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番外·三生(1 / 1)
从那件事之后,戚少商很久都不做梦了。
无论是大漠黄沙还是京城繁华,都不再入他的梦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觉到天明,醒来又是一条好汉的感觉,倒也不错。
如今的他常常被电话吵醒,或者有时候他根本就无法回家睡觉。
连云集团的危机一天一天扩大,傅氏集团步步紧逼,将原本已经扩展到一定规模的以连云为主的产业链条生生截断,不知用什么办法诱惑走了大部分合作企业。
戚少商很头疼。他知道以房地产为主的傅氏不可能放弃自己在房地产业的半壁江山,花大精力来和他争地盘,而据他所知,负责电子商贸的黄金麟,根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所以,他的对手不是黄金麟,而是一个很神秘,也很危险的人。
戚少商皱着眉,将文件放到一旁,活动了一下筋骨。
他已经在这个办公室呆了两天,外面的人也加班加点工作了两天,无论再怎么糟糕的情况,总得注意身体。
他向红袍下发了休息的消息,出门的时候明显听到所有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压力太大了,夜里戚少商躺在床上的时候没有丝毫睡意,分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脑子里却一片混乱。
而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那一片混乱中不远不近地伫立着,眉目如画,清朗俊雅。
时隔一个月后,戚少商又做梦了。
他进入了一个意外遥远而熟悉的梦境。梦中轻纱幔帐雨声琳琅,他听到熟悉的声音欣喜地说:“难得在这偏远山野遇到知道我的人,我身上无钱财无贵重物品相赠,我就为你奏一曲,以谢知音!”
于是他挥剑起舞,有琴声逆流而来,又迎风而去。
那晚他喝了太多的酒,几乎是将这一生的酒都喝尽了,也将这一生的快乐都花光了,所以当千里追杀在梦中重演的时候,他心中竟没了一丝一毫的怨言,仿若旁观者一般,静静地任由梦境按剧本发展了下去。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当他低头擦拭“痴”的时候,突然出现的声音居然都没有反应过来。
“三生有幸,得此知音。好久不见,大当家。”
他疑惑地转身,就看到那衣衫单薄的青衫书生,含了笑站在那里。一手拿着被斩断的无名剑,另一手拎着他小巧的小斧。
戚少商突然毫无预料地醒来。
他躺在枕头上反应了一下,迟疑地抬起右手,盖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一定是……太想他了。他苦笑。
前十天,他每天无论多忙,傍晚的时候都要到那条街道上去等,就算知道徒劳无功,也要发了疯一样的尝试。
后来的十天,他夜夜难寐,辗转反侧,所有的事突然间就压到他的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再后来的十天,他累到一沾枕头就睡着,或者干脆趴在办公桌上就睡得天昏地暗。
而今,那人终于又入他梦来,他却自己先醒了,都没有好好看一看他的脸。
窗外天刚亮,戚少商摸索着打开台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了那本《七略》。这事他如今能挂念他的唯一方式了。
笔锋凛冽,带着那人独有的傲气,一字一句映入他的眼中。他却一点也看不进去,只能如同痴傻了一般,用手指摸索着书上的每一个字,想象当年的顾惜朝在夜里等下认真誊写的模样。
他的手指划过书页,纸张已然泛黄,字迹也开始模糊,他却分明能从字里行间,描摹出那个人年少时意气风发的眉眼。
说来,他竟没有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他们之间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忘了我”。
戚少商盯着藏蓝色的《七略》封底,苦笑了一声。
说来也奇怪,经历过这么多的战争,这本书居然能够顺顺利利地来到他的手上,没有一点沾污,甚至书页都没怎么卷,除了纸张变脆发黄,几乎是崭新的。
这样小心的存放,居然躲过了那么多的劫难,难道是……故意为之?难道有什么珍贵的东西?
戚少商心中一动,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坐起身,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中细细地摸索,每一页都不放过。
终于,他摸到封底的地方,与封面的厚度有些不一样。
几乎要大笑出来,他压抑着激动的情绪,爬起来找了锋利的裁纸刀,几经探索才发现纸张与纸张对接的缝隙,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刀刃深入缝隙中,拉开了两张纸的距离。
他从拉开的缝隙中看去,一张薄薄的信纸孤独地躺在中间。
迅速而小心地取出那张纸,他缓了缓神,手指颤抖着,打开了它……
————————————————— ———————————————————
少商:
見字如晤。此時是一九三八年一月十日,想必你知道這段日子來發生了什麼。本無意寫信給你,想你從此將我忘記,而日前晚晴意外離世,家國俱喪間想起你,因而深夜動筆,也不知你終是是否看到。
原本我是不信前世今生的人,年少負氣以為世間少有懂我者,直至遇見你,卻未想你我竟情深緣淺,天涯永隔。
當日你勸我自保,然國未安寧家何在?晚晴已逝,此生惜朝再無牽掛,於是重新申請至前線參戰,先上級已批復,不日奔赴。若你得知這個消息,不知是何反應。古人雲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如今日寇一日不除,惜朝便一日不得安眠。少商,我心在治國平天下,總身死沙場也在所不惜,你我往日互稱知音,望你知我心意。
當日你托晚晴帶話,說三生有幸得此知音,此時原本贈還與你,若你得見此信,便要自此好好生活下去,惜朝死在黃泉時刻惦念。
心亂如麻,不知所言,至此擱筆。
顧惜朝 絕筆
———————————————————— ——————————————————
信未读完,已是泪流满面。
若不是他们互为知音,这封信,恐怕这辈子他都看不到,如果他死了以后在地下遇到他,听他说起这件事来该是多么遗憾。
泛黄的纸页上,那人的笔锋一笔一划都在戳着他的心。也不知,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句子的。
松沪会战,晚晴过世,家破人亡,他孑然一身,居然仍从容赴死,还对自己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这个疯子……
什么三生有幸得此知音,他劝谏的话他仍是没听进去。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就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家国天下。什么死在黄泉时刻惦念,你若惦念,就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他似乎穿过了时代,看到那个人在一灯如豆之下修书,写一封既是情书也是绝笔的信,小心地放在《七略》中,抱着根本无法交给他的心念,封存在某处。将自己的一点小小的心愿,也一并封存起来。
戚少商看着手中的《七略》,恍然间不知所措。
原来,遇见他不是一个偶然,而是必然。那封信从一开始就在他的手中,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们的结局,从他拿到这本书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只是他心思没那么缜密,能力没那么强大,只能一步一步地踏入深渊。
原来这本就是命运设的一个局。
戚少商一夜没睡好,揉着眉间坐在办公室里。
红袍打了内线过来:“大当家,门口有个年轻人想要现在面试助理职位。”
“你没告诉他公司现在不收人吗?”
“他说他知道,也知道现在公司的具体状况,他还说,如果在他和你的共同努力下两个月之内无法扭转现状,那就分文不取,如果翻盘,他要拿大头。”
戚少商挑了挑眉。
公司的状况只有公司的人知道,他一个局外人,如果是自己的分析,那就是个很厉害的人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让他来见我。”
“是。”
他闭着眼睛揉太阳穴,听见敲门声,眼都没睁地说:“请进。”
“戚总是吗?”
声音有些熟悉。
“我是来面试的,听说戚总用人不问来处只问能力,就斗胆前来试一试。”
戚少商心中一震,睁开眼睛看过去。
那年轻人一身衬衣牛仔裤,却难掩眉眼间少年意气,看到他的目光,挑眉一笑:“忘了介绍,您好,我叫顾惜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