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暮霭沉沉楚天阔(1 / 1)
册后封妃的诏书刚刚下来,竹语就忍不住抱怨,“以前在麟趾宫的时候,静夫人与小姐同是庶妃,如今静夫人无所生育成了主子,小姐生育了真宁帝姬却只是从三品的婕妤小主,皇上真是太委屈小姐了!”
竹息脸色一变,斥责道:“住嘴!那是和贵嫔娘娘,还一口一个静夫人,是想给小姐惹上麻烦么?”
朱成璧正在西窗下认真地绣着寒梅傲雪图,鲜艳的红色丝线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色彩,看得人微微有些眩晕。她曼声道:“历来寒梅傲雪最是受到文人墨客的吟颂,不外乎是它高尚的气节和那铮铮傲骨。更难得的,是寒梅在初春的隐忍收敛,不与百花争艳,才造就了它在百花凋谢的寒冬一枝独秀。”
她侧首,如花的容颜里满是宁静祥和,“和贵嫔出身高贵,自然不是我能比拟的。但是安知我不能似梅花般后福无穷?竹语,我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要时刻谨言慎行,不要多言惹祸上身。让你去打听众人的居所,打听到了么?”
竹语讪讪,低首答道:“是。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宜贵嫔赐居畅安宫,玉贵嫔赐居宓秀宫,和贵嫔赐居长信宫。除了小姐还暂时住在这永福宫外,其余的主子都已迁去新宫了。”
从麟趾宫搬了出来,朱成璧便被皇后娘娘安排到了紫奥城东南角的永福宫。永福宫是个僻静冷清的去处,距离众位妃嫔所居的宫殿有一段路程,更别提仪元殿了。加之永福宫毗邻太液池,湿气又重,夏日虽是最最凉爽的去处,待到了冬日便有的苦头吃了。
朱成璧听闻后也不气恼,反而笑吟吟道:“那便是我住这儿了。其实永福宫也是个好去处,清清静静的,名字也讨口彩,倒也不落入她们的纷争。”
竹语闻言也揣摩不透主子的想法,不好多言了。
紫奥城的另一边,巍峨的颐宁宫旁同样矗立着一座精致典雅的宫宇。宫殿外种植着一排排高大的香樟,厚厚的叶子遮住了酷热的暑气,朱红色的匾额上“宁寿宫”三个漆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先皇故去,他遗留的妃嫔们不能再居住原先的宫殿,皆要移到别宫。但也不是所有妃嫔都能搬到别处,只有高位妃子能继续留在紫奥城,低位又无出的妃嫔们若是运气好些,便会被新帝送到京城郊外的行宫养老,要是运气不好,便会被送到甘露寺削发出家。
能留在仪制仅次于颐宁宫的太妃,独有婉靖贵太妃一人。
婉贵太妃正仔细摆放着花梨木书架上陈列的古籍书册,细心地将书皮外的灰尘拂去。侍女锦绣迈着沉稳的步子进来,多年深宫磨练使得她即便泰山压于前而色不改。锦绣用最平稳的语调说道:“主子,淑太妃今日向太后上表,称自己备受皇恩,愿出家甘露寺为先帝祈福修行。”
这件事可大可小,好歹先帝遗留下的妃嫔里独独以婉贵太妃和杨淑太妃为尊,杨淑妃此时忽然自请出家为尼,不得不引起疑虑。
婉贵太妃将手中的书册按照名序一一放好,曼声道:“杨氏得宠多年,又生性懦弱,如今自请出家,行的是弃车保帅之道。太后昔年的铁腕手段她不得不害怕,从前还有先帝和杨氏一族替她撑腰,而今杨氏一族衰微,她也不过是为了太后能留下代王一命罢了。”
锦绣默默地望着书架旁的观音像出神,叹道:“父母之爱子,必为其计深远。淑太妃也是担忧代王殿下遭遇不测,谁让昔年太子之争时,先帝也有考虑过代王呢。”
婉贵太妃整整肩上的流苏暗花银纹披帛,保养得宜的面容望之如三十许人。“代王不过是湊数的罢了,先帝真正考虑的太子人选,是新帝与阿湛。她何必这般急巴巴地谄媚讨好太后?”
