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彼时彼刻,相差两三秒(1 / 1)
行云那个时候还很小。
六岁,有时候走路要妈妈牵着手。
会有被人注视的感觉,是从进入六岁后的某一天开始的。那天他正被妈妈拉着乖乖地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经过某个转弯的路口,他忽然觉得有人在看他。
他瞪着圆圆的眼睛扭头去看,却只看见公园门口站着许多老爷爷老奶奶,准备着晨间的锻炼。
快二十年前的这里并没有通上地铁,去市区要花上一个半小时,但幼儿园在河对岸商店街的隔壁,走过一座小桥就到了。
那真是相当远的地方,行云的世界很小,很小。
商店街顾名思义里面都是商店,但混着几家饭馆子,把这里弄得更热闹了些。这个时间点街坊邻里都已经陆陆续续跑到街上买早饭吃,妈妈一路打着招呼,乐此不疲。
小卖部在商店街靠外的地方,他老远就闻到了茶叶的香味,欣喜地用手指着那个方向喊着要吃要吃。妈妈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有剩,便带他转进商店街。老板像是说好一样,已经拿着一个塑料袋站在了门口。他眯着眼拍了拍他的小圆脸,说:“哟,云儿早呀!你们也要来个茶叶蛋吃吃?”
妈妈笑呵呵道:“怎么用‘也’这个字?”
老板说:“说来巧,就刚才在你们前面几步,有个年轻妈妈带着他儿子买了两个吃。看样子是生面孔,估计刚搬来这儿的,也在隔壁幼儿园上学呢。”
“那他们运气好,您可是难得煮一锅茶叶蛋卖,这就给赶上了。”
老板的脸氤氲在茶叶蛋的烟雾中,叫他看也看不清,只迷迷糊糊听到老板说:“那是,我的茶叶蛋绝对煮得天下第一,那小娃娃可是被香气引来的。”
“哈哈,我们家云儿也是。”
买完茶叶蛋,走几步就是行云的幼儿园的外门。门面不大,进了大门有一条长长绿荫小道,走一百米才是幼儿园的正门。现在路上已经有很多带着孩子的家长,又是好一阵的互相寒暄。
妈妈走着走着,两眼一眨说:“哎呀,我刚好像看见那个孩子啦,怎么一晃不见了?”
行云独自吃着茶叶蛋,没有反应。
总体来说,这个和平的小地方很少有比较突发的事件。
所以有人新搬来或者有了转学过来的孩子,这里比别处更能一石激起千层浪。幼儿园大班只有两个班级,一班有十个,二班只有九个。这个新加入的孩子一来,两个班级终于平衡了。
一整个上午二班的孩子们都是吵吵嚷嚷的,惹得老师们都很头痛。
行云在一班,吃过午饭要午睡的时候才正式碰见他。幼儿园有个专门的房间供孩子们睡觉,因为班级少,房间就空了出来可以做这样的奢侈安排。
行云小小瞥了一眼,看见那个新孩子和他差不多个子,头发漆黑,后脑勺很圆,趴在地上乱涂乱画着什么。
只是这一眼的话,行云对这个依然属于不认识状态的小陌生人没有任何概念。
不过行云没注意到,在他视线移走的两三秒后,圆脑袋的那个孩子向他看了过来。
行云又感觉自己似乎被注意着,不过这次他没有在意。
他还是太小了,巧合在他的思维意识里,只是两个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的字而已。
幼儿园散学很早,父母都没有下班,一般都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来接回家。今天是行云的爷爷来接的,在他的爷爷踏进教室的前一刻,蹲坐在门口的行云双手托腮看见那个小陌生人被她的妈妈接了回去。
然后爷爷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一蹦一跳回到教室里,背起了他的小书包。
每当轮到爷爷来接他,行云总会比平时再晚回家一个小时。商店街里兜一圈,是他和爷爷的小秘密。而他每次必要去的地方就是商店街里一家卖杂货的小店,店名就是杂这个字的拆解,叫九木。据说杂货店的老板就叫这个。
