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彼时彼刻,并肩(1)(1 / 1)
这时候的暴雨忽然变得清透又绵绵不绝。
教科书也发得差不多了,叠在课桌上高高一沓。
行云头发因为湿气乱糟糟的,翻看着一本语文书自顾自地憋闷。坐在旁边的孝月从发思想品德这本教科书开始就双手捂上了肚子,弯着腰整个人都不动。也还好后面的书也不是很多,这让行云替他摆放书籍的动作没有持续很久。
但他还是有点不高兴。
他不高兴的原因是纠结着是否该问一句“你怎么了”来体现人情。半晌,行云瞥了瞥孝月,踌躇道:“你肚……”
话才刚开始讲,孝月就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盯着他:“你有吃的吗?没吃早饭胃饿得好痛!”
行云感觉右眼角抽了一抽,摸了摸裤袋说:“我只有糖。”
孝月点头如捣蒜:“糖也可以!”
他把放了一个星期在自己袋子深处的棒棒糖递给了孝月,后者拆了包装纸塞到嘴里又继续回到刚才的动作。
可能真的很疼吧。
行云透过孝月垂下的刘海能看见他的侧脸。
老师们进进出出给学生们分发练习册之类的剩余,班主任在黑板上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写下嘱咐,提醒双休日结束后到来的周一就是新学期的开始,暑假已经正式结束了。
孝月用很快的速度吃完了棒棒糖,把棒子卷在塑料纸里,做祈祷状。
“快放学吧。”行云听到他这么说。
行云下意识地搭话:“你等下怎么回去?”
说完他因为羞愧而错手将练习簿对折起来。
孝月很自然地回答:“喔!公交车呀,我们应该住的很近,你哪站下车?小河那站的话就一起啊,不过下着雨公交车上人肯定很多。”
行云见他的鬓角挂着细汗唇瓣泛白,伸开手掌屡平了簿子说:“是同一站。”
孝月“哇”了声挤过来道:“那我们其实住得很近?我们可能住同一个小区?”
他有些尴尬地扭了扭脖子。
小河那一站只有一个小区。况且住得近这回事,行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不过真奇怪,在一起上学又住那么近,到现在才认识,天意弄人啊!”最后四个字孝月的发音拖得很长。
行云不以为意:“不奇怪。”
因为以前他们并没有可以相互认识的机会。
“早知道以前来和你打招呼了,我当时不太敢搭话。”孝月嘿嘿地笑起来,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等下一起回家啊!”
行云被这个笑容震住了,好久才找回意识,说:“……你一直饿着不好,最好先找地方吃点温的垫垫。”
孝月听了脑袋一弹,行云眼角的边缘看见他几缕发丝在空中上下摆动成波浪线,由远及近,近在咫尺。
他双手合十贴在唇前,眼神像小狗似地恳求道:“一起吧,一起!”
要不是后排的女生咯咯笑出了声,行云马上就会说出“我们没有那么熟”这样的话来。
熬到十一点多,学生终于得以解放。
大雨滂沱,小雨淅沥,大地攒起了薄薄的积水。路人的双脚错综踩踏着地上的水洼,溅起的水珠全数泼在彼此的裤腿上。
行云十分苦恼,他不懂为什么偏偏要这时候下雨,不懂为什么一定要今天返校。现在他的双手不仅要撑伞还要拎着装满书的袋子,双肩上的书包更是重得让人不快。
后悔是肯定的。
他跟在孝月的身后在学校邻街上毫无目的地闲逛,寻觅可以填肚子的东西。行云的表情一直都没有舒展,眉头也越扭越紧。
裤腿已经湿了一大片了,他很想蹲下来卷一卷。
这时,孝月在一家馄饨店门口停了下来。
“来一碗鲜肉大馄饨!”他边推门边对老板叫嚷道。
行云撇嘴,侧身抵住要关上的玻璃门说:“小馄饨就可以了,一下吃那么多等下更疼。”
孝月怔了怔,可怜兮兮地回头看了看他,妥协道:“……老板,两碗小馄饨。”
“你要吃两碗?”
孝月诧异:“你不吃?”
