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此时此刻,相差一小时(1 / 1)
夏季的白日总是很长。
如果学妹没有因为肚子饿了而跑去商店街里找小卖部买零食吃,估计他都不知道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时间。
他匆匆收拾了东西,把所有的画具用品一股脑全挂在小摩托的尾部,叮铃咣啷声声作响。学妹抱着满满一塑料袋的东西跨过小摩托,坐在他的身后,掏出一包果汁饮料塞在他的口袋里,说:“给你买的,橘子味。”
他低头看看,回道:“谢谢。”
学妹咬了一大口面包又说:“两块五。”
他不说话了。
踩上小摩托的引擎,趁着天际还未变得橙黄,影子还没有被拉得老长,载着学妹离开了这个有些古旧的商店街。而留在他们身后的那堵长长的墙壁上,是一幅深蓝色的壁画。画上有一只巨大的蓝鲸,正从海平面跌落,往深海缓缓沉去。
这幅画他画了起码有一个半月了,起初是学妹找来的工作,结果她一个人完全搞不定。学妹便在某个闲散的午后,厚着脸皮把他给叫了过来,说壁画完成后的钱三七开。他花了五分钟琢磨了一下,最后看在是这个商店街的份上他同意了。
学妹问起为什么,他就说,这里是他的家。
商店街沿着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坐落在里这个城市稍微偏远一点的位置,通向这里的唯一一条地铁会在晚上九点的时候发出最后一班车。说这是商店街,不如说只是带着一点民俗风情的小街道,卖着一些不知哪个地方批发得来的大路货色,隔着两三家就能见到一模一样的款式。当然其中还有些挺不错的民间小餐馆,中午的时候会在门旁边搭起小小铁锅子嚷着大个头的肉丸子便宜卖了,一小时以内就能被抢光。小的时候他妈妈经常来买,肉嫩汁多,也是真的很大,小孩子吃一个就饱了。
喔,还有几家早上才出摊的小店,是商店街里的居民。豆浆都是家里亲自磨的,加了白砂糖后堪比琼枝玉露。学妹去的小卖部有时还会卖茶叶蛋,茶香味能飘一整条街。
没记错的话,这里还有一家做猪肉脯的叔叔,祖上三代全在这里卖猪肉脯,到了曾孙子这代考上了大学就去当正宗的城里人了,赚了钱在商店街最里头开了一家茶店。游客可以在那里边喝茶边看那条小河的风景——说实话,他觉得没什么好看的。
这地方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每一个房顶,每一个屋檐,每一个墙角,都烂熟于心。
从小河上的小桥路过的时候,夕阳已经开始张开橙色的巨网,铺满了整个世界。两边的绿化带造得天然又整齐,穿过枝桠间的光芒摇曳斑驳,琉璃透明。
学妹仰着脖子眺望天空,无意往边儿上看了看,不紧不慢地说:“咦,那里正在造房子吗?”
他正专心开着小摩托,就匆匆扫了一眼:“嗯,造写字楼。那儿本来是公园,风景挺好的。”
商店街隔着小河,曾经有一个很小的公园,小到连小火车都没有的公园。后来沦为了这里的居民晨间和晚上锻炼的地方,再后来就被开发商看中了,要在这里盖大楼。
很快,那栋大楼的雏形就已经出来了。约莫十二层,四到八层和十到十二层各有一段脚手架,罩着绿色的安全网。夕阳之中,这栋楼显得孤寂又怪异。
他倒认为没什么不好,能被选中说明这地方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学妹把第三个面包塞在嘴里,含糊地说:“这儿的地铁九点就结束了,打车回家那价格太吓人,我的话是不会选那么远的地方上班的。”
他咧嘴笑:“我还挺想以后在那里开个工作室的,离家近。不过你没听说这里的地铁要延时了吗,延到十点半。而且这条线直通市区,这都是商机啊。”
“什么商机?”学妹悠然自得地开了一瓶可乐,“这里这么安静多好啊,要是也跟市区一样闹腾起来不觉得少了什么吗?”
他听得一愣,定定看着十二层高楼,半晌才道:“能失去的,不是早就没了吗?”
