光万千,但皇后和闵昭仪必定盯着淑媛娘娘的胎,是福还是祸,仍不得而知。”
琳贵嫔默默,正欲说话,忽听得一女子扬声道:“琳贵嫔好兴致。”转目望去,原是新晋了贵人的卞子吟。卞子吟近来颇得恩宠,皇帝不久前分别晋了苏妍、祝梦潭为洛嫔、仪嫔的同时,皇后亦进言晋封卞子吟为正六品贵人,于是她也得了封号,是为“敦”字。
敦贵人屈膝一礼,小小秀脸闪过一丝得色,“贵嫔想必是闲来无事,才会带着真宁帝姬和四殿下在这儿纳凉取乐。殊不知今日贵嫔未至凤仪宫向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心中很是牵挂,还问起嫔妾等人贵嫔是否玉体不适。”
琳贵嫔唇角一勾,客气生疏地回答:“本宫昨夜难以安寝,故而未曾向皇后娘娘请安,让皇后娘娘操心,的确是本宫的疏漏。”
敦贵人以绣帕轻掩朱唇,语带深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想来皇后娘娘也不会无端怪罪贵嫔。不过贵嫔并不常侍奉圣驾左右,难免夜间不得安睡。”
话甫一出口,只见琳贵嫔眉心一动,手中的豌豆酥被捏得变了形。敦贵人欲以得宠之身讽刺琳贵嫔,也不过是借此讨好皇后及闵昭仪,想替皇后树威罢了。她见琳贵嫔面上无什么反应,沾沾自喜,口气更见骄纵,“恕嫔妾直言,贵嫔还是早日去凤仪宫向皇后娘娘赔礼道歉,免得日后在宫中举步维艰。”
“温仁忠厚曰敦,笃亲睦族曰敦,此乃敦字的含义。”一个清婉悦耳的女声由远及近渐渐传入二人耳中,只见长孙淑媛扶着侍女如云的手款款而来,一袭妃色百蝶穿花齐胸襦裙衬托出她曼妙玲珑的身姿,高椎髻上一支太后亲赐的鸾凤和鸣长簪熠熠生辉。她淡淡扫了敦贵人一眼,接着道:“而本宫看来,贵人你是当不起这个敦字呢。”
长孙淑媛言语淡然,却已使得敦贵人背脊一凉。敦贵人犹自强撑,讪讪道:“嫔妾不过是替皇后娘娘传话儿给琳贵嫔罢了,淑媛娘娘何苦怪罪嫔妾呢?”
长孙淑媛话锋一转,忽道:“还记得你初入宫时,皇后娘娘怎么教导你们的么?”
敦贵人心中疑惑,可长孙淑媛位分大大超出她一截,又是她宫里的主位,便依言答道:“嫔妾记得。不可忤逆犯上,不可行事骄纵,不可吃醋嫉妒,是为三不可。”
长孙淑媛含笑颔首,“记性倒是不错。”末了慢条斯理又语带威严地启唇,“琳贵嫔乃是正三品的贵嫔娘娘,你不过是小小的正六品贵人,方才你对琳贵嫔的话句句不敬尊上,争风吃醋。皇后娘娘的教诲你都抛到脑后了么?”
敦贵人慌忙跪下,急急辩解道:“淑媛娘娘明鉴!嫔妾是无心之失,并非存心冒犯贵嫔娘娘!”
长孙淑媛轻哼一声,她在宫中平素与人为善,甚少刁难嫔妃,此刻也容不得敦贵人放肆。“本宫瞧你是恃宠生骄,把尊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琳贵嫔是四殿下与真宁帝姬的生母,位分尊贵,你无心尚且如此,若是有意又该如何放肆了?你乃本宫的宫里人,若再助长你的骄纵之气,后宫岂得安宁?如云,让她抄写五十遍《女则》与《女诫》,交予本宫。”
长孙淑媛话中句句在理,全然不似平素温婉的性子。就连身在她一侧的琳贵嫔亦感受到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威仪。
如云屈膝一礼,“请敦小主移动贵步,随奴婢回长信宫。”
敦贵人被长孙淑媛训斥,一时面红耳赤,在众侍婢前失了面子,只好低低朝琳贵嫔屈膝赔了不是,跟着如云走了。
长孙淑媛扭头朝琳贵嫔柔声道:“妹妹来迟,白白让姐姐受了这卞氏的气。”
琳贵嫔缓缓摇头,望着敦贵人远去的背影,意味深长,“不过是一时不快罢了。她心机浅薄,也构不成什么大的威胁。这样愚钝的女子,自会有人去拔除。”
长孙淑媛惩治敦贵人一事在紫奥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她本是平善近人的脾性,而今发了威拿敦贵人作筏子,后宫诸人更是晓得了长信宫的长孙淑媛是断断不能惹怒的主儿,一时间,众人更是对长孙淑媛敬畏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