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此时此刻,相差四十八小时(1 / 1)
孝月已经失踪了一天。
毫无声息,短信不回,电话不接,一反常态。
叫西江的学妹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孝月的家人有找她问过话,得到的回答是周五傍晚与他分别之前他的样子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这弄得父母两人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该去报警还是接着等下去,接着等下去是不是又能等到他外面溜达完了就没事儿人一样推门回家。
他们以为行云知道些什么,特意赶去了学校询问这孩子近期是否有出行的打算,结果行云一脸疲惫,难得露出他也不知道的表情。
孝月的爸爸说:“也是稀奇,往日的阿月明明什么都和你说。”
说的没错。行云想,孝月是一个很乐于分享的人。他酷爱告诉别人他正在干什么,所以杳无音讯这四个字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一块。
孝月的妈妈叹了口气:“算了,云儿最近实习也很忙的。黑眼圈很重啊,就不占用你太多时间。如果阿月有联系你第一时间告诉我们啊……”
没再多说什么,他们就离开了。行云表情呆滞,默默看着孝月双亲颓然的背影,右手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行云没有告诉他们,他于一天前收到孝月的一条短信,此后再无联系。
——是不是以前从我们家这儿看能看到远处有座小山丘来着的?
那夜他晚了一个小时才回了条“是啊”过去,没有得到回复。行云起初毫不在意,孝月这个人本来就很容易心血来潮去做一件事,经常让行云在后面干等着,等得厌烦了说一句“够了吧”,孝月就会哼哧哼哧地跑回来。
不过这次好像稍微有点不同。当天凌晨,行云就反省自己是不是少回了几个字,比方说“你要干什么”,或者“你在哪里”。
像是痛恨自己这一纰漏,他打了一晚上又加一个早上的电话,又在孝月父母出现之前就已经找过和他有关的任何一个老师同学朋友认识的人,大家的身影都在孝月不见前的二十四小时内互相穿越插播,却统统说好似的没有过多交汇,回应也自然是不知道。
电话自然也是从未打通过,最开始是忙音,接着是暂时无法接通,然后竟变成了不在服务区。行云被这些没有感情的播报声搅得很是崩溃,恼怒地关了手机。于是线索又回到那一条短信,行云知道最后接触孝月的人不是学妹,是他自己。
没了他的“够了吧”,孝月一定是在哪里有些乐不思蜀,不知归途。
二十四小时过去,可以敲定地说,这个人平白无故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
炎热的夏日里,行云顿时感觉浑身冰冷。
他连假也没请,直接旷课旷工离开学校回了老家,开着热空调在自己的房间里窝了整整一天,等到西江撬开他房间的门来找他的时候,行云已经在睡梦里发起了高烧。
她使劲摇晃行云要把他叫醒,晃到后来自己也脱力,趴在床头说:“完了,我果然就是一劳碌命。不仅要传话还要照顾病患。”
作为孝月的学妹,西江会熟悉行云似乎也是顺从天意,自然而然。她最开始都以为这共同进出的两个人其实是同班同学,这个误会持续了一整年。大二的时候,她因朋友以凑够人数为名而半被迫地加入了一个奇怪的社团,成员之一就有孝月,那以后才开始有所交集。
当然这只是一个契机。
她真正会相对其他同学而言,以学妹的身份和孝月比较亲近的最大的一个原因,是她对“两小无猜”的好奇心。西江从小市区出生,这个词她毫无具体概念,而这两个人很天时地利人和地向她举例解释了这一个……现象。
不过西江在与此二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又产生了另一种感觉。
她以前对“六度空间”理论有过短暂的兴趣,认定人和人之间是被看不见的细线联系在一起的。以至于到了大街上会产生自己与任意一个陌生人都隔着六个空间的想法。起点是她,终点是随便什么人。
但他们俩就有点不同,表面上来看她通过孝月认识了行云,但实际上她可能反而成为了这两点之间相连的一条线。
他们并不至于每时每刻都呆在一块,于是相互之间共同认识的所有人都成为了一条条线,让他们即便分离都依然像近在身边。西江的感觉就是,她是为了要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才应运而生的。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头依然埋在被子里。西江拉开窗帘,再扒拉开他的被子,冷着脸说:“起来吃药。”