行云无言以对。
店里人不多,老板本来慵懒地站在柜台上打着瞌睡,被这两个急匆匆闯入的少年惊扰了,略微手忙脚乱地下起了馄饨。
等待的过程中,行云终于可以空出手来去卷他的裤腿。把满是污渍的一段遮掩到褶皱里,他的心情就好了一点儿。行云擦过了手,随手整了整翘得过于调皮的发梢,瞥见对面的孝月正低头闻着一罐辣椒酱。
“你在干什么?”
孝月回答:“闻啊。白芝麻的味道特别香,但是吃起来只有辣椒的辣味。”
那不是废话吗?
小馄饨上的很快,一碗下去孝月的脸色好多了。行云热出了汗,混着潮湿,浑身都有些黏糊糊的。
孝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放在桌子上,行云没有说话,默认了他请客的意愿。
店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到底是到了吃饭的准点。
他们相对无声又坐了五分钟。孝月百无聊赖,把墙上各式各样的馄饨种类顺序倒叙,各看了五遍。
他读完嘴角一翘,说:“我们走回去好不好?”
行云无聊地搅动碗里的紫菜,想也不想:“不好。”
孝月双手捧起脸:“雨停了,太阳很快就会出来了。人是需要光合作用的……”
他下意识看向玻璃门外,行云发现雨果然停得悄无声息。行人纷纷收起了伞,转动伞柄抖落雨水。
就是天色还慢了几拍,阴沉如初。
行云把筷子平放在碗上,说:“我不想负重五公斤进行光合作用。”
孝月没说什么,只是笑着一耸肩。
两个人收拾东西慢悠悠地回到车站。与孝月说的一样,遮雨棚下站满了人。一辆一辆的公交车途径此地,也减少不了几成。行云心神不宁,他要乘坐的那辆车是出了名的捉摸不定,要么不来,一来就是两三辆。
他吃不准要等到几时。
才站了五分钟,行云就垮下双肩,整个人向前弓起。立在一旁的孝月眨眨眼睛,绕到行云的后方一把抱起他的书包。压在行云身上的力量忽然消失,他吃惊地说:“你干什么?”
孝月笑道:“减负——喔,车来了!”
行云扭头,回家的车正一颠一颠驶进他的视线中。他如释重负,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失望。
车厢里乌压压一片,人与人挤在一起,各个面目狰狞。售票员开了车窗对车门的方向喊着:“不要挤,不要挤,里面空得很!快上,快上啊!”
行云顿感一阵反胃,他深吸口气,说:“走回家吧。”
孝月化开笑容:“好!”
离开车站十分钟后,行云想,孝月一定是预见了这种情况。
他胸有成竹等着行云跳进自己的计划里,不然孝月怎么会选择一个与公交车背道而驰的方向,表情又这么笃定自信。
按照孝月建议的路线,中间得过两座桥,几个居民小区,两条大马路一条小街,还有一家废弃的电影院。半个小时的车程,走走需要一小时。
公交车绕过两站才开上第一座桥。孝月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从学校旁边两个小区穿过,就是最短的路。
行云想再怎么短,书包那么重,走起来一样辛苦。
这两个小区都比较陈旧,后门隔着一条马路相对,比两道正门僻静。路上树荫密布,枝桠高伸遮了天空。凉风吹过树叶会把雨水摇曳下来,让行云恍惚觉得又开始下起小雨。
他用手背抹了自己的脸,对孝月说:“你怎么知道可以这样走的?”
孝月拱了拱怀里装着练习簿的塑料袋,回道:“先前就准备要来这里上学,特地来探过路。走多了,就找到了这个走法,而且我还发现了很好玩的东西!”
“什么东西?”
孝月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行云抿抿嘴,察觉这个好玩的东西才是孝月的最终目的。
很快过了第一座桥,他们的面前是一个破旧到连围墙都断断续续辨识不清的居民区。小区内的健身设施因为常年没人保养,掉漆严重,露出了青灰色的内里。有两三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子坐在器材之上,脑袋靠得很近,嘀嘀咕咕似乎在说八卦。
孝月好奇地盯着她们,想听清那悄悄话的内容。行云把他的脸拽了回来,理由是“不礼貌”。
二十几分钟后他们到达废弃的电影院,路程才走了一半。
这个古旧的建筑已经拆了一半了,一大片残垣断壁堆成小山横亘其中。行云不禁唏嘘,他曾经和父母到这里看过戏剧。许多年过去了,外头的电影院越造越多,就到了这里退场的时候。
孝月竖起手指对他说:“嘘!那个好玩的东西就在这里。”
行云心里回道:他并没有打算讲话。
孝月自顾自把塑料袋放到地上,三两下爬上了废墟,不时地喊着:“缺!缺!”
