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番外六(1 / 1)
沉吟半晌,转过身来,发现她又用那悲悯和哀伤的眼神望着我,饱含无从掩饰的忧虑,眼波中还氤氲着浅浅的水光,我疑惑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解释。她开诚布公地讲述着对我追逐目标的艰险过程的深深担忧,表示愿生死与共。我自然感动于她的风雨同舟、荣辱与共生死相许的决心,感激、欣慰、心疼和斗志交错相杂地萦绕于心中。
曾几何时,江边独叹,无人相问;琴声悠扬,知音难觅。可我等来了她,在她明若清镜的双瞳中看到自己,她的心抵达我的心,像是黑暗中睁开眼看见的一抹亮光。忽地发现,自从她走进我的心中,我便不敢轻易提到这个“死”字,因为死是无所不至的,无论是雄伟的紫禁城还是凋敝的农舍,它都会闯进去,让人防不胜防。每次一想到死便觉心好似被利刃一点一点地剐着,怕年寿不永,怕一语成谶,怕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可她却沉侵在兀自的幸福里,并不在意,越发说得狠了。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四面楚歌的英雄,一面搅动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一匹受伤走不动的马,身处炎炎夏日却周身冰冷。她见我这样,不知所措,仿佛也跟着我身后跳进冰湖之中。只是不停地用她毫无温度的手为我取暖,为使我原谅,嘶哑的声音发出连连哀求。
听到我要问她,她似乎猝不及防,可能是担心问她心中那个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多虑了,我还没有做好接受那个真相的准备。知道了问题之后,她才松了口气,回道“他不在人世”,巧妙地把具体的时间遮蔽掉,是现在的人世还是她所在的人世,亦或是与我俩都无交集,不管如何,反正是见不到了。
篝火灭了,也该回去了。分别在即,万千思绪涌入心头,不知从何说起,珍重太轻,离别太重。她像晶莹剔透的无色水晶,太过直白坦率,不懂虚与委蛇,为此在别人面前总是给自己蒙上一层内敛含蓄的丝布来掩盖,她现在不愿嫁我,独自一人身处危机四伏的深宫之中,需要提醒一下她,要不然以她的性子指不定又会有什么麻烦。可她也是神秘的,其他地方纵然现在我可以看穿,只是她身体里有一块我不敢碰触而她极力隐瞒的地方。
想起之前她在太子面前决绝又憨傻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见我展颜,她不明就里却也跟着傻笑,笑着笑着,眼里又似填了几分落寞和忧思,心里恍若思绪万千。我真想敲开她的小脑瓜看下里面有些什么,身不由己地横抱起她问她在想什么。她脱口而出在想我,然后脸有些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胜娇羞,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未饮酒,我却醉了。
她使用那拙劣的激将法想让我放她下来,我却最不喜为人所激,便没有照做,反而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一下。霎时,她没有欢喜、羞怯更没有愠怒,只是好似满腹充满悲伤,却不愿表露分毫。我心中有些不忍,后悔自己的唐突,遂转移话题问她之前为何那样对待太子,原因大概也可以推测出来,只是想亲口听她说出来,因为有时候发现她的心思总是如天际的云朵和夜游的烛光,飘忽不定,难以捉摸。她这次回答的时候并不再提前世的事了,只是追溯到被救之后与我初见的时候。
蓦地,发现她额头上的伤疤,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很是后悔自己当时的鲁莽。没想到她反倒并不在意,还妄自菲薄地称自己并不漂亮,看起来倒是发自内心,不是故作豁达。我也只能接受她的好意,开玩笑地说自己吃亏了。她不怒反乐,满心欢喜地着直说自己占了便宜,并及其真诚地道我是她见过的“最英俊最超逸的男子”。
