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十六(1 / 1)
二十六、
于微手里捧着一册书,在茶馆的长凳上坐得笔直。对面叶云涛看他一直紧紧皱着眉心,脸色一阵变黑,一阵变白,难看得厉害。他手里那册书可是叶云涛最近觉得很好看的一本,写一个从小在书塾里长大,聪明绝顶的女子,和书塾旁边道观里的小道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人长大后也暗许终身,但女子有一段离奇的身世,且为了了结世代恩怨,出走南疆与天一教周旋,渐渐成为武林中闻名的智者,令人又敬又畏。而那个道士也多年在外远游,时常听到关于思慕之人的传闻,但江湖上的话多是毁誉掺半真假难辨,时间长了,道士也难免怀疑女子是不是已不像小时候那般善良纯真,想要去南疆看她,又害怕真如自己所想,便不敢启程,与女子来往的音信也渐渐少了。而那女子在南疆多年的腥风血雨中勉力撑过,心里唯一慰藉便是道士的深情,此时见他的音信不似往日,这女子何等聪慧,当即便邀道士来南疆一叙,但道士接到信时正逢师门生变无法前去,只能也托人带信给女子,说等师门事了再赴约。然而阴差阳错,之后几年间两人竟是再没有见面的机会,那道士听闻越多关于女子的事情,便越下不了决心赶赴南疆,女子苦苦等待却只能日复一日地失望下去。最后女子终于绝望,将与天一教的怨仇了结之后,独自归隐山林,江湖中再也没有了她的传闻。而那道士这时才幡然醒悟,想要寻回年少时的爱人,却茫茫然不知何处去了。
叶云涛自己回忆了一番,摇摇头感慨两声,抬头看见于微也正黑着脸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怎么样怎么样,这个道士是不是很讨厌很活该!”
于微把书扔在茶桌上,拿起杯子来灌了两口水。
“……说话啊?”叶云涛托着脸颊笑眯眯地看他。
“……是啊!但这是假的!又……又不是天下所有的道士都这样!”于微气鼓鼓地涨红了脸,“我的师兄师姐,都是好人!”
叶云涛翻了个白眼,伸手把书拿过来小心收好,听见于微又嘀咕着,“写得是挺好看的,就是……干嘛非得写道士啊,我看,这种事情更像是藏剑山庄的人干出来的……”
“去去去,我藏剑弟子一向温柔体贴,才不会听见谣言就胡乱猜忌别人。”叶云涛轻蔑地挥挥手,“反正,我喜欢的这个紫芍药姑娘呢,她写的书里,道士都是些惹人厌的角色,虽然有些也很可怜,但不值得同情,都是他们自己作死!”
“……还有比这更作死的?”
“相比较的话这个的确并不算太作死。”
“……。”于微皱起眉来,狐疑地问,“这个写书的人……是故意造谣毁我纯阳宫的名声吧?”
“那也肯定是因为你的哪个好师兄先伤了人家姑娘的心!”
“你胡说……”小道长别别扭扭毫无说服力地反驳叶云涛,伸手拿过杯子把茶水一气喝光,又想起来一件事,若有所思地说道:“刚才书里的那个女子,倒是有几分像于睿师叔祖呢……”
“哦,听说她也是特别聪明对吧。”叶云涛伸手叫茶馆小二再上一壶西山白露。纯阳宫的于睿道长也曾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但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叶云涛也只是听说过一星半点而已。于微点点头,刚想继续说下去,却听见旁边有个怪怪的声音接着道:“于睿前辈,已经跟,卡卢比大人,在一起,了呀。”
喝茶的两个人同时吓了一大跳,叶云涛眼疾手快就抽出轻剑挡在身前,倒是于微愣了一下后反应过来,“我不是说不要再跟着我了吗!我师姐不喜欢你!你别妄想去找她!”
“……可是,于睿前辈,都跟,卡卢比大人,在一起,了呀。”
于微身后站着的人披了一身白色衣裳,腰间臂上挂着几串叮叮当当的金饰,头上戴着大大的兜帽罩住面庞,他歪着脑袋,声音里满是疑惑不解,不知从哪里出来的猫轻盈地跳上他的肩头,“喵——”地一声娇叫,瞪着一双异色的眼珠儿把小脑袋也歪在了主人的脖颈上。
叶云涛这才知道原来是个明教弟子,暗暗松了一口气把剑收回来。于微正在气急败坏边比划着边说:“那是他们!跟你,跟我师姐,没关系!懂了吗!”
明教弟子伸手把猫抱进怀里,掀开兜帽在于微身边坐下来,“可是,我喜欢,星星姑娘,她就像,天上的明星,一样,月亮也不能,掩盖,她的光芒——”
叶云涛心想,嗯……听这个人说话真是费时费力啊。嗯?他身后背的那把弯刀,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呢。
“哎,哎!”于微着急地冲着走神的叶云涛小声喊,“我们快走吧,别理这个人!话都说不清楚!”