她本是极其妩媚的丹凤眼,轻轻上扬也有了一股子媚人的怒气。正说着,一名白袍少年忿忿地走进宁寿宫。少年不过十九岁上下,剑眉星目里继承了母亲的容貌,颀长的身子透露了天家贵族的风仪,如谢家之宝树,大有宇文新州之懿范。
锦绣屈身一福,“燕王殿下万安。”
燕王景湛,先帝第十五子,其母乃婉贵妃,即日后隆庆年间令边境胡将闻风丧胆的常胜将军,也是乾元初期手握乾坤的摄政王。而属于他的传奇故事,也即将缓缓拉开序幕。
景湛朝婉贵太妃行了一礼,一双漆黑的星眸露出点点黯淡的光芒,“母妃安好。”
婉贵太妃凤眸微转,笑意盈盈,招手示意让景湛坐到她身边。景湛年纪甚轻,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婉贵太妃曾被先帝称赞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略一思量便猜出了景湛郁郁不堪的缘由,遂拍了拍儿子的手,语气沉沉,“事已至此,已无任何回旋的余地。阿湛,你父皇西去前的确在你与新帝之间犹豫不决。只可惜你输在年纪轻,新帝册封为太子时,你尚在母妃腹中。有时母妃甚至无数次地埋怨自己,若是进宫早几年,或许这一切都会改变。你输给他的是时间,而你战胜他的,也是时间。”
婉贵太妃推心置腹的一番话使得景湛眉间的结稍稍开解,景湛沉默片刻,“只是儿子如今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皇兄他对儿子似乎心怀芥蒂,迟迟不肯对儿子委以重任。”
婉贵太妃抬手为儿子亲自斟了一杯上好的“庐山云雾”,氤氲的热气朦胧了贵太妃白皙紧致的脸庞,“你皇兄也是母妃看着长大的,他生性宅心仁厚,即便是心怀芥蒂也不过是暂时。”贵太妃顿了一顿,眸光中渐生出一丝凌厉,“所以,阿湛,你要记得,你一定要成为皇帝最倚重的臣子。前朝梁顺帝的睿王,你可晓得?”
前朝大梁朝曾有一位叱咤风云的权臣,那便是梁顺帝的亲叔父睿王爷。昔年顺帝的父皇骤然驾崩,生前并无留下册立太子的诏书,权倾朝野的睿王主张册立先帝幼子为新帝,即顺帝。顺帝幼冲即位为帝,其生母早逝,睿王便名正言顺地以摄政王之尊掌管朝政,成为大梁的实际掌权者。
景湛霍然起身,这么些年来他已长高了不少,颀长的身形遮挡了窗外投进的暖阳融融。他的声音里含了莫名的欣喜和豁然开朗,“儿子晓得,请母妃安心。”
贵太妃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开始品起茶来,也渐渐地闲话家常,“对了,听说萧妃给你生了个宗姬?”
察觉到母妃的口气里有一丝埋怨,景湛忙道:“那是玉儿的头胎,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呢。不过宗姬也是不打紧的,俗话说先开花后结果,母妃也别太过心急着抱孙子了。”
贵太妃闻言也颔首称是,“也对,我也是先有了你皇姐才有的你。”末了贵太妃话锋一转,眼神直直盯着儿子,“不过你燕王府里只有萧妃一个妃子也着实不像样子,萧妃也太不识大体了。旁的亲王在你这个年纪早纳了三四个侧妃,看来母妃也得给你留意几个千金小姐才行。”
提及纳妃一事,景湛面容明显表露出一丝排斥,眼神如春日里断了线的纸鸢,不自觉地望向东南角,那丝丝缕缕延绵不绝的柔情若春日太液池的碧波,泛起圈圈晶莹的涟漪。硬朗若刀削的五官也被那柔情万千染上圈圈光晕。
因贵太妃的从旁张罗,燕王纳侧妃一事便大张旗鼓地展开了。贵太妃几经斟酌,最终敲定了替燕王纳了正五品兵部给事中斛律广恩之女斛律绣梅为侧妃。
不得不说贵太妃不愧是出身世家的女子,在政治上颇有远见。正五品的职位不高也不低,但兵部大小事务几乎都要经过给事中这一层关系,如此一来几乎掌握了兵部的大动脉。而在当时的大周朝,皇室宗亲与鲜卑贵族的联姻并不多见,皇室联姻的对象几乎清一色全为汉人的名门望族。换句话说,即便开国太祖皇帝之母昭睿太后乃是出身关陇的鲜卑贵族,但大周皇室当时尚未能做到胡汉合一,而鲜卑贵族们也没能发挥他们的才干。但自隆庆帝、燕王相继纳鲜卑女子为妃后,此后皇室宗亲不再排斥与鲜卑贵族联姻,鲜卑贵族的政治地位逐渐提升,并为数十年后大周的发展壮大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当朱成璧接到燕王纳侧妃的消息时,纤纤玉手中端着的茶水险些泼了出来。她很快调整出最温婉大方的笑容,“这是好事。竹语,去把那尊白玉观音像送去给斛律侧妃作新婚贺礼,再添一柄紫玉如意,一并把那串金丝楠木佛珠送给萧妃。”
“小姐,礼已经够厚了。”竹语一跺脚,清秀的面容满是焦急的神色,“小姐若是心里难受,便跟奴婢说说,何苦这般难为自己。十五爷当初为了小姐,连皇位都可以不要,可见十五爷对小姐一往情深。如今十五爷是奉贵太妃之命纳了斛律小姐,小姐可千万别胡思乱想啊。”
竹息无声地看了一眼竹息,默然片刻方道:“小姐如今是天子宫妃,与十五爷再无瓜葛。这一点,小姐在嫁给皇上前就该认清了。小姐若还是放不下十五爷,迟早会给小姐、十五爷、甚至整个朱府带来天大的麻烦!”