行云无法参透孝月的举动,先是冷静地站在原地看了片刻。后来握紧双拳,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最终羞愧地败给了好奇心。
他也爬上了废墟。
“奇怪了,”孝月见行云已经爬到了他的附近,说,“我先前在这里发现一只被人丢弃的小狗,想着今天再来看看怎么就不见了呢……”
行云漠然地指着一个方向,说:“你说的小狗是不是那个。”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孝月老远看到果然有个可疑的脑袋躲在乱石后面。
“对对!是它,缺缺!”
孝月心中一喜,连滚带爬往小狗的方向跑去。刚跑出一米他脚下的碎石块冷不丁一阵塌陷,他“嗷呜”一声,就摔进了一个暗坑里。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了,行云目瞪口呆地站在后面,一时无法消化这个突发情况。
小石子还在源源不断地滚进那个空隙中,坑口也有很多砖头摇摇欲坠。行云不敢走近,只好站在一边伸着脖子往里看。里头的那个空间由几个大石块相抵形成,黑乎乎的,借着缓缓破开阴云的光芒,只能确定那个地方并不是很大。
行云哪个角度都找不见人,惊恐地喊:“你没事吧?”
坑的确不大。
孝月平躺在一堆碎石块上,目测四周的垂直距离可能超过两米。可惜他跌得头晕目眩,浑身没劲,一句话都说不出。
站在外面的行云没有得到回答,恐惧如大海涨潮,四面八方朝他涌来。他脑袋闷闷的,像被武林高手重重一掌拍出内伤。这一刻,行云变得很想看见孝月的脸,他也需要看见,来确定孝月的状况。
于是,行云往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成为了他悔恨的一步。
行云的脚下也很虚,这是他能真切感受到的。只是行云没料到自己仅是移动一个身位,脚下的石板就冷不丁朝内断裂,赐他一个向下的力。行云心里懊恼着这个豆腐渣工程,却无法反抗重力,狼狈地落入小坑中去。
他的身姿简直和孝月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行云没有“嗷呜”,取而代之的是孝月“哇啊”一记惨叫。
那时坑底的孝月只来得及捕捉到几道射线形成的黑色残影,行云就带着他的书包,二话不说重重压在了他的身上。
咚——
这镇魂巨响中,还夹杂着行云的脑门与孝月的下巴敲出的一个清亮“嗒”声。
时间和空间都出奇得安静。
直到一阵犹如暴雨冰雹的尖头石子前赴后继坠落,打破安宁。
孝月被砸了一脸。但这些微小的疼痛都不及胸口那个压迫感万分之一。孝月想,如果他现在吐一口血会不会显得很是悲壮。
身上的行云像被施了定身术,半天孝月才感到他尝试着动弹,结果失败了。
行云轻咳了几声,低声说了什么。
孝月没有听清,行云又重复了几遍。
这下清楚了,他说的是:“够了吧?”
孝月满脸歉意地看着行云勉强用右手撑起肩膀,与他拉开一点点距离。
一束光线从坑外探进来打在行云的背上,竟碎成了星星点点。灰尘在这些光斑里慢吞吞地飞舞着,宛若透明的蜉蝣。
当视线相交,孝月察觉行云眼底的怒气犹如银河倒泻引起惊天巨浪,全数向他席卷而来。
“够了,够了。”孝月笑哈哈地抬起他的右手,拍了拍生气的人的脑袋。
行云已经数不清自己愣了几次,但每一次都不高兴。
孝月有个很坏的习惯——也不能说很坏——对行云而言是不太能接受。那就是孝月不排斥,抑或是喜欢近距离与人面对面的说话,近得快要呼吸相闻,亦能感受萦绕在人周身的气息正发生交汇。
行云对应付这个气息感到无能为力,就像门也不敲直接闯进他的房间,他都要苦恼是生气好,还是不生气好。
不过面对孝月他感觉生气也很枉然。
猛得,行云感受到空气急剧向他收缩,他拧着眉头环视了周围一圈。也许他的动作幅度很大,被孝月问了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是感觉有人看着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