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二十七(1 / 1)
二十七、
“……师兄!”
夏秉初“咣”地一声推开屋门,应慎言正转过身来,手里抓着一个包裹往肩上背,他冷着脸,苍白的面色衬得眉眼漆黑如墨,嘴唇抿成笔直的一道线。夏秉初见他把原本披散的头发扎成一束,整整齐齐穿着外出的衣服,不由一手抓紧了门框,“你——”
“师兄出门几天,你在谷里乖乖背书,我买酥酪回来给你吃。”
应慎言站着稍稍愣了一下,淡淡出声安慰师弟,看他倚在门上气喘吁吁,一副焦急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走到门前,被夏秉初挡着,已经快跟他差不多高的孩子皱着眉心,开了几次口才终于找到一句话,“……你还没跟师父告假呢。”
“……。”
两个人僵持在门口,夏秉初低着头,一侧的乌黑发丝被正午的日光晒得闪闪发亮。应慎言站在屋子的阴影里,良久才叹了口气,一手扶上师弟的肩膀,“你别担心,找到靖雪师姐,我就带着她回来了。”
“可是——”
应慎言微微弯下腰,额头轻轻抵着夏秉初的头发,“回来了,我们就再也不走了。”
师兄的身上很冷。即使外面是暖洋洋的初秋正午,夏秉初跟他凑得近了,还是觉得应慎言全身都如冰凌一般冒着寒气,只剩一双眼睛里跳着亮光,像他熬夜写书时点的那根蜡烛,虽然亮,但却丝毫没有温度。夏秉初慢慢把横在门前的胳膊放了下来,应慎言拍拍他的发顶,跨过门槛,一言不发地走了。
夏秉初站在原地,从那时开始,他每日每夜都在心里默念着,那都是流言,那都不是真的。
他们是从好几天前,就听到有外面回来的师兄说,那个当年把师姐也带上了战场的道士,投靠了乱党贼军,叛变了。
应慎言一路急急赶到洛阳的时候,前线的战事正在僵持。
东都自叛乱以来几经陷落,此时正被弑父□□的史朝义所把持,朝廷向回纥人借兵以图收复,城外营地里走来走去的,不少都是高鼻深目的异族人。应慎言站在军帐外面愣神,一身黑紫色的外服早已磨得看不出原样,栅栏两旁提着枪的守卫看了他半天,终于上来狐疑地问道:“你小子……是干什么的?”
应慎言发愣。他一路上天天想着找到人的时候要怎样不由分说地拉她回谷,若是师姐不答应就干脆先戳晕过去再找头毛驴驮着云云。而现在他就站在营地门口,却突然没由来地有些害怕——“这、这位大哥,”他喉咙里嘟囔了一声,“在下应慎言,万花谷书墨门下弟子,请问我有位师姐……程靖雪,现在此地吗?”
守卫似乎不曾听过这个名字,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我们这里倒是有几个万花的人,你确定你师姐是在这儿么?”
应慎言僵硬地点点头。
“……那你跟我去找大夫吧。”守卫又上下打量了半天,约莫觉得这年轻人的确不太像叛军的细作之类,便带着他进了营地,七拐八拐走到一间小帐篷跟前,“连大夫,这儿有个万花谷来的人,您看看——”
帐篷帘子一掀开,一个又高又瘦的身影遮在应慎言面前。那人一手还抓着把生甘草,“哎,你是……跟秉初住在一起的那个——”
“连师兄,我是应慎言。”
“啊对对对!应慎言!”连江嘿嘿笑了两声,看见这个不太熟悉的师弟一脸苍白疲倦,连忙对守卫道了谢,拉应慎言进屋来,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草药和瓶瓶罐罐,“来来,坐下歇歇,我这儿有点乱哈……你从哪里过来的?很累吧——”
“连师兄,靖雪师姐是不是在这里?”
应慎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连江收拾杂物的手一下子僵住了,他回过头来,瘦削的脸上略略闪过一丝为难的神情,“你……你听说了?听谁说的?”
“我从谷里过来,现在大家都在传——”
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过了许久,连江重重叹了口气。
“是真的吗?”