长久的蜷缩在黑暗里,行云此刻被外界的光芒刺得直想原地蒸发。
吃过了退烧片,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又是一日临近黄昏,距离孝月失踪已经过了四十八小时。
西江见他满脸菜色,一拍脑袋打开了行云的电脑搜索起什么。之后更是手脚并用,现学现卖网上的教程,煮了一锅病号粥给行云吃。后者闷声不响地看着这个小个子忙前忙后三刻钟,心下不忍给了面子接过这卖相看起来十分不妙的粥,努力吃了四五口就沉重地放下碗勺,低头跪在床上说:“我要叫外卖。”
辛勤劳作的人立即摔门而出,两分钟后行云收到短信:“我的来回车费十块记得给。”
三分钟过去又是一条:“喔我忘了说,你师兄让我告诉你他给你放了一周的假,暂时不用去他那儿了。”
也不知道这言下之意到底是什么,行云盯着手机屏幕良久,直到被昏黄的光线灼烧得头晕目眩,他忽的跳起来披上外衣跑出了门。
老家的小区是沿着小河造的,正门附近有一个公交车车站,后门拐出去能走到小桥。行云经过了后门,挪过小桥,习惯性地往商店街走。
周一傍晚,附近的小学在一小时之前就已经放了学。路上行云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小孩子聚在一起,手里抱着各式各样的零食。他摸了摸有些空荡的胃,思索着等会到了商店街上该买些什么东西吃。
如今的商店街和以前的差别不是很大,唯一有点儿变化的大概是关于那堵外墙终于被画了图案填上色彩,可以作为景观存在了。
他先在商店街内小卖部里买了三包薯片,两包饼干和一瓶橘子汽水,再转到外面正对着那墙席地而坐,吃了起来。
行云也知道这出自孝月之手,至少有五分之三是那人画的。不过他不是很明白孝月为什么要画一幅蓝鲸落海,明明他当时提过更卡通,更偏向大众的意见,肯定比这带着悲剧色彩的写实风更适合商店街整体的风格。
一整墙的蓝色,是为大海。但现在,海的蓝色在橙黄色的光线里偏向了棕。画正中那只巨大的蓝鲸头朝下,身体倾斜,预示着它死亡前最后一个动作,是跌落。
落到最底下会怎么样呢?行云一直都很想知道。
可孝月当时只是看了看他,回答是:“它自己是不会怎么样啦。”
行云觉得孝月选择这个主题是一个连孝月自己都搞不清的迷。
一包薯片很快就解决了,当他拆了第二包薯片的包装,身上罩上了一层人影。行云面无表情地抬头,发现是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却很精神的老头。
他嘴里满是薯片残渣,说:“九木。”
老头笑呵呵道:“哟,云儿。好久没见你这小子了,在忙什么呢?”
行云想也没想:“造房子。”
老头指了指公园那个方向:“那栋楼你造的?”
行云一顿,赧然地说:“……严格讲我只参与了图纸设计,其实还是打杂的。”
老头站到他的旁边,摸了摸行云的头发:“干什么事儿都是从打杂做起的,跟我年轻时候一样一样。”
他笑了笑,点头说:“我以前也给您打过杂。”
“亏你小子还记得,”老头用下巴努了努墙,“你什么时候跟这小子再来给我打打杂。我那杂货店又乱成一摊了,要被人偷了东西我可能都不知道少了啥。”
听到老头的话,行云停了手里的动作幽幽说:“行,等我找着他了就给您打杂去。”
老头捕捉到他眼底的黯然,乐呵道:“你们又玩什么捉迷藏呢?没事儿,找找就找到了,这儿不大。”
九木还不知道孝月断联两天的事,行云也没有告诉他。
在行云和孝月很小的时候,九木的年纪就挺大了。
十二年对小孩来说是精力旺盛地成长为一个大人,但对大人来说是一个衰老的过程,跟个抛物线似的。不过年龄的差距倒是不妨碍两个孩子同一个大人做朋友,人们经常无视时间的约束去喜欢和亲近一些人,从而产生各式各样的记忆。
行云或许还要感谢在九木的杂货店里度过的时光,让他收获许多宝物,任何一个都比那个没有买到手的橘子雨伞稀有,珍贵。
老头和他聊了会儿天便离开了,花甲客想了半天都没想起自己跑到外头来是做什么的。行云仍然蹲在地上,一个人无声地吃完了所有的零食。衣袋子里的手机在他再次开机后依旧平静,行云其实已经对它绝望了。
也许绝望的有点快,但他也头一次那么憎恨现代科技。
不在服务区,很可笑的好不好。
行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外衣,随手把垃圾甩进垃圾桶。手刚一空闲,手机竟然响了起来。他心脏停了半秒,脑子发胀地伸手去捞那小方块,翻转过机体看屏幕。
来电显示:西江。
行云有一瞬间烦躁地想按下拒绝,想了想还是接听了。
“我不会喝你煮的粥的,来回车费你自己再过来一趟拿。”他说。
西江在电话那头“呸”了一声,说:“我打电话过来不是要和你说这个。”
行云问:“那你要说什么?”
