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七日(1 / 1)
戚少商做梦了。
还是京城,冷冰冰的,下了雪。
有人问他,你还记得连云寨的血海深仇吗?还记得被你连累的毁诺城雷家庄吗?还记得你的好友神威镖局的高风亮吗?你怎么就能枕着风雨楼楼主的高位,就这么放过顾惜朝呢?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做名捕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不正是你所想要的吗?
有人问他,你和小甜水巷的白牡丹到底是什么关系?让他能舍身为你做那么多?你有何德何能,让你周围的兄弟为你出生入死?
有人说,少商,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他对最后这句话倒是格外认同,去看那个对他说话的人,却是一片空白。
没有人,只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对他说,三生有幸,得此知音。
他顺着熟悉的声线寻过去。没有青衫,没有小斧,甚至没有包裹那把薄刃的黄绢。只有那句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耳边响彻。
三生有幸,得此知音。
魔怔了。他嗤笑自己,低头去擦拭手中的“痴”,眼中一热一凉,只听得雪花簌簌的声音中传来叮的一声脆响,也不知是为什么。
阳光刺痛了戚少商的眼睛,让他屋里睁开。
他的眼前浮现出的,是那个人,为他换好了衣服,可能还输了梳头发,在黎明时分,守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看着他在阳光浮现的时候消失在他的面前的样子。
再没有比这更加让人绝望的事情了吧,惜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着。你是见过死亡的,那你告诉我,消失和死亡相比,哪个更让人绝望呢?
他苦笑着,用胳膊试图挡住耀眼的太阳光。
“喂,年轻人,巧了,又见面了。”熟悉的苍老的声音。
戚少商右眼睁开一条缝:“是你啊。”
“怎么,刚从那时候回来?”老头问,“你那小相好的怎么没跟来啊?”
“他一个二十四五的男人,”戚少商一下子坐起来反驳道,“一表人才的大军官,什么叫小相好的。”
“咳,呃,是我说的不对。”老头在他旁边挤着坐下,“试过了?没成功?”
“嗯,他说他趁我快走的时候拽住我了,但是我就那么眼睁睁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戚少商皱着眉说,“他说,他也想来看看,这个时代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样哪怕回去,牺牲自己的时候也好有个安慰……呵,傻子。”
“倒是个忠心为国的年轻人,这样的热血青年,真是当时国家之栋梁啊。”老头感叹道,“不过,年轻人,就像我之前说的,你的卦象,命里有时终须有,却是相遇未逢时。你也不必太难过……”
“你说……”戚少商半晌开口,一双大眼盯着老头问道,“我能不能留在那里?”
“这你可是把我问住了,不过你说你每次都是睡着了或者晕过去才能回来,那想必,如果你能醒着度过黎明,理论上讲就可以留在那里了吧。”老头不确定地说。
“谢了!我有主意了!”戚少商从长椅上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快步向公园外走去。
什么鬼的相遇未逢时,他才不信。既然无法带他来,那么自己留在那里也是可以的。
惜朝问他的话,那一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上一秒还在喝酒下一秒可能身首异处的时代,戚少商,如果是你,你愿意留下来吗?”本来他以为能带他走的,就没有回答他,现在他想通了,他愿意,只要能在一起,烽火连天他也不在乎!
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戚少商用行动和思想证实了这一点。
不就是打鬼子吗?惜朝是男人他也是男人,都是能扛枪打仗的!他历史学的还不错,他们只要小心一点,小心地度过战火纷飞的岁月,小心地熬过十年动荡,熬出了头,那就是一辈子了。
至于现在的连云产业,既然有人抢单子,那干脆地把产业一并卖给他打理好了,红袍他们愿意的跟着走,不愿意的拿钱走人,虽说有点不厚道,但是也比跟着他困死强啊。
想到这里戚少商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太好了,他这个混账摆脱了红泪,又能摆脱连云老总的帽子,爹娘死的又早,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可以投奔惜朝了。
就是现代的钱过去没法用,也带不过去,只能先靠惜朝养活着,等自己找到工作,两个人一起养家。
唔?晚晴?哦,其实如果他俩不成亲,晚晴小姐也是很可爱的,如果非要成亲的话,那他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希望到时候晚晴别怪他。
脑补着和顾惜朝在一起的日子,戚少商脸上的酒窝已经张扬的过分了。