应慎言阴沉沉的口气让连江吓了一跳,他抓抓头发,“这……这可说不准,我们现在也……啊,你是来找程师妹的吧,正好,我带你过去,你——你可别问她这些事了,多劝劝她才是正经……”
连江师兄是个好脾气但有点迷迷糊糊的杏林弟子,应慎言低头在后面跟着他边走边想。师兄跟阿初关系不错,有时候会过来分他些丸药什么的。听说他离开谷里已经有两年多了,现在看来似乎精神还不错,想必洛阳的情形并不是很糟糕吧。应慎言心底略略高兴了些,抬头发觉跟着连江走到营地的西面,这处很是偏僻,尽头有间简陋的小木屋。连江过去敲敲门,两人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推开门后看见屋里只安了一架床榻,角落里虽然摆了桌椅,但似乎很久都没有用过了。连江上前去把手里的几样小药罐放在床边,轻声叫道:“程师妹,你今天觉得怎样?你瞧,应师弟来看你了……”
而应慎言笔直地站在离程靖雪几步远的地方,两手紧紧攥在身侧,死死咬着牙没出一声。
他想过师姐的模样可能很不好,但面前的程靖雪竟然比他想得还要坏得多。
连江轻轻拉过她盖在薄被之下的一只手来切脉,应慎言看见那把原本又黑又直的头发堆在枕边,现在变得干枯潦草,鬓角都泛了灰白。她一直闭着眼睛,掩盖不住底下两片青黑色的阴影,脸颊也深深地陷下去,嘴唇早失了血色,整个人都苍白得厉害。床榻上单薄的身体只有轻微的气息,连江把那只干瘦的右手塞回被里,叹着气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转头吩咐应慎言,“师弟,麻烦你去烧壶水来,我把药丸化开再喂她吃——”
“——是因为那个道士吗?”
应慎言开口,脸上恶狠狠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狰狞。他盯着床榻上的程靖雪一动不动,连江分不清这个一路迢迢赶来的师弟,此时看见这情形到底是愤恨,还是失望。但他顾不得这些,严厉地又重复一遍,“快去烧水!有什么事等吃了药再说!”
应慎言没再说话,飞快地提了只水壶出去,半晌回来帮连江把药汤弄好喂给程靖雪,她似乎稍微醒了一会儿,看见床边站着的应慎言,眼里闪过微微疑惑的神情,然后又沉沉地睡过去了。连江收拾了瓶瓶罐罐,一边看着没有知觉的师妹,一边对应慎言低声说,“她这个样子,的确是因为那个道士……你不是都听说了吗,两个月前我们在离洛阳三十里外的山谷里跟叛军交锋,打得很惨,那个道士……当时被抓走了。后来,我们又打了几场胜仗还进到了洛阳城下,军中一直在派人找他却找不到,这时候就听说他被俘之后投靠了史朝义,我们——”
连江说到这,抬眼看了看应慎言,见他脸色青得吓人,好像下一刻就要惊风似的。“程师妹自然是不信的,”连江突然重重咳了一声,“这事的确很可疑,叛军说那道士投靠了他们,但却从没见他出来过,其实已经死了也未必……不过,后来我们几次攻城都失败了,两边就一直僵持着,有人说一定是那道士告诉了叛军克我们的法子,但这谁又能真的知道……唉,总之,军中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前些时候闹得厉害,程师妹……又急又气,一下子就病倒了。”
屋外日光已淡,透过窗子照着一室飞舞的扬尘。应慎言低头沉默不语,静静听连江嘟嘟囔囔地继续说着,“她一直是坚信着那人的气节,万万不会干出投敌这种勾当的……可是日子久了,那些风言风语又没法装作听不见,更有脾气不好的,直接当着她面骂人,她怎么能不难受……这病三分是因为劳身,七分却是因为劳心,我时常来劝她,可是……”
可是过去了这些时日,那道士半点消息没有,现下营中几乎都信他是变节了——
她孤零零地躺在偏僻的小屋里无人看顾,这病是一日重似一日——
连江看着程靖雪苍白如纸的脸色,慢慢摇了摇头。
应慎言靠在床榻边上,觉得有人稍微动了动,连忙睁开眼睛,看见程靖雪一双漆黑的眸子茫茫然地望着自己,“师姐!师姐你醒了——”
“……慎言,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程靖雪眼里慢慢有了一丝神采,扯了扯嘴角似乎要笑。她伸出手来,微微颤着覆上应慎言抓在床榻边上的手,“你来干什么……阿初呢?”