话虽如此,实际上他对她要说什么毫无兴趣。
西江无视他的口气,淡定道:“我本来不大想和你说这个,不过回去的一路我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事儿好像跟你还是有点关系的。”
行云以沉默告知她可以继续说下去。
“昨天你师兄来找我,他说他打不通你的电话让我告诉你他放你假的事儿。我说行,他就走了。然后,”行云听见西江那头一阵悉悉索索,她压低了嗓子道,“然后我就跟踪了他一下。不好意思,我就是有这种癖好的人你不要在心里骂我变态。”
行云冷着脸说:“我没有。”
西江再说:“他和我分别之后打了一个电话,他对电话里的人说了什么施工暂停,工地发生了蹊跷的事儿啊之类的话,然后面色相当沉重地拦了一辆车走了。”
“工地出事?我怎么不知道……”行云对这些消息摸不着头绪。师兄目前正在负责的项目就是老家公园里那栋写字楼的建造,施工暂停那么大的事儿他怎么可能没接到通知。至于蹊跷,那是得多蹊跷的事件才可以让施工暂停?
“你不知道是因为师兄就没打通你电话吧?反正这是我偷听来的消息,你也参与过那写字楼的工程,就觉得和你还是有些关系的,不告诉你不行。”
行云挠了挠头,迟疑地说:“好吧,谢谢你告诉我。”
“不客气,那再……”西江“喔”了一声,改口道,“阿月要给你打电话了马上告诉我一声,再见。”
不由分说,她挂了电话。
行云看着系统自动切断的通话愣了半晌,在通讯录里翻找到了师兄的名字。
傍晚后日落地很快,残阳西斜,迅速埋入了远方地平线上一座座高耸建筑物的身后去了。路上还有一两个人会骑着老爷自行车从桥上经过,龙头上车铃铃铃响起,让行云在手机的嘟声里恍若有种回到儿时的错觉。
他站在桥上扭过脸,视线追随着车影回归了商店街,时间就好像突然就此停止一般。
电话通了。
时间倒回四十八小时前。
公园,建造中的写字楼,九层。
孝月下坠的身体受到一个较为结实的阻力,把他横空挂在九层的外面。他借此喘了好几口气,每喘一口胸腔就撕心裂肺地疼,眼睛鼻子和嘴角都鲜血不止。
好在这疼痛让孝月想起了刚才的那个片段,是他去初中报到的那一天碰巧遇见行云的时候。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很完整地看到这一幕,画面也真实得就像重新经历了一遍一样。
他微微抬头,想让自己的视野看得更加开阔。
眼前绿色的安全网随风律动,在他的眼前变成一块被分割出各种不规则图形的巨幕。图形一直从他头顶随机排列到大楼的底部,像小屏幕似的正播放着什么。
只要他一直往下跌,他就看得见全景。
孝月感到好玩,虽然另一个声音告诉他现在并不是玩的时候。
眼前的两个凑在一起的后脑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风景已然变成了学校门口的公交车车站。孝月的瞳孔印出了许许多多的人头攒动,而行人之中对他来说自然也有比较显眼的存在。
他呵呵笑了,这果然是人生的走马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