学妹盯着他圆圆的后脑勺,托腮深思起来。
把学妹送到了地铁站,简单做了告别,两人相约下个周五再在这里碰头,他便跨上小摩托准备走了。刚发动小摩托,他就听到学妹在身后叫他。
“阿月!阿月!”
他回头一看,发现她从电梯下面冒出了头,满脸通红跳到他面前。
他四下张望自己的小摩托,问道:“你有什么忘记拿了吗?”
学妹眼神闪烁了一会,有些异样地扭扭捏捏。他看她那个样子,几乎以为她是不是要跟自己告白,下意识地揣摩起什么样的话既能拒绝又可以不破坏他们现在这样和谐的相处关系。
学妹嘿嘿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今天要和你好好说声再见才行,所以跑上来了。”
他呆立原地。
学妹指指他口袋里橘子味饮料说:“记得喝啊,其他没什么了。那么,再见!”
他感到有点好笑。
人每天都要说无数次的再见,和这个人再见,和那个人再见,他想,又不是再也不见,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呢。
不过,倒是有些暖洋洋的。
他对着学妹从下行电梯那儿消失之前最后一个挥手笑了笑,掏出手机,拨打了近期通话里的第一个人名。
对方没接,他切了一声,编辑了一条短信。
短信就几个字:“滚回来吃饭。”
可惜这个人在那条短信一个小时之后才回复说:刚看到,忙成狗不回了,周一记得带老三样。
老三样就是商店街里肉丸子,茶叶蛋和猪肉脯。
他饭后吸溜着学妹给他的橘子味饮料溜达到公园附近,一拍脑袋想,好像那家伙会这么忙还是拜他所赐。他稍稍有些释然,心说周一还是带去大份的老三样吧。
公园仍然亮着一路的路灯,不过等再晚些大概是不超过八点的时间,这里就要陷入一片黑暗了。他身边偶尔路过一个年轻人穿着运动服小跑路过,也许是认识的人,不过灯光模糊,还是别上去打招呼了。
来到小河的旁边,就能看见那栋大楼。青灰色的建筑物像一个漆黑的巨人一样矗立在他的正前方,安静巍然。
他有少许疑惑,因为工地上一个人也没有,或者说曾经有人的痕迹,而他们却因为什么原因暂时集体离开了这里。大楼一层外围墙壁简单的做了禁止入内的标识,旁边写的是黑体的“安全第一”。水泥黄沙竟然还有许多没有清除干净,随意堆砌在地上。高处挂着巨型的探照灯,仔细看还丝丝缠绕着黑色的电线。
这里原来是一片球场,什么球都可以打的球场,反正这里的设施都很简陋。他清清楚楚记得他小时候跟着那家伙来这里玩过足球,篮球,网球,羽毛球甚至乒乓球。足球的门框,篮球的篮球架,网球和羽毛球的网,乒乓球的桌子,都可以在这附近找到可以替代的物品充当,那时候还是个什么都能将就的年纪。
长大了就不行了,不能那么接地气。
只是长大了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玩儿这些东西了。
饮料喝完,他就有点想回去。寻到一个垃圾桶,随手一扔。听到那一声“咚”,他心里某一条细弦好像也跟着动了动,鬼使神差地,他又转头看向那栋写字楼。
脚手架内有升降机,这当然不能使用了。他猫腰小跑到大楼内部,看见未来要建造电梯的部分虽然留有空间,但现在的里面也很正常的不存在这么便利的东西。他探头探脑找到了楼梯,心里盘算着一口气爬到十二楼的可行度。
这个盘算在他还没爬到六楼的时候就粉粉碎了。
想来高三开始就为了考大学不怎么运动,加上他当时又要挤出时间准备艺术考,连睡眠都无法保证的情况下他更是没有精力想着锻炼身体。况且,“体力匮乏”这个标签已经被很自然而然套在了艺术生的头上。
他在七楼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又给那家伙发了条短信。这次字有点儿多,写着:“是不是以前从我们家这儿看能看到远处有座小山丘来着的?”