朱成璧眯了眯眼睛,迸射出星星点点的寒光,语调里透着森森的寒意,“何时轮到你一个奴婢来告诉主子应该怎么做了?”
竹息迅速跪下,言辞仍是固执,“小姐息怒!恕奴婢直言,小姐当年婉拒十五爷,一是因为老爷要送小姐进宫选秀;二是小姐希望成为人中之凤,十五爷当年不过是毫无建树的亲王,自然不能与皇上相比。小姐现在忘不掉十五爷,是因为这些年来十五爷一直愿意为小姐做任何事,而小姐根本不喜欢皇上。但小姐已是婕妤,一旦生下皇子,封妃指日可待。还请小姐三思。”
朱成璧眼神好似被投进了一块石子的太液池,一圈圈涟漪震荡出丝丝忧伤。是啊,她已经怀有身孕,皇上哪怕是封她做贵嫔也不为过。但她现在却是小小的从三品婕妤,连和贵嫔都不如,只怕是玉贵嫔从中作梗罢。
朱成璧漠然一笑,当初她进太子宫,就是太子妃极力赞成,目的不过是借她来制衡越发得宠的闵素筠。因此,闵素筠与朱成璧的梁子,也算是结下来了。
半晌,她虚扶了竹息起身,叹气道:“竹息你总是看得最明白透彻。也只有你,会这般不顾身份尊卑地与我直陈利弊。”
她淡淡地一低头,脚底下是一块厚软的八仙过海针织绣花地毯,奢华的金线,繁复的针法,紫奥城的印记太过强烈。一个晃神,似乎又回到了三四年前待字闺中的场景。
彼时的她还是朱府里无人问津的二小姐,庶出的身份让她不能似嫡出的姐妹般得到父亲的宠爱和疼惜。一家之主尚且不顾惜她,更别提下人奴仆会尊敬她了。父亲的正室夫人陶氏也不甚待见她,对她一直是冷冰冰的样子。因着父亲和陶夫人的态度,府里其余的少爷小姐们也不把她当做姐妹。那时的她,便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
真正改变她命运的,是大姐姐的婚礼。大姐姐嫁给了朝中的一位青年才俊,四方宾客盈门,婚礼热闹非凡。而大姐夫是太子幕僚,太子为表爱惜人才之心,特地驾临幕僚府邸。也就是那一次,她遇见了太子和随同而来的燕王。
燕王对她一见倾心,展开了隐秘又猛烈的追求。可惜当时她到了选秀的年纪,父亲为了朱府的荣华富贵要送她进宫。她反复权衡思量,嫁给燕王至多成为燕王妃,一身荣华皆系在燕王身上,但嫁予太子,即便是庶妃,未来也很有可能母凭子贵问鼎凤位。
如今三四年过去了,殿下对她也说不上特别宠爱,但十五爷却始终如一,心里眼里都只有她一个人。哪怕现在的正妃萧氏,也是不过是燕王府里的摆设,燕王对她说不上宠爱,更多的或许是尊敬。
燕王正式纳娶侧妃后,不到一个月就上表皇帝,自请领兵驻守西北。皇帝思量再三,如今大周可用之将甚少,玉贵嫔之兄闵承栋已驻守西南边镇,难以分身,便允了燕王。
颐宁宫外花木扶疏,一例种植着飞燕草、菖蒲等青翠的盆栽,花架上缠绕着青翠欲滴的爬山虎,显得格外静谧。因太后素来喜爱牡丹的国色天香,故而颐宁宫外摆放了诸多名贵的牡丹花品种,大红色的“菩萨蛮”、洁白若天山雪的“冰月”、粉红可爱的“醉胭脂”、黄色的“俏佳人”,各色牡丹竞相绽放,颐宁宫的庭院更添了一分天家贵气。
婉贵太妃扶了锦绣的手翩翩走入颐宁宫,含着宁静温婉的笑容,仪态万千地朝太后一福,“妾身恭请太后金安。”
太后不动声色地抬了眼皮子,对于贵太妃的忽然造访,她是不指望贵太妃是真心恭请她金安的。弹指一挥,裙上的点点灰尘瞬间掉落,以一付迎接战斗的姿态,微微挺直了腰直视她,“无事不登三宝殿,贵太妃所为何事啊?”
