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君恩似水东流去(1 / 1)
又是一年新年家宴,闵素筠仍是风头最盛的宠妃,燕王和闵承栋更是由于出色的战功而受到皇帝的表彰。放目望去,皇后仍是端庄贤淑,似乎中宫之位坐得极其稳当;闵昭仪意气风发,笑语盈盈;宜贵嫔大方稳重,只专心着大殿下的饮食;和贵嫔宁和婉静,教人见之心神安宁。
只是,去岁在家宴上出尽风头的琳贵嫔,此刻却不见踪影。
闵承栋率先朝皇帝敬了一杯,他生得虎背熊腰,说话更是豪气万丈,“臣在此恭祝皇上龙体安康,朝政安定!”
皇帝也举起酒杯,声调沉稳,“大周的边境还需爱卿多多劳力。”
闵昭仪在一侧娇笑,目光盈盈,“智者劳心,能者劳力。哥哥自然是愿意为皇上鞍前马后的,只是皇上统筹千军万马,也要看顾着自己的身体。”
皇后掩唇轻笑,端庄道:“闵昭仪说话就像抹了蜜似的,不仅皇上爱听,臣妾也很喜欢呢。”
皇帝对皇后和蔼道:“素筠与你向来交好,也难为你处处护着她。”
正说着,琳贵嫔携着四皇子姗姗来迟。她今日择了一件淡紫色的绣樱花朵朵宫装,乌黑的青丝挽成了简约的朝云近香髻,只以青玉头饰点缀,更显得她清丽脱俗。琳贵嫔袅袅一福,柳腰恍若太液池边未央柳,“臣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只略略看了她一眼,便示意她入席。
燕王妃在八月末时诞下了一个健壮的儿子,见琳贵嫔怀中的四皇子也是白白胖胖的,心下便生了亲近之意,不免抿唇一笑,“四殿下好生可爱,不知殿下叫什么名字呢?”
琳贵嫔脸色微白,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皇帝。她刚生下四皇子,恰逢闵承栋收服摆夷,皇帝因着这层更是宠爱闵素筠。为此,四皇子的取名也耽搁了。直到四皇子满月礼时,皇帝才为四皇子取了“淩”字。
皇后心内冷笑一声,扭头跟宜贵嫔说话。琳贵嫔此刻的难堪,她也有份为之。昔日她得知琳贵嫔果然诞下一子,迟迟不提为四皇子命名的事,皇帝政事繁忙,也将这件事抛之脑后,直到四殿下的满月礼筹备,皇上才为取了名字。
皇帝显然听到了燕王妃的话,脸色微有不悦,轻轻咳了一声,目光在琳贵嫔身上打转。“四皇子乃琳贵嫔的儿子,名为玄淩。”
琳贵嫔闻言默然片刻,屈膝一礼,喉头似有一团棉花死死堵住,难受得紧,“臣妾记性不好,望皇上恕罪。”
闵昭仪将琳贵嫔的难堪尽收眼底,嫣红的唇角轻轻向上一勾,不再多言。
四殿下的赐名,一直如哽在她喉咙里的一根刺。琳贵嫔曾经无数次想,如果生下四殿下的是闵昭仪,那么皇上还会忘了替四殿下取名吗?呵,谁又知道呢。酒过三巡,琳贵嫔托词身体不适早早地带了四殿下离开了。
琳贵嫔迈出大殿时还依稀听到闵昭仪娇媚的笑声,于此刻的她而言更是刺耳。将四殿下交给身边随侍的竹语,“将殿下带回永福宫,本宫想散散心,不要跟着!”
竹语知道琳贵嫔的执拗性子,此时她必然心如锥刺,便听话地将四殿下带回了永福宫。
初春料峭,回忆起去岁新春家宴,她是因身怀龙嗣而万般尊贵的琳贵嫔,如今的她还是琳贵嫔,但恩宠大不如前。她也恍然明白,尊贵的是她的肚子,而不是她本人。
夜晚的太液池寒风阵阵,池边栽种着株株秀丽挺拔的柳树,取了诗意的名字,名唤“未央柳”。风由水面吹来,冰冷中带着些许刺骨的寒意,更是让她清醒地知道,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指望皇帝会恩宠于她。宠爱是面子,权势是里子,失宠的妃嫔就连末等更衣也看不起,然后得势的妃子,无论她得宠与否都不会有人敢轻视她。
蓦然想起去岁三月她生育四皇子的时候,那个夜晚她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腹痛难忍,腹中仿佛有一只手不停地搅着,撕拉着她,似乎要将她生生撕成两半才甘心。竹语焦急地握着她的手,命宫人速速去请太医。那时的她,还是天真,竟然会问“皇上呢?皇上来了吗?”
