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此时此刻,相差三十天(1 / 1)
写字楼已暂停施工一个月。
这一个月行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好像做着一个不管用什么方式都不能醒来的梦。梦里的前十五天他动摇于世界存在的意义,后十五天他察觉周围的人都没有脸。
没有脸,他就不认识任何一个人。行云在等一个有脸的人把他叫醒,但是没有。于是在最后一天他尝试清醒,一个电话找来了西江。
西江惊讶了很久行云竟然会主动联系她,知道原因后才释然。
“好的,我知道了,陪你去就是了。”她说。
半个月前孝月的父母来找行云,让他有空能到家里坐坐,愿意的话还希望他可以帮着整理一下孝月的房间。当时行云还在梦里浑浑噩噩,于是拖延到了现在。
他想去,可竟然缺了足够的勇气。
西江心领神会,她很明白自己的作用于他或许就是如此。懒得去抱怨什么,她乖乖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反正孝月的家她也常去。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这时候整理房间?”西江和行云并肩站在孝月的家门口,问道。
行云伸手按下门铃,随口回应:“要入秋了,他们家每个季度都大扫除。”
“这样啊,真是的……怎么突然就秋天了。”在西江说这话之际,窗外楼房两旁的大树正缓缓随着从远方而降的北风唰唰舞动枝桠上的叶子,灰尘卷着落叶在地上翻转几圈,停在花坛边上。
“嗯。”行云感到凉意,喉结上下动了动。
现在只有孝月的母亲在家,很快来应了门。她消瘦很多,但依然穿戴整齐,西江想与行云交换一个眼神,但行云压根没有看她。他没让孝月的母亲招待他们,而是准备直接整理孝月的房间。
精神状态不好的孝月母亲见他这样,只好强颜欢笑:“那我出门买菜,今天留在这里吃饭吧。”
孝月和行云住在同一个小区里,隔三四栋建筑,绕两三个转弯,同住在一楼。每个一楼住户都有一块天井,多用来种花种草,而孝月家的天井被他摆满了作画用的工具。
其中多是油画颜料和大尺寸的画布,一进天井就会有一股淡淡的植物油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却并不油腻,竟然还有点好闻。
西江对这种味道很是熟悉,轻轻吸了两口。
行云说:“你看起来像个瘾君子。”
瘾君子说:“以你现在的样子没有资格说我。”
孝月的房间在天井侧面,中间有一道移门。不过这道移门已经拉不上了,孝月的杂物四处堆积叠成小山,垃圾桶淹没在快递箱里。床上椅子上也都是衣服,或者报纸。只有床旁两个大玻璃柜里的手办周边摆放整齐,一眼就看得出孝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西江满脸黑线:“阿月果然是宅男呢……”
行云环视房间一周,说:“床上的东西,衣服之类加那两柜子交给我,其他的拜托你了。你放心整理,他没有藏小黄书,即便有奇怪的估计也是伯里什么曼的人体结构书。”
西江抽了抽嘴角:“别把伯里曼和‘黄’摆在一起说啊。”
行云甩给她一脸“我没有这么说”的表情,就走到了玻璃柜前。
西江心说她才想整理那些手办周边,要不是她在孝月的心里还没有重要到可以触碰他的宝贝们……她耷拉着肩膀默默收集起了满地的快递箱。这些箱子有大有小,可以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套在一起。西江搬走最大的一个箱子,底下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它没有完整合上,中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她愣了愣,低下身展开笔记本,发现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没有人,只有一家叫九木的杂货店的店面,门口零散摆着几个柜子,放的全是小时候会吃的零食。西江注意到拍摄时间是一年前的夏天,约莫是黄昏时候取的景,所以整体色调铜黄铜黄的,莫名沧桑。
这真的只是一张普通的照片,西江茫然地翻到背面,看到孝月用马克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①九木的门口。
她感到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照片再没有别的线索。随即西江想也许是孝月画画所需的背景材料,也没有过多琢磨,翻出一本空白的记事本将照片夹了进去。
然后她把笔记本塞到最大的快递箱里,开始收拾散落在房间各处的电子设备。行云承包了相对更为私有的物品,所以西江倒也不在意会碰上尴尬的东西。
当然其实她本身也不在意,行云没有避嫌,她更没必要端着。
写字台上有一块黑色的数位板,这是前年孝月买回来玩手绘用的。她从书籍中捞出这块数位板,其之下又发现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里的画面应该是杂货店的内部,依然没有人。西江看见一条长长的回廊歪歪扭扭延伸至底,陈列着很多零散的物件,虽然乱糟糟的但似乎很有趣的样子。她理所当然地翻到背面,果不其然又看到一行字:③鲸落之处。
“咦?”她错愕于看到的每一笔每一划。
三?那么二在哪里,还有“鲸落”,难道……
行云听到她的声音,背对着问:“你怎么了?”