“嗯?他不是在说他喜欢你师姐吗?”叶云涛无辜地眨眨眼睛,那个明教弟子好像听懂了似的,转头冲他赞许地一笑。
这半张脸……好像也挺面熟的。叶云涛心想,突然灵光一闪大叫道:“是你!蹲在客栈屋顶上的刺客!”
大半夜的从洛阳赶过来跟小唐说了没几句话就被躲在房顶的这家伙打断,追着打过两道街坊,虽然后来——嗯,叶云涛略过这段——这个明教一定是跟踪自己打探消息的坏人!
结果这个坏人明教冷冷地看了看叶云涛,不屑地说:“我不是,刺客。”
“那你大半夜的蹲在人家屋顶上干什么!”
“我在,看月亮,怀念,我的故乡,和我的,美丽的,姑娘。”
“……啊?”叶云涛想去扛重剑的手停在了腰间。于微又摆出一副牙疼的表情。
“那晚的,月亮,特别明亮,就像是,在死亡,之海的荒漠,中间,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星星,姑娘,啊,她的美丽,比月光,还要耀眼——”
“……你说的对,”叶云涛低下头凑近了于微,小声说:“我们还是走吧。”
中原人民在异族入侵的时候迅速结成了统一联盟。
于微看一眼还沉浸在美妙回忆中的明教弟子,深以为然,“就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还想追我师姐?做梦!”
“你不是也做梦想娶一个万花谷的姑娘吗……”
“这不一样,我对万花谷可是憧憬已久!”于微兴致勃勃地拉着叶云涛说,“我以前有个大师兄,在我小的时候,他和一个万花谷的师姐一道回门派,那位师姐既漂亮,心地又好,特别照顾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她会做饭,会裁衣服,还会在衣服上画画,我那时候就想,以后长大了,一定也要娶一个这样的姑娘……”
叶云涛想,哦,你是因为憧憬师兄和师嫂,才做梦要娶万花谷的女弟子啊。
叶云涛又想,那你跟你旁边那个明教的,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呢?
应慎言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勾画着长安周边地图,心里琢磨着,该去哪里躲躲好呢?枫华谷听说风景不错,但现在天太冷,树叶子都掉光了,估计不会好看;往北是华山,啧,离纯阳宫越远越好;那干脆再走远一点好了,往南的话可以回谷里看看,或者带阿初去秦岭挖点药——
“师兄,”夏秉初开了道门缝伸进头来,“你醒了为什么躺着不起来?”
“啊……冷,让我再躺一会儿。”应慎言翻了个身。
“你不会是病了吧?”
“没有没有,你忙你的去……”
师弟又关上门走了。应慎言接着想,但是突然走掉是不是更引人注意呢?还是就在家里呆几天好了,等这阵风声过去,干脆别管唐清他们,和阿初换一个地方住,大唐的锦绣河山还等着我一一踏遍呢。往东,往东是——
“师兄,你真的没生病吗?”
夏秉初干脆开门走了进来,坐在应慎言床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师弟的手很凉,外面一定很冷,应慎言大半身子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夏秉初皱眉道:“不热啊,师兄你又懒了,快起来!”
“不……吃午饭的时候再叫我吧……”应慎言干脆翻身过去对着墙壁,被师弟扒着肩膀使劲拉也拉不回来。夏秉初愤愤地站起来,“现在不起来就没你的午饭吃!”
“虐待……师兄……真是个坏孩子……”蒙在被子里的人模糊不清地指责夏秉初,被他返回身来伸手在头顶上戳了一根针进去。应慎言“嗷”一声露出半张脸,“杀人啊!”
“醒脑提神,还要多来几针吗?”
百会穴上顶着根银针的师兄懒懒地爬起身来,坐在床上拍拍身边的位置,“这么冷的天,提什么神,陪我一块躺会儿……”
夏秉初只是靠着他坐下来,应慎言顺势把下巴搁在师弟肩上,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阿初,等春天的时候,我带你去洛阳吧?”
他刚才就在想着,从长安往东,就是洛阳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敢跟夏秉初讲这句话。他想了这几刻、几日、几年,都不敢跟师弟讲,我们去洛阳看看吧。
因为夏秉初肯定会这么说。他脸上波澜不惊,看都没看应慎言,“我不去洛阳。”
应慎言咧了咧嘴笑了,“好,那我们去巴陵!我午饭要吃黄米焖鸡!”
但他还是心里不甘,在夏秉初站起身来准备去灶间做饭的时候,应慎言把自己闷在被子,又说了一句,“阿初,你还在难过吗?”
夏秉初站在床前愣了一会儿。他转过身,看见他的师兄又躺下把自己裹得像条白胖虫子,蒙着头只露出一撮黑发和发间忘了拔下来的银针。
他心里先笑了笑,上去轻轻把针取下来,然后拍拍滚成一团的被子,问他,“那师兄呢?你……还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