回答她的是竹息为难的踌躇,“小姐,皇上现下在宓秀宫里歇着了。要不,去请皇后娘娘来吧?”
竹语焦急道:“宫规有定,妃嫔生子必要禀明帝后,去请皇后娘娘是一定的,怎么请不动皇上呢?莫非是宓秀宫的人拦下了?”
饶是如此,她仍是不死心,艰难地吐出字眼,“一定要请皇上来,快去。”
竹息应了一声忙跑了出去。然而腹中的痛愈发令人不能忍受,她恍如被生生撕裂了般,直直晕了过去。
待转醒时已是翌日,皇后欣喜的面容映在她的眸中,“琳妹妹好福气,是个小皇子呢。”
她强自撑起虚弱的身子,四处张望,却找不到那抹明黄的身影,脱口道:“皇上呢?”
皇后神色微变,掩饰着替她拉好锦被,“皇上眼下还在宓秀宫里呢,虽说昨夜皇上不曾来看妹妹,可妹妹的功劳是断不能磨灭的。”说罢,皇后朝兰茹厉色道:“昨夜去请了那么多回皇上,就真的进不去宓秀宫么?”
兰茹扑通一声跪下,分辩道:“娘娘,为着请皇上,奴婢也亲自去了。可宓秀宫的人推三阻四,不去通报,奴婢也无法子啊。”
皇后怒道:“宓秀宫的人好没眼色!传本宫懿旨,宓秀宫上下罚俸一月,以示警戒!”
明明是初夏的天气,为何她心中如此寒凉?似乎整个太液池冰冷的水波都浇灌在她身上一般。她牵起无奈的笑,原先进宫就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振兴朱氏一族,可她,居然对皇帝抱有一丝希冀?
朱成璧,你在希冀什么呢?皇帝的恩宠,最是如晚风般留不住,抓不着。何必?这一切又是何必?原本你就是不该有心的啊。突然想起那个一直守候她的男子,若是当年进了燕王府,今日的她,又会是何等境遇?
“如今的一切就是你想要的吗?”沉重又带着磁性的声音响起,生生地打断了她的回忆,回首是陌生又熟悉的脸庞,一双熠熠的星眸在黑夜里格外明亮,“当初你若是愿意嫁给我,哪里会受到枕边人的忽视?”
琳贵嫔银牙紧咬,仍是强撑,不肯露了半分软弱,“王爷何苦提起陈年往事?”
“难道我说错了吗?”燕王内心一阵刺痛,上前紧紧握住她的皓腕,只觉莹润如玉,如玉般美好,却也如玉般冰凉,“我说过,你若愿意,我的燕王府里只会有你一个妃子。如今皇兄坐拥闵昭仪,又即将纳新人入宫,你的日子还会好过么?”
琳贵嫔高傲的脖颈在月光下镀上了一层美妙的光晕,“多说无益。王爷有娇妻美妾,不必再与本宫纠缠不休。”
燕王气极,漆黑的星眸中倒映着琳贵嫔的面容,“你到底喜欢皇兄什么?他这般不顾念你,甚至连给你的儿子起名的事情都能忘记。难道,难道你还指望着他对你好么?”
喜欢?她心中嗤笑。难道当初她入宫就是真的喜欢皇帝吗?不,她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她进宫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为了争气,为了让朱府那些曾瞧不起她的人看着,看着她这个最卑微的庶女如何笑到最后。哪里是因为这浅薄无知的喜欢呢?
