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砯崖转石万壑雷(下)(1 / 1)
代王一案影响巨大,连久居深宫的太后也被惊动了。太后得知代王命丧摆夷,连声叹息,“代王那孩子真是福薄。皇帝可要好好彻查,断不容歹人嚣张跋扈,竟敢动我大周皇室的人。”
皇帝在一旁也是恼怒不已,“这话不必母后嘱咐,儿臣自然不会轻易放过那害了十八弟的人。”
太后唉声叹气,眉头紧皱,“杨淑太妃早已置身红尘之外,好歹代王是她唯一的儿子,别让她知道了此事。待缉拿真凶归案,再寻个合适的机会与她好好说说。免得教她白白伤心,整天为了代王的事忧虑不安。”
明珠姑姑轻一下重一下地捶着太后的小腿,道:“自知道了代王殿下早逝,太后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总是梦见代王殿下小时候可爱的样子呢。”
皇帝内疚,垂首道:“母后思虑周全,儿臣会暂时瞒着淑太妃那边。”
皇后见太后旧疾发作,忙接过兰茹递来的薄荷脑油,柔声道:“母后别太忧心,皇上必会为代王殿下讨回公道。只是摆夷皇族着实放肆,竟敢对代王殿下不礼。”
皇帝闻言眸子一沉,只在一旁不出声。一侧侍疾的贵太妃眉心一动,眼风淡淡扫过正头疼的太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小内侍熬着太后的药。
翌日,甘露寺内烟火缭绕,进香的人群络绎不绝,衣香鬓影,华服锦袍。甘露寺乃是大周国寺,其渊源可追溯到太祖皇帝昔年起兵反梁时曾一度陷入窘境,当时太祖皇帝被前梁追缉,还是一名在甘露寺修行的姑子冒着杀头的危险偷偷藏匿了太祖皇帝,使得太祖皇帝逃过一劫。后来太祖皇帝夺得天下,登基为帝,对甘露寺上下众尼十分礼遇,几加修缮,逐渐有了大周第一国寺的势头,甘露寺的香火也愈加旺盛。
杨淑太妃乃是高位离宫修行,住持特意安排了甘露寺后院的一间僻静院落。那院落独立安静,进香的香客甚少会踏足此地。院落内仅有一姑子在打扫着庭院里的落叶,那姑子瞧见有蓝灰色内侍打扮的人进来,施礼道:“公公是来给淑太妃送贡品的吧?可是脸生得很呢。”
小内侍低头一笑,“先头负责送东西的朱公公病了,奴才是替朱公公走这一趟的。”尽管淑太妃已经出家修行,但也是太宗在位时得宠的高位妃嫔,太后特地嘱咐了要每月按时给淑太妃送来贡品,底下的人一刻也不敢松懈地照办。
姑子也不多言,只静静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小内侍小心地伸了伸脑袋,确认淑太妃没有出来,压低声音道:“到贵宝寺进香的香客很多,不知师父有没有听到一些事情啊?”
姑子不语,良久方道:“贫尼听的话儿多了,却也不曾落入耳中。”
小内侍暗松了一口气,长长地叹了一声,“师父若是听到什么关于代王殿下的事情,可千万别在淑太妃娘娘前头嚼舌根子啊。现下宫里为了代王殿下的事情简直是掀了天呢。”小内侍瞧着那姑子似乎是个锯嘴葫芦的性子,也不确定她会不会向淑太妃透露,音调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声,“奴才奉命行事,宫里上下都闭口不提代王殿下被杀一事。皇上担心淑太妃得知,下了旨意要甘露寺上下封口,师父打扫庭院,可千万瞒着淑太妃啊,别让这事进了淑太妃的耳。”
小内侍话音刚落,只听得身后传来侍女惊慌的呼声,“太妃娘娘!太妃娘娘!”