爷爷说,九木的杂货店像童话世界的入口,和别的地方完全不一样。行云认为爷爷说的没有错,里面的确拥有着他想要的东西,今天一定要缠着爷爷给他买才是。
店面窄又长,中间建了一堵墙,把杂货店分割成了U字形的回廊。门口摆着一些放小零食的小柜子,往里面走就千奇百怪了。
中间分割用的墙每隔一段就内嵌着玻璃柜,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杯子,笔筒,铅笔盒,橡皮,明信片,透明胶,订书机之类的小样,要从里面翻找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另一边,放着的东西就比较大件了。随意相叠的柜子隔间里毫无规律的摆着衣食住行所需的各种物品,好像是因为大家都乱拿乱放又没人整理才会这样。
行云记得他很想要的一把儿童雨伞前两天就摆在这附近,上面有很多很多的橘子,每个橘子都有一个可爱的表情。
可是它不见了。
他憋着嘴有些不高兴。这把伞从上星期开始他就恳求妈妈买,妈妈却一直不愿同意,理由是他已经有一把同样大小的雨伞了,在没坏之前行云都该好好地专心使用它。
大人的拒绝总是有各式各样的说法。
“阿月,不要在屋子里撑伞!”
在行云独自闷闷不乐的时候,他的正前方也就是回廊的转弯处出现一个“嘭”的声音,和一个女性的低沉埋怨。
他放眼望去,瞧见心心念念的橘子雨伞正被谁开心地在杂货店狭小的空间里撑起,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笑声。
爷爷弯下肩膀,注意到他扭成一团的小眉毛,笑呵呵地说:“云儿想要买的东西是那个么?可惜,它被人买走了……”
他赌气地别过脑袋。
其实行云与那个抢走他雨伞的孩子不过前后脚的距离,各自保持着匀速前进,当对方撑着伞绕过中间的这堵墙与他隔墙擦身而过的时候,行云终是看到了那个孩子的侧脸。
原来是那个小陌生人。
等行云绕过了那堵墙,他与小陌生人又是一前一后。不多久那把橘子雨伞到底是被收了起来,作为交换,小陌生人的脑袋被他妈妈狠狠地拍了一掌。行云不知为何觉得解气,噗嗤一下笑了起来。爷爷没闹明白他突然的心情转变,就问:“还有别的想买的吗?”
行云拿起一块橘子形状的橡皮擦,凑上去闻了闻,糯糯地说:“这个!”
怎么说呢,小孩子是很容易满足的。
不过也从这一天开始,行云不仅感到总有人注视着他,同时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并且在其后六岁至十二岁初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几乎认为这个现象已经变成定律,连接在他和小陌生人之间。
那就是,小陌生人总是在他两三秒之前的地方,提前一步做了他也要去做的事情。
活动课两个班一起玩捉迷藏,他总是先行一步藏到行云决定好的地方。
公园里的滑滑梯,如果很巧地碰上,他玩儿的顺序永远和行云一样。
被爸爸带着去澡堂,行云又会看见他圆圆的后脑勺在澡堂门口一闪而过。
甚至买的衣服,买的裤子和帽子,一模一样的那一款也都比行云先一步拥有。
逛商店街总是在自己的前面,比自己先进商店,又比自己先离开商店。上学下学,上桥下桥皆是如此,以高得令人惊异的频率巧合着并且每天上演。这让行云感到自己好像无形之中做了一个跟屁虫,却又找不到破解的方法。而单方面撞见无数次的遭遇连妈妈都有所发现,时不时会有调侃:“这么巧又碰见那个孩子了,云儿去和他玩儿吧?”
行云自然是不肯的,他不想和一个买走他橘子雨伞的小孩儿一起玩耍。
妈妈又说:“我先前买菜的时候碰到过他妈妈,说他叫阿月。你们一样大,我们还说起什么时候一道玩呢。”
大人口中的“什么时候”与字面意思一样,是一个不够确定的未知数。父母之间的交情也就匆匆一瞬,这个“什么时候”就无限期的延后了,随后不了了之。
再到后来,妈妈带他出去玩的时候都习惯性加上一句:“今天会不会碰到阿月呀?”