她朱成璧,已经没有心了。没有心的人,是不会知道什么是喜欢的。没有心的人,做事才会决绝狠辣,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琳贵嫔不为所动,转身便要离开。只是她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一直有一道炽热而深情的视线跟随着她的步伐,她惆怅地叹了一声,半回首低低掩饰道:“其实,被遗忘很好。我不用卷入紫奥城的斗争,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既然遗忘如此美好,那就请王爷也忘了我吧。”
隆庆三年九月,隆庆帝在位期间的第一次选秀就在计划之中拉开了序幕。依据皇太后的懿旨,全国上下九品及其以上官员的十三到十七岁的小姐皆参与选秀。
选秀由皇帝与皇后共同主持,历经了初选和复选,最终有一百名家世清白,体态端庄,容颜秀丽的女子进入了终选。选秀定在了长春宫云意殿,取的是秀女春恩长在的好兆头。
“正六品翰林院太学博士祝颂之女,祝梦潭,年十五。”
听到司礼太监唱到自己的名字,祝梦潭稳稳地上前行礼,袅袅一福,声如黄鹂般婉转动人,“臣女祝梦潭,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平定四方,愿皇后千秋安康。”
祝梦潭对自己得选很有把握,她自小饱读诗书,在闺阁时就被爹爹称赞仪态大方。今日选秀,她特地择了一条云水锦的宝蓝金丝八爪菊长裙,外罩一件月白色暗花长袍,最是仪态大方。早晨起床细心梳就的随云髻上只别了一支金丝楠木莲花簪子,简约得体又不失了身份。为着入选,就连祝词也是细细斟酌一番才敲定的。
皇帝果然抚掌大笑,细细看着她的容颜,“很是仪态万千。”
皇后也在一旁含笑道:“是啊,瞧着这祝氏真真让人清爽。臣妾越瞧越觉着有宫嫔的模样儿呢。”
皇上颔首,“的确。比之前头苏氏的美如神女,她更胜在落落大方。”说罢扭头向司礼太监道:“记下她的名字罢。”
祝梦潭绯红的唇角轻轻上扬,款款行了一礼,“臣女谢主隆恩。”
随后的秀女大多被撂了牌子,祝梦潭更是对自己未来的后宫生活充满了期待。
京城中最津津乐道的便是选秀一事,选秀过后,荣德长公主府最先沉不住气,向敬事房打听了得选秀女的名字与敕封位分。荣德长公主是何等人物,那可是与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皆为昭慧太后所出。血缘关系之深厚,以致荣德长公主成为皇帝最亲近的姐妹,尊贵荣华不言而喻。
看过得选秀女名册,荣德长公主愤愤地将名册摔在地上,怒道:“何开的好女儿真是愈发出息了,竟敢在孤面前妄称自个儿必以高位当选,如今被撂了牌子,孤看她有何颜面来见孤!”
侍女小霜奉上一盏红枣蜂蜜茶,温声细语道:“公主别为何氏置气。既然她入不了宫,今年进宫的秀女中公主大可拉拢几人为己所用。何氏蠢钝,不用她也罢。”
荣德长公主冷笑一声,好看的眼睛生出一道寒光,“盯着选秀这档子事的也不止孤一人。估计贵太妃不会坐视不理,也伺机收为己用。”
她虽是与皇帝同胞的亲姐姐,然而身为女子,荣华富贵都系于男子之身。她的夫君碌碌无为,只能指望她的亲弟弟。幸好一同长大的姐弟情分到底还在,不过生在皇家最难相信的就是情分。不然汉代的馆陶公主又怎会常常替汉景帝寻找美人进贡,以保证自己的荣华富贵呢?
因此,自打得知开始选秀,她便暗中留意名门淑女。无奈貌美的女子心机浅薄,门楣低的女子又是一股子小家子气,难以吸引皇上。此番选秀一过,她更加认清了在紫奥城培植自己势力的重要性。
染着嫣红蔻丹的指甲颜色艳丽,她的目光缓缓掠过名单上仅有的三名秀女:正六品翰林院太学博士祝颂之女祝梦潭,敕封从六品才人,赐居承光宫增成阁;从五品秘书丞苏遂信之女苏妍,敕封从六品美人,赐居玉照宫潇湘馆;正七品军器监丞卞俊之女卞子吟,敕封正七品常在,赐居长信宫漱玉轩。
“似乎祝才人很得皇上的心思。”荣德长公主玉手一点,巧笑倩兮,“听说她在本届秀女中最为出挑。可惜越是出挑孤越不会拉拢她,她起点如此之高,哪里会愿意倚仗孤呢?”
小霜微微一笑,“公主也可在剩下的两名秀女中挑选。”
荣德长公主轻轻掸一掸裙裾,缓缓起身,高傲的脖颈上仰,“孤若是在宫中扶植自己的势力,绝不会在这些秀女中甄选。孤的人,一定是要皇上自己看上的。”
谁又知晓,荣德长公主的一番雄心壮志,最终间接促成了隆庆年间最美丽也最悲痛的一段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