我深知自己并没有她说得那么好,可能她恰好就喜欢我的那几分好。她需要的貌似并不多,一份微小的关心就让她心花怒放,一个无意的回眸就让她万般旖旎,这就是偏爱。因为偏爱,所以她失了自己,一意孤行。我喜欢她专心致志看着我时的甜蜜微笑,每次看到那种笑容,好像,我是清澈见底的溪水,而她是鱼儿在水中任意游离;又像,我是光芒万丈的太阳,而她是向日葵对着阳光缓缓绽放。看到她如此幸福惬意,呵护她的我也深深受到感染,充满欣慰和乐观的力量。
恍惚间,马头琴婉转悠扬的声音传来,随即是一个女孩在唱,那是一首蒙族的短调歌曲,看似轻快欢乐,实则歌词讲述的是一个身不由己的爱情故事。雅儿满是疑惑地转头看向我,希望我给她讲解一下,但我脑中暂时顾不得这个。现实中我们的结局又是怎样的呢,是执子之手、白头到老,还是枉自嗟叹、空劳牵挂,还是红颜薄命、阴阳相隔?我不知,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权衡思量之时,忽觉一直装作无甚所谓的她转头迅速看了我一眼,顷刻间复低下头径自凝神遐想,同时握住我的手恍若不知自地越发牢了。她一定有话要说,我心中暗藏期待和疑问,好整以暇地侧头望向她。她直截了当地说要唱首歌,知她素来比较害羞,我别过脸不看她,只道“洗耳恭听”。更刚才的那首比,她唱得更好了,这是首断情之歌,歌中女子虽满腹哀伤,却毅然挥慧剑斩情丝。
《维摩经菩萨行品》有云:“以智慧剑,破烦恼贼。” 喻智慧如剑,能斩断一切烦恼。六祖慧能也说:“大丈夫,禀慧剑,般若锋兮金刚焰。非但能摧外道心,早曾落却天魔胆。”没想到我这经常参禅学佛的大丈夫对待执念竟比不上一个她小女子通透。可我也知,情,慧剑斫丝爱更生。之前她无数次为我落泪,离别之际,她心中纵有千般不舍、万般哀恸,却只以悲歌当泣、长歌当哭,不肯让自己轻易落泪。一半原因是我,一半是因为她独有的骄傲自尊。
蓦然间,一声孤寂辽远的狼叫划破宁静的夜空。我是了解狼的,自从九岁开始,常跟随父皇狩猎,通过多次围猎近距离观察过夏秋的群狼;三十五年,父皇亲征噶尔丹,十九岁的我奉命掌管正红旗大营,与兄弟们一起参与军事,在三个多月磨砺锻炼期间,也听闻过甚至会见到冬春的孤狼。世人对狼,恐惧其凶狠嗜血者,有之;嘲讽其高傲多疑者,有之;憎恨其野性难驯者,有之。狼的这些个性我却十分赞赏,在我看来,狼的最本质的特点是,致死捍卫其本性,敢于冲破任何囹圄,不臣服于任何强大凶狠的对手,至死方休。眼下的我虽不能至,亦心向往之。
正追忆着往昔的峥嵘岁月,不想惠雅不明底细,以为这只嚎叫的狼会过来,很是害怕,颤巍巍地躲到我的身后。我心中不禁哑然失笑,这狼叫声一听就离得很远,并不会危及生命。不出片刻,她迫使自己镇静下来,眼中还残留着惊慌失措,却令我先行离去,自己断后。我心中暗暗一惊,没想到她会毫不犹豫地做此悲壮决绝的选择。
她的眼波中不悲不喜,只剩无谓的释然。她只为我而来,再容不下其他,哪怕是她自己,心中只有一个孤注一掷的信念,那就是我。这至臻纯净的无“我”之境一直是自己渴求达到的,可却一直以充满谬误的方式运行中,终是南辕北辙。
自己这二十多年来,为了大清的锦绣江山,为了心底的理想抱负,用尽心与力之劳,汲汲复营营,心中已然堆积了无穷烦恼、不尽忧愁。独处时,一闭上眼,便见万座大山矗立,千条江河奔流,那烦恼、忧愁既至,如影之随形、响之应声。只能一遍遍地默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亦或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可一切都是徒然,烦恼忧愁并未削减半分。
我竟错了。一直以来,自己执拗地追逐内心空无的境界,同时也竭力把大清江山和理想抱负一起驱逐出心境,只追求自我的“空”,那心中出现的万千山河便是假的、虚幻的,可见一直在有“我”之境,这样的我,烦恼岂会不伺机追逐。只有当我的心中真正有了江山和抱负,一粒尘埃便是真山,一滴水珠便是江河;与此同时,保持无“我”之境,有江山便不该有“我”,“我”的“空”抑或“色”,又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