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彼时彼刻,信号微弱(1 / 1)
夏日炎炎,知了的声音隐秘在树与树之中此起彼伏地响彻着。
行云眼底浮现的场景是山野小涧随意一处,河岸边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中年大叔,手中握着长长的鱼竿。
这里是合法的垂钓区,河水中人工养着许多食用鱼类。河水并不清澈,偏黄略脏。行云小学的时候也在这样的水里抓鱼玩,所谓浑水摸鱼,大抵就是这样。
他抬手将鸭舌帽压到了鼻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好像提前经历了退休后的生活。他动了动嘴,想。
行云父亲带他到这个避暑圣地已经有三天了,远离城市,在大量绿色里追求那禅法中的“庭前柏树”,心无旁骛。
可惜的是,这三天里行云没有感受到多少的凉爽,更多生长的反而是可以被称之为急杵捣心的情绪叨扰得他信仰动摇。
这一切归功于五天前发生的一件怪事。
在此之前,行云时常会在各种网络社交平台上发现一个类型的帖子,题目直白又相似,皆是让回帖者回忆自己曾经遇到过的灵异事件。比如无故消失的一段时间,比如物品无端从柜子上掉了下来,比如看见了早已去世的家人,这些真真假假多数千篇一律,让人兴趣索然。
用孝月的话说,大魔法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工业科学的天下。就连他也会这么说的话,可见那些帖子是多么咋咋呼呼,扰人心乱了。
这件怪事若不是他们亲身经历,行云一定会继续不屑帖子里的口述转达。
行云依稀记得他那日和孝月在公园的球场里打着贫民版的高尔夫球,比试的方式是从球场的一头到球场的另一头,谁挥杆的次数少就算谁赢。输的人要负责赢家的作业——行云知道这才是孝月心血来潮的目的。
球场一如往常的破落,任何设施都是锈迹斑斑,摇摇欲坠。说得好听有山有水有绿地,真实的面目却是建筑垃圾成山,地面凹陷积水,稀稀拉拉杂草丛生。所以一杆下去高尔夫球的归宿十有八九就是杂草堆中,喜欢提前目测好方向角度的行云更是清楚万分。
而孝月经常在建筑垃圾堆砌起的山中苦战。
第二十杆后,行云已经抵达了球场的中心。他观察良久,笃定下一球百分百会降落在杂草里,待杆落下行云便抬起右脚,追随着球奔跑起来。
他微微抬着头,捕捉白色圆球在空中的运动轨迹。它在炫目的太阳下闪着金色的光亮,像是马上要融化在温度中似的,以慢动作的形式翻转数圈后穿入杂草之中。
“啊,金色飞贼。”
行云几乎与球一同跑到了杂草之前,他揉了揉眼睛。
天气太闷热了,他竟然跑出了错觉。行云用袖子擦了擦汗,拨开挡住视线的杂草,伸杆捞球。
“咦?”
他向后退了一步。
“球又不见了。”
来到避暑胜地的第一天与第二天,孝月发来了这样的短信。这是行云让孝月再次试验的结果,没想到还是和那日他所看见的一样。
行云眼睁睁地看着高尔夫球落在杂草之中,可是,它却已经不在这里了。
当时孝月察觉到他不同往日过于在意的样子,勾住行云的脖子笑道:“你该不是被吓到了吧?不要那么紧张啊,我告诉你,这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嘭’一下出现,又‘嘭’一下消失的。你想想海上的幽灵船,你再想想天上的幽灵飞机。”
臂弯的温度传达到行云脖子的皮肤上,他不太高兴。
这和“屋子里的吞噬怪”不同,吞噬怪经常出没于乱糟糟的房间,悠闲自得地吞吃着主人的一切——孝月每次都用这样的借口来搪塞他丢了东西,行云心知肚明他只是放在了哪里想不起来罢了。等过段时间,吞噬怪吃得饱饱的就会把这些东西吐出来。
消失在杂草里的球,又是另一回事。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异世界的入口,开在现世许多不被人们注意的角落里。它没有吞噬怪的懒洋洋与好脾气,就像水斗池子里的排水口,那些东西不知被传送到了何处,亦没有被归还的一天。
为什么?他好奇。
十五六岁的行云情不自禁想要学习幻想小说中的主角,说出一句“我普通的日常生活在这一天被彻底颠覆”这样的话来。
他坚持己见,提议可以带上缺缺去找找看那三只球,依靠犬类灵敏的嗅觉说不定能有突破。但从昨晚到今日下午,行云都没有收到孝月的短信。
他莫名地坐立不安。
缺缺就是在电影废墟里碰见的那只小狗。之所以叫缺缺,是因为它缺了一只牙。
电影院的废墟两年前就已经被改建成了景观绿地,缺缺失去栖息之处后一直被孝月散养在小区里。
作为一个主人,孝月非常合格。下雨生病,不离不弃。他每天都会在特定的地点放上食物,晚上更是会满小区地溜它。最后谁溜谁行云分不清楚,不过这样闲散又轻松的时间就在这一人一狗之间快速又安然地过了三年。
行云总感觉自己的哪一个部分和缺缺一样一样的。
山里天黑得很早,叔叔们的钓鱼时间在下午四点结束,行云望着自己父亲的塑料桶里五六条大胖鱼,心说晚饭又是全鱼宴了。
大家收拾完东西,在回程的路上,行云的手机接收到一条短信。
行云打开一看,发现发送者是孝月,发送时间是五小时之前。看来山里的信号太差了,时间差了那么久才接收到消息。
信息十分简单,也是五个字。
——但却是:“缺缺不见了。”
行云咦了声,还没来得及回复,手机响起了来电铃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竟然是孝月的母亲。他诚惶诚恐地接起电话,不懂为什么会给他打来电话。
山里有城市中见不到的飞鸟,它们的模样陌生得让人喊不出名字,叫喊声也闻所未闻。这个枝头到那个枝头,略过的声响混入从手机听筒另一端传来的说话声,淅淅沙沙,听不真切。
行云的父亲并排与叔叔们前面,无意地回头发现了行云的异样。
见他似乎张嘴对着手机说了几句话,又垂下了手。父亲问道:“你怎么了?”