他愉快地哼着小曲儿收拾着细软,顺带给红袍打了电话,告诉她如果他第二天早上回不来的话就卖掉连云,也不管对面的红袍如何咆哮崩溃,拔下电池扔到了一边,就这么解决了所有的大问题。
准备出门的时候他给红袍留了张条子,内容是骂自己如何如何的混账如何如何的荒唐,让红袍就放弃吧别找他了,如果第二天他能回来的话再算账。
然后他就欢快地区吃了早午饭,找了一家书店开始啃抗日的书。
那本《七略》,他想了想没带,经过几次尝试之后的结论是,现代的东西,除了身上的衣服,别的是无论如何都带不过去的。为了别把那本宝贝弄丢,他把它放进了床头柜里。
一片天昏地暗的啃书之后他终于捱到了黄昏时候,用身上最后的钱吃完饭,他晃荡到了那条熟悉的街道上。
靠着路灯等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已经全都是顾惜朝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穿白衬衣倚靠在吧台前的样子,他借着酒消愁干了一杯伏特加就醉倒的样子,他眼神亮亮的与他互称知音的样子,他穿着军装用枪指着他的样子,他挑眉的样子,他发狠的样子,他眯着眼睛笑的样子,他在夕阳黄昏中靠着沙发懒洋洋地扯着领带的样子他拽着他的包子脸戳着酒窝说你混蛋的样子,他流着泪对自己说“我爱你”的样子……他的……惜朝啊……
戚少商幸福地笑,似乎美好的未来就在面前了。
而事实证明,希望越大,带来的失望往往越大。
月升日落,月落日升。
他却没有再见到那个小车夫。
正如他告诉戚少商的,他要走了,不在这里了,都是小老百姓,是想从日军铁蹄底下逃命的小人物。
所以,戚少商眨着眼睛看着天空——他这是……回不去了?
他坐在地上数了一夜的星星,把那条街用脚丈量了无数次,终究只能在黎明的时候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看着红彤彤的太阳升了起来。
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吧。
他坐在那里,低着头,咬着牙,憋着泪,不想让早起晨练和上学上班的路人看到一个哭的稀里哗啦的傻X。
等到太阳升的老高的时候,戚少商才恍惚地抬头,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也许……是真的回不去了。
他揉着发麻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一脸平静。等经过公园的时候那个神烦的老头追上来问了一句,没成功?他才笑了一声,眼泪啪嗒啪嗒掉了出来,又使劲地擦着说没事没事,大不了再试一次。那老头看他不对,也就没再多问。
回到家里,还是老样子,字条不见了被换成了另一张:如果回来,给我回电话。红袍。手机也装好了电池开了机在旁边放着。
他拿起电话来,稳住颤抖的声音给红袍打电话。
他说:“给我一天时间,我明天去上班。”
红袍说好,等着你。
他关了手机,神色迷茫地道于是冲了个澡,看着镜子里那个傻男人,想要对自己笑一下,挤个酒窝出来给自己戳,却终于认不出趴在洗手池子旁边哭的稀里哗啦。
回不去了。
惜朝,你满意了吧,你的话应验了,我终究是回不去了。
你一个人,那么执拗那么倔强认死理,要怎样在那个年代活下来?你会上战场吗?会受伤吗?我从书里看来的那些血肉模糊的过往里,会有一个是你嘛?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
前世的我们,兜兜转转一千年才能相遇。会不会我们本来约定好的,要一起走一起生一起死,你却中间失了方向去了错误的年代,所以我们今生天各一方。可缘分并没有断,所以它才让我们通过这样一个荒谬的方式相遇,却又……生生把我们分开。
如果……如果我未曾出现过,没有买过那本书,没有见过你,你是不是会想原先的人生剧本所写的那样,娶晚晴小姐,生一个两个孩子,然后战争发生的时候,你带着战士们冲在前线,最后成为教科书上的一个冷冰冰却壮烈辉煌的名字。
或者你会遇到一个不叫戚少商的人,爱上他,你们在烽火连城并肩战斗,他陪着你,比我更长久地陪着你,带你在那个混乱的年代中生存下来。
还是你会一辈子,都顽强地等着我的出现,等我对你说带你走,然后一边吻我一边流泪一边拒绝,推开我,留我一个人在温暖的回忆里感受什么是冰冷彻骨。
我倒宁可我出生在那个时代,惜朝,就算我们素不相识,彼此处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阵营,也能为了同一个目标,同生共死。
也总好过……我只能站在和平年代的钢筋水泥间,听着窗外汽车的喇叭声,听那些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讨论衣服化妆品,听电视机里传来情情爱爱你侬我侬,听一切的一切,你原本想听到却永远都听不到的声音。
而你居然还跟我说,如果能来这个时代看一看,那么牺牲也会觉得值得。
戚少商奔出洗手间,冲到客厅里,打开窗户从三十七层的高处向下看,黄浦江水浩浩荡荡地奔向大海,一如1937年的那个夏天。
你看,惜朝,这就是你们用生命换来的时代。
如今的中国,山河犹在,国泰民安。
戚少商伏在窗台边,一边笑着一边流泪,终于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