贵太妃凤眼一扬,笑吟吟道:“太后真真是聪明绝顶。妾身今日便是为了阿湛。”见太后微露疑惑,便补充道:“阿湛与斛律氏新婚燕尔,却自请去西北镇守。谁人不知西北民风彪悍,更与北梁接壤。北梁乃前朝余孽,阿湛又是皇上的手足,只怕……”
如今与大周接壤的北梁皇室原是前朝皇族的后裔,在昔年太祖皇帝覆灭大梁朝时,忠于大梁的臣子护送大梁太子逃了出去,那太子逃到了北疆后割地为王,重立大梁,因处于北方而称之为北梁。不过倒是有不少缅怀前朝的人跟随去了北梁,加之那太子逃匿时身边有不少名将,使得北梁还有气力和大周对抗,这也是太祖和太宗皇帝心里的一根刺,恨不得拔了才痛快。
太后打断她,慢吞吞地搅动着杏仁酪的小银匙,“燕王天潢贵胄,武功又为先帝所称赞。北梁气数将尽不足为惧。再者,贵太妃还信不过皇帝么?”
太后一连串的话使贵太妃有些踟躇,太后又道:“燕王乃皇帝的弟弟,又是臣子,自当为大周鞠躬尽瘁。贵太妃素来聪敏,如今阻拦燕王镇守西北,知道的说贵太妃爱子如命,不知道的便说贵太妃不识大体,教皇帝怎么想?”
贵太妃如醍醐灌顶,连连道:“还是太后顾全大局。都是妾身太过忧心阿湛,才会说出如此不忠不义的浑话。”
而后太后与贵太妃絮絮地说了些别的琐事,语气里尽是客套的寒暄。对于两个斗争了十几年的女人而言,和平相处成了她们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势均力敌的时刻,谁也不愿立时打破宁静。毕竟,真正的交锋还未开始,也不曾结束。
出了颐宁宫,锦绣方缓缓道:“主子确信这招能让太后暗地里不加害殿下么?”
贵太妃朱唇轻勾,绯红色的口脂如艳丽的芍药,“本宫越是反对阿湛镇守西北,她越是赞同阿湛。且她行事谨慎,在皇后的宝座上坐了这么久,她知道什么是大局为重,暂时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动了阿湛。本宫示软,她便会腾出手去对付其他人。”
层层繁复绣工所制的玉堂富贵湘妃帘后,太后不再年轻的容颜若隐若现,一双明亮的眸子眺望远处,似在思考着什么。明珠上前为太后披上一件铁锈红凤穿牡丹披风,顺着太后的视线望去,沉沉道:“素来强硬的贵太妃难得向太后示弱,十分可疑。”
明珠乃是太后的心腹侍女,为人沉稳机敏,是太后依仗的军师,说话也颇有分量。太后转头,声音里存着一点子喑哑,“你觉得她可疑?向来为人父母最疼爱幼子,即便她的女儿嫁予朝中的才俊,但燕王是她唯一的儿子,不得不担心。她为了燕王而来求哀家,是在情理之中。”
明珠心知太后对于贵太妃的示弱生了一丝胜利者的倨傲,只好婉转提议,“西北易生乱民,又毗邻北梁,想必燕王若丧命于乱民余孽之手,也不是不行。”
太后眸光若即将被风吹熄的烛火,“不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大周才在先帝手里失了西南几个重镇,要是联合北梁的人除掉燕王,焉知不是引狼入室?”她话锋一转,“贵太妃吃定了哀家出身寒族,不懂那些政史谋略。但是哀家不动燕王,不代表北梁的人不动他。毕竟在他们眼里,燕王是大周的人。”
明珠猜到太后心思,接了下去,“待北梁的人真的动了燕王,便是大周出兵的最好借口。”得到太后赞赏的眼光后,明珠道:“贵太妃自打替燕王纳了斛律氏,鲜卑贵族们对燕王十分拥护。虽说斛律家族不如长孙家,但也颇有地位。太后看该如何是好?”
太后略一思忖,皇帝的妃嫔中本有鲜卑贵族及昭睿太后族人,可皇帝不曾重用她们的族人,才导致鲜卑贵族对皇帝颇有怨言,转而投向燕王阵营。
哲妃无福早去,唯一有利用价值的只剩下和贵嫔了。
这样想着,太后眉间的结又舒展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