走在后方的行云双肩颤抖,几乎站不住脚。世界在他面前天旋地转,几近扭曲。他深深低着头,刘海淹没了五官,在脸庞上形成一片黑色的阴影。行云呼吸了好几口气,才镇定下来:“离开山区最后一班公交车什么时候结束?”
父亲一时没理解儿子的意思,狐疑道:“五点啊,怎么了,你要干什么去?”
行云猛地握紧双拳,抬头说:“我回去了。”
接着对父亲的疑惑与怒意不管不顾,行云扔下手里的器具开始朝前狂奔。
风灌入耳朵,将方才孝月母亲说的话吹得七零八落。
“我十一点多收到阿月的短信,说带缺缺在公园球场里不见了。我问怎么不见的,是走丢了么,他也没有回应。半小时前我想喊他回家吃饭可是电话关机了,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
“对啊,他一早就出门了,啊?你去找他?可你不是在外面旅游吗?”
“喔,就在郊外啊。但现在也晚了……”
“找缺缺也先要和家里人说一声。你找到他就先让他回去吃饭,我饭菜不收了。”
“那拜托你了,云儿。”
孝月带着缺缺只会去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在几天前正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
一个很不好的预感在行云的心里滋生,还混淆着别的心情。但没有站得住脚的证据,他在心里呐喊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球怎么可能在眼前消失,球怎么可能接二连三在眼前消失。缺缺也一样,它怎么可能会在那里不见!
行云到底不认为自己普通的日常生活会被颠覆,超自然的展开都是天方夜谭。
不信,所有人的反应都是如此。
那么如果这是真的,孝月会怎么样?会怎么样?行云想不出来,这未知的感觉让他更想马上见到孝月。
事后父亲一定会很怪罪自己,但这些都不是让他能停下脚步的理由,这世上也没有多少事可以成为理由。
他想,他只是遵从本能,想马上回去而已。
下山所需的时间比想象中的长,但可喜的是他依然在班车到达车站前的五分钟站在了候车处。等待的过程中他也尝试着打了孝月的电话,果然听到的是关机的提示音。他痛恨这里糟糕的信号,要是在正确的时间看到那条短信,羞愧的歉意也不会那么汹涌。
对了,就是这个。
行云愣了愣。他虽猜不出现在孝月的脸上是怎么样的表情,也说不出他的举动是什么意义。可让他抛下一切冲下山最大的驱动,便是这无以言表懊悔感。
班车来了,行云选择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车窗外是重新修筑过的山脚公路,一路延伸,相接山里山外。
班车开到山外的景点车站只需二十分钟,但是坐普通公交车回市区却要一个半小时,真正到达公园球场又得花上十五分钟。
这接近两个小时的跋涉让行云一秒内有退却之意,但很快就被其他的感情冲淡了。
他把双手摊开放在腿上,左手是自己别扭到让人恼火的性格,右手是因为孝月而高举双手放弃抵抗的心情。
左手重,右手轻。
忽然,行云怒不可遏地用自己左手一掌拍上了车窗。玻璃窗户剧烈颤动起来,发出尖锐的“嗙”得一声。共振扩散而去,前一块玻璃也跟着嗡嗡作响。
班车上加行云与司机一共就四个人。其他两个乘客吓了一大跳,得知是来自于行云方向的声音后,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两个小时过去,天还没有全黑,街上还有一些零散的路人。
行云跌打滚爬跑出了好几身汗,连八百米他都没那么认真用力过。
公园球场在他的几步之前,行云感到解脱。或许参加马拉松比赛的选手在到达终点的时候也是这种心情,心脏砰砰跳得很快,他不得不减缓了速度平顺呼吸。
球场一圈的路灯都没有亮起来,行云看不尽这块场地。他想,这里分明很小,为什么现在却巨大无比。
有个人影孤零零从球场的正中央往他的方向走,脚下踏过一摊小小的水洼,鞋子被水花溅湿,那人也毫不在意。
行云艰难地朝他走去。
这个身影本不该如此孤独寂寞,在他的身边应当还有一个跳动的影子。
可现在没有。
行云停下了脚步,在离孝月还有半米远的距离。孝月对他的出现只闪现了一秒的吃惊,随即淹没在深深的瞳孔中。
他忘记在来时的路上想好该和他说什么话。是“你好吗?”,还是“饿不饿?”,或者“不要难过了。”可每一句都从中心思想偏离,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心里有更想说的话,就在喉咙之上,舌苔之下,呼之欲出。
是什么,是什么?
“对不……”
“不见了。”孝月在同一时刻说,“真邪门,这个地方真邪门。”
行云眼中的孝月脸上没有表情,眼角也没有水汽,看上去和平时一样正常。
不过,为什么他的轮廓边缘那么模糊。
行云咽下“对不起”的最后一个字,取而代之的是张开的双臂,向前缩短最后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