西江吓了一跳,嗯嗯啊啊了一会,才道:“你知道阿月最近在忙些什么吗?”
行云侧过身狐疑地看了看她,说:“不是在给你擦屁股么?”
“哎呀,不是那堵墙啦!别的事,自己倒腾着玩儿的。”
“……似乎没了,他除了墙画和毕设,好像没有别的在忙的。”西江瞥见行云认真地想了想,得出了否定的答案,“而且他也没告诉我他毕设做什么——怎么?为什么问这个。”
西江嘿嘿笑起来:“不不,没什么,就突然很想知道阿月私底下喜欢干什么。”
她说完这句话,行云的神色倏地变得很是怪异。他不经意上下打量了一会她,终是转过头去。西江被这个扫视弄得不大舒爽,但更多的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选择不说。或许是遵从了孝月的某种意愿,保守了这个秘密。
这些照片是一系列的,编着号码,蕴藏在孝月的房间里。
西江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这些照片统统找出来。
写字台占地方最大的是台式机的显示器,其后有块与墙相隔的空间,里头有一个塑料篮子。西江在那个篮子里发现一本绿色的相簿,她打开一看,相簿里零散的装着五六张左右的照片,时间都是一年前的夏天。
这五六张照片上的内容和杂货店没什么关系,分别是两个学校的大门,两个车站和一块草地的近景。照片的背面如同前两张一样被标上了序号,学校与车站并没有引起西江的兴趣,反倒是那片草地背面的字,她搞不太懂。
那些字是:③坑。
然而照片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坑。
她虽心有疑虑,但没有急于展开思绪,只是将这些照片又收进了相簿里,包括先前的两张。西江下意识觉得孝月是不是在玩什么有趣的事情,但又说不清,这些照片究竟意味着什么。
之后她又找到了三四张照片,她都只是匆匆扫一眼放进相簿。等整理结束,她带走相簿回到家里慢慢地琢磨。
正当她收集了所有的电子设备,准备搬运桌上书籍的时候,身后的行云也“咦”了一下。
西江抱起另一个快递箱,无意问:“你怎么了?”