从没听见过师姐用如此低微的语调说话,应慎言只觉得手指缝里都一片冰凉,咬牙定了定神,“阿初很好,我嘱咐他在谷里乖乖背书……师姐,”他喉咙里动了动,“我来……带你回去。”
程靖雪转头看了看他,眼神里满是应慎言不熟悉的温柔神色,她没说话,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慎言……帮我倒杯水。”
“师姐!”
应慎言一把抓在程靖雪肩头,突起的细小骨节硌着他的手心,“师姐你跟我回去!我去求裴元师兄帮你治病!阿初现在也很厉害的!我……我们一定能让你好起来!”
“……。”程靖雪的身子随应慎言大喊着晃了两下,她慢慢又闭上眼睛,等了许久,直到听见师弟把头埋在自己枕边小声抽泣起来,她这次真的笑了,“……我留在这里,要等他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应慎言抬起头,语气阴冷地说。
但是程靖雪不再理会他。应慎言开始代替忙得焦头烂额的连江照顾起师姐,每天帮她煎药煮饭,小心地劝她回万花谷去。前方的战事依然胶着,程靖雪的情形也依然很差,连江师兄最近来的时候摇头摇得更频繁了。“应师弟……你现在就是想带她回谷,也不可能啊,她撑不到那个时候……”
应慎言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翻找自己来时背的包裹,从最底下抽出一叠白宣纸,忙高高兴兴地拿到程靖雪面前,“师姐,你看……你走前画的最后一张芍药,我带来了。师姐,你画得真好看……”
程靖雪微微睁开了眼睛——她最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那幅画作只是平时随手的练习,但华美的大朵紫花在眼前铺开,一瞬晃了心神,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脸上慢慢露出淡淡的笑意,“……嗯。”
应慎言心底雀跃起来,“师姐,我把它挂在那面墙上,你抬头就能看见,好不好?”
“好……”
之后几日,那幅紫墨芍药竟真的让程靖雪的精神好了一些。她一天里尚能清醒的几个时辰,都淡淡笑着望着对面墙上,自己笔下也曾经铺绘出这般美丽的花朵。应慎言半是高兴半是忧心,斟酌着不知要不要再对师姐提起回万花谷的事情。他倚在床榻边上,陪程靖雪一起看了一会儿画,听见她低声问,“现在是什么时节,我都不知道……芍药花开过了吗?”
“师姐,”应慎言苦笑道,“都已经快中秋了。”
“哈,过得真快……”
她说完又慢慢闭上眼睛,嘴边含着未褪去的笑意。应慎言坐了一会儿,忽然浑身打了个冷战,连忙起身去关窗,“师姐,你冷吗——”
“慎言。”
“……嗯?”
应慎言回身去看她,程靖雪静静躺在床榻上眨了眨眼睛,脸色竟微微有了光彩。“慎言,你帮我……在画上题几个字吧。”
“好,师姐想要什么字?”
“你就写……”程靖雪侧着头,枯黄的发丝都堆在肩上,她笑着,眼神里却一分一分难过起来——
“就写……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应慎言一手还抓在窗棂上。他看见他的师姐又慢慢阖上了眼睛,他听见床榻间有一声微微的响动,他知道他现在应该快点跑出去找连江师兄过来——但应慎言还是愣愣地站在窗前,他动不了,脑海里霎时一片空白。
他眼前闪过好多画面,都是许多年前程靖雪娇俏可人的少女模样,她生着气一手戳在更年轻的应慎言额头上骂他,“你再这么偷懒,以后我不管你了!”
师姐,我现在已经不偷懒了,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应慎言重重地跌倒在窗前,手臂被窗棂上的木刺划出一道锋利的血痕。
第二天,应慎言背了来时的包裹,怀里抱着小小的骨灰罐子,一个人踏上了回万花谷的路。
再之后没过多久,靠着回纥军队的帮助,洛阳终于被攻下,连江泡在战俘堆里问遍了所有叛军,却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几个月前被他们抓住的那个道士,后来到底去了哪里。
但是这些,应慎言都不再关心了。
因为就在他颓丧地回到万花谷的那天,山谷门口挖药的小师弟慌慌张张地告诉他,夏秉初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几夜,任是大师兄都没能叫开门。
而夏秉初记得的,是李飞扬死后,自己缩在屋子角落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不知多久,直到有人砸开屋门扑过来紧紧搂住他,在他耳边轻声一遍一遍地说着,“阿初,你醒醒,别难过,师兄还在……师兄也,只有你了……”
于是他睁开眼去看,原来外面已经天色明朗,一室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