淑太妃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庭院里,方才那小内侍的话一字不漏全进了耳朵。淑太妃想不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就这样惨死他人之手,至今凶手都未曾寻到,顿时一口气没提上来直直晕倒在侍女的身上。
小内侍见闯下滔天大祸,连忙逃走了。当夜,淑太妃杨氏于甘露寺内吐血身亡。太后与皇帝听闻消息走漏皆是震怒不已,便那小内侍打发去了暴室。
代王一案愈发成为京师中人人讨论的话题,刑部与大理寺皆十分头疼如何处理。这桩案件本就十分棘手,且不说代王如何被刺杀,若查明是摆夷皇族动的手,则如今刚刚降服大周的摆夷皇室必然引起不平,只怕届时边疆不宁;若将此案草草了结,皇上与太后那里恐怕也不好交代。
隆庆三年十月十六日,礼部拟定淑太妃杨氏谥号为“懿安”,即懿安淑妃,暂停灵甘露寺,择定十二月初二迁入先帝陵墓陪葬。拟定代王谥号“怀”,即代怀王,暂停灵奉先殿,择定十二月初二迁入先帝陵墓陪葬。
半月后,刑部与大理寺会审了许久,终于得出结论,杀害代王的真凶乃是原摆夷太守赛冬,而动机便是代王欲强纳赛冬之女为妃,赛冬不愿,为永除后患,故而痛下杀手。
皇帝得到刑部与大理寺共同的结论,自然又是一番震怒,但了解到此案原是代王的自食恶果,也不好重惩赛冬,便下旨将赛冬发放边疆充为苦力,其妻女充为宫婢,其族人送与披甲人为奴。
移光等人抵达京师时已近十二月底,她与母亲丹珠和其余被充为宫婢的女子一齐被送往京师。大约是水土不服加上终日奔波的缘故,许多人都病怏怏的,有些得不到及时的救治而丧失了性命。上了年纪的丹珠夫人身子骨本就不好,如今天气又寒冷,十几天前便有些咳嗽和发热。
入夜时分,月亮西沉,负责守夜的移光瞧见几个小兵将一个毫无生息的年轻女孩子搬了出去,心中一阵叹息。耳畔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又是一个病死的姑娘。大周的人也真是的,明知道这里有人病了,连药都不肯多给一些。”
移光侧头,身旁的女孩身型虽小,但容颜秀丽,眉间更有一股侠义之气,倒也别有一番韵味。“碧珠儿,明知大周的人不好相与,你何必多言呢?”
碧珠儿与移光一同被充为官婢的女孩儿,听说是她的父亲本是山贼,劫了官饷,后来因分赃不均而杀人,事发之后被官府查了出来,她因藏匿父亲被罚为宫婢的。而碧珠儿丝毫没有怨天尤人,相反,她特别向往京师的繁华,亦想亲眼看看那传说中比摆夷王宫华丽百倍的紫奥城。
碧珠儿撅了撅小嘴,“我是替你阿妈着想!瞧瞧你阿妈病恹恹的样子,再不好好治治该怎么办?”
移光愣住,母亲的病情的确愈发严重了,而且她已多日只进少许水米,只怕撑不了多久。碧珠儿摇摇移光的手臂,“咱们虽然是摆夷女子,但如今也成了大周子民,可不能让人轻易就死了呀。移光阿姐,咱们快去和官差大哥讨点药吧。”
移光被碧珠儿说动,正打算与她一起去哀求那官差大哥,不料阿云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阿云年纪小,才十岁,她哭着拉着移光的袖子,“移光阿姐,你阿妈好像不行了……她一直在发热,怎么也退不了。阿姐你快去看看吧。”
移光一听,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她迅速提起裙裾朝母亲的帐子跑去,寒风吹进了她的眼睛,生生地割出了泪水无情地四溢。她已经和父亲分离,今生不知是否还能再见,母亲是她身边唯一的亲人了,若她也去了。移光不敢多想,只跑得更快些,快些去看看母亲。
待她奔到母亲身边时,母亲早已没了气息。
移光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隆庆三年的十二月。那一个月里,她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也正是这变化,将她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华丽却充满险恶的世界。
她不知道,在前方等待着她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