行云摇头,可是哎哟,偏偏就是碰得到呀。
这样的琐碎细节逐年增多,又加上时有时无被人看着的感觉,使得行云偶尔会觉得人生真叫人烦躁。
然而他不知道,这两三秒不过是一个半人的身位,是轻轻叫一声,或者无意一个回头就可以打破的距离。
但行云没有,小陌生人也没回头。
幼儿园一直到五年级,都是这样。
五年级结束后,行云的父母决定不让他上学校安排的初中。爸爸说是想给他转到稍微远一点的中学,那里有他的好友多方面都可以照应一下。家这里有一辆公交车能直达,就是得颠个半小时。
稍微走远一点也没什么不好吧。行云面朝下,趴在桌子上想。
去新学校报到前的那天夜里,商店街里那几个老板们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闲心,一个两个往小河里放小花灯玩。直到七点多的时候,小河周遭都热闹非凡。
行云叼着橘子味的棒棒糖,双手缩在外衣口袋里正在河边散步。
小河与商店街并不直接相连,一共分成两层。上层的商店街前方有栏杆拦住,下层稍许向里侧凹一些,才是小河的河堤。
老板们在下层放着花灯,五六七八个,顺着小河的流动方向,一直朝着下游飘过去了。行云所站的地方离得还有些远,他慢悠悠地踱步走向可以通往下面的楼梯,走得近了就看见他几步之前跳动着一个圆乎乎的后脑勺。
行云眯眼心说,不会吧……
这个不会吧还真的没有意外,行云跟谁赌气似的反而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原地一直盯着那个后脑勺一溜烟跑下了楼梯,兴奋地往河边儿冲去。中间跑太快了还踉跄了一下,差些来个狗啃泥。
行云莫名烦闷,便狠了狠心咬碎了嘴里的棒棒糖。橘子味瞬间充盈口腔,让他很快舒坦了些。
反正等他去了远一点的地方上学,这些巧合都会消失的。
他有这样的预感。
这晚,行云破天荒的没有走在小陌生人的身后去看河面上的小花灯。纵使花灯朦胧绚烂,蜿蜒到了很远的地方,他也只是默默转身回了家。
如果他知道第二天的报道是这样的一种情形的话,行云一定会认为昨夜的小花灯还是看一看比较好。
凌晨的时候开始下起了大雨。
噼里啪啦下了一晚,到了早上演变成狂风暴雨。行云是爸爸开车送去新学校的,幸好今天只是报到,拿了书就可以回家。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晚了。教室里后排的位子全部都被占满,只剩前两排还空着四五个座位。行云摸着有些被雨打湿的头发,挑了最里第一排内侧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幸好老师都没有到,隔着四五分钟还有一两个同学匆匆钻进教室。
行云略微感到困倦,抱着书包低头小小地想打个盹儿。合眼之前眼角最后瞥见一个黑影一个箭步窜了进来,大大咧咧环视了教室一周。
后面他就没看见了,直到感觉到身边有因为人坐下而扬起的一股小风,行云又睁开眼睛。
视线里挤进一个有点熟悉又不是非常熟悉的脸蛋,五官正对着阴沉的光线压在他的面前。
对方欣喜地指着他说:“咦,我认得你,你是一班的那个谁!”
行云倒吸一口冷气,感觉起码有六年份的记忆随着倾盆大雨从头顶灌下,情景一前一后,伴着任何一个没有相交的片段,快速运转模糊成数条细线,布满教室。
线条的终点,是对方的指尖。
他又凑近了一些,开心地同行云头靠着头:“本来觉得这学校没认识的人,没想到有你!”
虽然莫名其妙消磨了六年,不过也因为阿月迟了一会时间,现在才正式与他的世界线重叠了。
行云脸色发黑,感觉那些黑线一层一层落了下来,将他们两个裹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