行云定了定,说:“没什么,这些柜子上年纪了,不牢固,一直摇晃。”
西江把书挨个抱进快递箱里,腾出一口气说:“高低脚了吧,塞张纸好了。”
由于她没有回头,所以西江并未注意到房间另一边的行云顺着她说的话低头看去,看见地板上有几道很浅的柜子拖动后留下的痕迹。他皱着眉,索性头伸进了柜子里,盯着玻璃柜透出的白色墙纸看了又看。
墙纸似乎受潮,轻轻抛起,像是漂浮在墙面上一样,叫行云十分奇怪。
一直到太阳下山,整理房间的两个人都各自心事重重,话也没有说几句。好容易把地板与桌面上的障碍物转移到了别处,西江问孝月母亲要来了抹布和拖把,里里外外换了三桶水才把两处擦干净。
再把东西搬回去,又要很多的精力。西江崩溃地想,她的身份的的确确,只是一个学妹而非是女朋友或是妻子……之类的吧。
行云的部分轻松但却繁琐,就算玻璃柜是个封闭环境,一楼的灰尘也着实大得可怕。孝月定是许久没有清理了,隔板上积了厚厚一层,跟埋了几千年才出土的文物一样。手办周边要特殊的工具擦拭,行云以前跟着孝月打理过,现在也算得心应手。
但真要是因为磕磕碰碰,这里颜色掉了那里没了一块,行云决定——让他鬼哭狼嚎,让他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他……
行云完全想得出孝月做出这些动作的模样,可转而愤愤地想,请亲自来自己的面前撒泼吧,请亲自蹲在自己的脚边抗议吧。
晚饭时刻,他们终于得到了休息。孝月母亲忙里忙外,摆上了许多菜。可三个人坐在一张饭桌上,却也没有什么可以聊的内容。
孝月失踪这么久给予他家人的打击对行云来说是一样的,可无法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他偶有瞥到孝月母亲的眉眼,都能清楚地捕捉她的慌张与不安搅在一起,变成近乎崩溃的空洞神色。可她到底熟知待客的礼数,这份客气化作压抑情绪最好的利刃,刺激着她不要自我丢弃。
西江也注意到空气的凝滞,她挂上个僵硬的笑容说:“阿月妈妈,我每个礼拜都要在这里做兼职,就是商店街那幅画,我拖了好久没画了。每周五都来找您吃饭怎么样?”
孝月母亲闻言眨了眨眼睛,说:“好呀,来吃饭。你要吃什么,可以提前给我说。”
西江嘿嘿点着头。
行云沉默地吃着米饭,心想难怪孝月母亲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小学妹,也难怪孝月和她关系亲密。她与自己不同,主动派或许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和孝月很像。
行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他猛地抬头看着西江许久,察觉她翘起的嘴角似乎真的能与那人重合。
西江不动声色地向他投过视线,淡然地说:“你也来吧。”
有什么东西在行云的眼前“啪”得一下消失,他张了张嘴,又抿了起来:“嗯。”
其实不像,一点都不像。
孝月母亲捧着碗把两人看了又看,最后面向孝月,问道:“云儿,公园写字楼的工程,还停着吗?”
行云没想到她会他这个问题,稍显措手不及:“喔,快恢复工程了。损失太大停不起了。”
“这样啊……”孝月母亲咬着筷子,很是苦恼的样子,又问,“那么,坊间传的事儿,是真的吗?”
西江心里咯噔一记,也朝行云看去。后者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没事,丢的东西兴许是被小偷偷去了。这些机器拆成零件很值钱的……”
孝月母亲轻声说:“那不是还有人凭空消失了么。是……失踪了吗?”
凭空,消失?
西江眼皮一跳。
对面的行云脑袋剧烈疼痛起来,他握拳撑着脸,让冰凉的手掌给前额迅速降温换来一丝平静。他说:“不是失踪。工地上的人流动性本来就大,外来人员和工头闹翻,不干了,不是失踪。”
西江眯起眼睛,见他某四个字重复了两遍,明显感觉到行云情绪的动摇。她忙给孝月母亲夹了几筷子菜,说:“阿月妈妈,我们吃饭就不要说这些了。再怎么说都是人家项目内部的私事。这外面以讹传讹的坏人太多了,有句话说得好,流言止于智者,对吧!”
行云的冷汗滴落下来,静止在他的左手边。
孝月母亲被西江的几句话带走了注意力,渐渐的,同一性别的人总算是有一搭没一搭聊上了,而行云自始至终再也没有说过话。
然而,事实上西江的心跳得很厉害,几乎握不住碗筷。
她忽然想起之前翻找到两张照片,拍的皆是一块空旷的场地。第一张是全景,背面的字简单地写着①球场;第二张是一处草丛的特写,背面是③球消失之处。
西江知道还有一张二,但是二是什么已经不在意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上孝月给出的信息。
她知道写字楼本来地方是一片球场,孝月常与她说起,和行云两个人小时候经常在那里玩耍。
不过这信息的指向还有更深一层的涵义。
——这说明,曾经有一只球,在这块地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