等了五分钟,他恍然想起来这人那么忙,兴许又要过一个小时才看到短信了。他抹了把汗,跳起来继续爬剩下的五层。
因为休息充足,五层很快就到顶了。十二层还有个小楼梯通向上面的平台,不过被人锁了。他只好在十二层寻觅起可以看到外面的角度,奈何这里全是脚手架和安全网。他站在内侧托腮想,这脚手架应该很牢固吧,爬都爬上来了无功而返好像有点儿不甘心。于是他手脚并用,仿若被小时候的他再次附身一样,从内部爬到了外侧。
脚手架上铺着木板,但是支架全是不锈钢的管子,看上去还是很安全。只是因为长久作业,不锈钢管子和木板均有损坏老化的迹象,有些地方已经破烂,踩上去有吱吱呀呀的声音。十二楼高的地方,风都比地面大,随意一阵风吹过来,安全网就带着木板唰唰摇晃。
还是小心点吧……他想。
扒拉开安全网有费劲,不过还被是被他拉出一道口子。等外面的风景出现在那道缝隙中,他惊喜地发现这个角度不偏不倚,正好对准那个小山丘。
天黑得很通透。
能看见月亮与星辰,他不认得北斗七星,可他坚信自己往北方看有看见七星中的某几颗,光辉灿烂。
小山丘离这里有些遥远,只能勉勉强强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黑灰色的布景下,显得形影单只。对年少时候的他来说,那个方向是最远的地方,是曾经和朋友立下誓言,比谁先达到谁就是孩子王的地方。
只不过谁都没有真的去过那个小山丘。
而现在的他也不过是忽然想起来,忽然想在这时候去看它一眼。
小时候,他就稍许比那人熊一点,那人比他再稳重些。
相对而言。
他靠在脚手架上又站了几分钟。这几分钟内他回忆了一些年少时候的片段,有些完整的想得起来,有些就不怎么记得住。他冷得吸了吸鼻子,凄然地发现这世上正在悄悄失去的东西,还真不是一般的多。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吧……”
他掏出手机看了眼,那人果然还没有回复。至于那座小山丘,以后还是拉着那人去一次好了。算是大家一起到的终点,谁都是孩子王。
于是这么想着他搓搓手,抬脚往回爬。
“咔擦”
木板发出一阵不妙的声音,他皱眉低头看了眼,那木板并没有异样。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里面挪。
风断断续续地吹过,他觉得寒冷异常,脖子一缩。
也就是这一秒,脚下的木板从中间断裂,他所靠过的不锈钢管子相接处的螺丝从孔中掉落出半截身体,而更后方的钢管早就出现塌陷弯曲的现象,承受了他这最后一个重量,这些人工搭建的管子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连锁反应,全部松垮,开始坍塌。
他脑子一片空白,没有悔恨,也没有紧张。他先是直直跟着断裂的木板往下掉了一层,下层的木板受力变形又把他往下一层甩去。整个背部撞击木板震得他眼冒金星,在这些个星星之中他似乎看见了一些朦朦胧胧的画面。
支架从上方坍塌,导致下方也斜着倾倒碰上安全网,他又从这一层向下滑,侧卧状态跌落到一根飞出来的管子上。
没感觉疼,但他想也许这只手就这么断掉了。
嗯,现在才开始有些后悔和恐惧。
不过比起这两种羞耻的情感,他发现他每摔下一层,眼前的画面就更清晰一分。渐渐的,他能清楚看见画面中的人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都安放在脸上的哪个地方。他想这是不是就是临死前的人生走马灯,连那个人小时候的样子在不依靠照片的情况下都能完完整整回忆起来了。
这着实有些奇妙,这个幻觉很好。
画面里的那个人正牵着妈妈的手,慢悠悠地走在路上,看上去大约是六七岁的样子。他一直盯着那个稚嫩的侧面,想开口打招呼。才一张嘴,嘴里却流出了温润的可以称之为鲜血的液体。
那还是不打招呼了。他放弃地想。
反正这时候即便是叫出了声,那个人也不会来救他的。
他突然笑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幻觉里的那个人倏地转头与他双眼对双眼,鼻子对鼻子地对视上了。小小的眼睛似乎发现了他的注视,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目光相交的瞬间眼前一阵雪花,等再能看得清的时候,他看见了两个小小的,凑在一块的后脑勺。
他有些想不起来这到底是哪一幕,他的记忆里有这样的一个片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