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番外五(1 / 1)
她素昔看我时,总是带有洞悉一切的悲悯和不能言说的哀伤,尽管全力掩饰、希求淡然,但显然她并没有这种能力,琉璃般清澈明晰的眼瞳什么都藏不住,所有的信息都从中泄露无遗。她的情意不敢过度表露,更怕惊扰到我,只是沾在我背后的温柔坚定的凝视、见微知著的日常见面的细节、默不作声的希望渺茫的等待,无不展示着一个尚未形成的告白。不戳破,对她来说大概是最好的保密。
深知结局莫测,她不作预设,拒绝猜想,更摒弃期待,只摆出静候回音的姿态,却不做积极的争取;她很清醒,怕知道事情的结果不如己愿,宁可无限期的等待,也不想接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事实。只有在马上、在我身后的片刻,她才对自己心底的感情放任不管、听其发展。我无可奈何,只有轻轻握一下她的手作为微小的回应。今天回去前应该探究清楚的,看到那个敖包,就在这儿问吧。
下马后,她径直走到敖包前,颇为正式地许了个愿,转过身来愣愣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不自知地明媚笑颜,眼底没有平时如影随形的寂寥落寞,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欣喜和并不打算掩饰的眷恋。很难想象,这样的她,这么活色生香,这么一尘不染,像怒放的花朵,像天际的白云。她封闭的心绪竟因为那个微不足道的回应就毫不保留地交付出来,以她的冷静清醒,不可能不知道全部的交付意味着彻底的沦丧,因为被弃几乎是必然的结局,但我不会让这种结局发生。
我的心中早已没有了无可奈何和犹豫不决,像是流淌着一条宁静却永不停歇的河,于是问她许的愿望是什么。跟我有关不难猜到,没想到只是关于我的;在那个愿望中,我是她的。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我们都是灵魂相近的人,不知疲倦、不顾结果地追逐心中的理想。想到此,情难自禁,轻轻抱住她,宣告我做出的选择和她等待的答案。
突然,她大叫一声,眼中溢着泪,以为是自己的唐突令她惊慌失措,熟料,她是掐自己一下来证明这一切不是在梦里。我自责心疼,自己来得太晚了,她也等得太久了。她诚恳地道出钟情我的缘由,令人不敢相信,难道去年的事故让她失去以前的回忆却记起前世的事了,否则怎么解释她前后巨大的反差,但前世的她如何知晓我,并想象的分毫不差。不过也知道了,她对我,并不是霍然移情别恋,而是早已情根深种。
这般深情厚谊我又岂能感受不到,哎,她跟十三弟、十四弟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言笑晏晏,而我却总令她泪水涟涟,我的选择对她,是耶非耶?她不忍我歉疚,宽慰地述说着我在她心中的地位,并称我是绝世大英雄,连父皇也排到后面,语气中有了然一切的确定。难道我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想法已被她勘破,有些期待,有些不安,问她判断的根据。
她思考了很多,好像有很多想说却不能道出的事情,半晌才念出《三国演义》里曹孟德对英雄的定义,毫不畏惧地直视到我的心底反问我。看来,她确实早已知晓。我不由地有些后怕,她是如何获悉的:难道是我过去的隐忍还不够,无意中泄露出来了?她如果都可以看透的话,更瞒不住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我确实应该更小心一点,须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我需要了解清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转身欲问,却看到她引刀自刭,方寸大乱,脑中一片空白,只大声喝止。她以为杀掉自己就可以让这个秘密再无人知道,可笑啊可笑……趁她闭眼之际,我夺下那把藏刀,远远地扔掉。她如此决绝狠心,刚一砖一瓦地砌好我的热望,却又要亲手推倒。我这才知道她已然走进我的心里,在以为她会离去的那一刹那,心的一角顿时空荡荡,再也找寻不到,手上的伤又怎敌心里的痛。
其实,这伤不算什么,从小到大,射箭、骑马、练习武艺,哪项不需要磕磕碰碰,流血还是轻的,断手断脚也不是没发生过。她包扎伤口时的眼神让我想起小时候皇额娘见我受伤的眼神,一样的惊慌失措,一样的心疼焦急,一样的不管不顾。为令她放下心来,我讲着一路走来的学习经历、对她身上谜题的困惑以及感觉她会随时离去的担忧。我深知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刀不刺到你身上,你永远不知到底有多痛。可她眼瞳却像破碎的琉璃,涌现着无尽的悔恨和哀伤,仿佛希望这劫难和悲痛可以让她来承受。
她念出的那首不像诗的诗,表白着自己奇特的心意——想做我近旁的一株木棉,不只是善解人意的安慰和痛彻心扉的怜悯,还希望陪我一起并肩战斗、同进同退、迎接胜败荣辱。她仰起脸,用诗歌无声地述说着“没关系呀,无论何时,你都有我”,满是比月光还皎洁的纯洁和天真。或许因为,人是无常的,相伴走一程,便分道扬镳。而草木,不论我尊卑贵贱,它虽无言,却与我朝暮成双;纵我鬓发成雪,它一如既往;若我转身沧海,它静守天长。所以,她宁愿作为一株木棉与我约定将来的时光,草木有心,何求人折。
天地苍茫,一片混沌,看不到前路,亦不知归途。我孤独地行走在命中注定的道路上,早已习惯了这孤独,既没有毁灭我,也还未成就我。它像是一个并肩作战的伙伴,教我沉默、令我清醒,时时警惕、处处自省;又是凶猛如兽的敌人,灼伤着我、吞噬着我,如临深渊、如坠峭壁。从没想到对面迎来一位微笑的女子,乌黑的发上粘着无香的海棠花瓣,无辜而深邃的眼睛散发着幽黑的光芒,怀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水晶心,全心全意的望着我,如此悲伤,如此深情。
——“你好,我可以陪你一起走下去吗?”她问道,面上淡淡的,但可以明显听出心中怯怯的。
——“你知道我要去哪吗?”我很好奇,不答反问。
——“知道。”她似乎很确定自己心底的答案。
——“哦?愿闻其详。”我要问清楚。
——“自然是世间最高处不胜寒的地方。”她并不避讳。
——“你认为我会答应吗?”我接着问道。
——“我,我不知道。不过,不答应也没关系,我会紧紧地跟在你身后。”她起先有些犹豫,随后又异常坚定。
——“你走吧,此去前路艰险、九死一生。”我劝道,想让她知难而退。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她并未多言,只念出《离骚》中的一句。
——“好,我答应你。”沉吟半日,没有理由,感觉灵魂缺失的一角瞬间被她补齐。我牵起她的手,定定地注视着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她的眼神足够平静,足够接纳,足够耐心,足够坚定,仿佛不惧怕未来道路上任何的无常。我的身体似乎被注入一股无穷的力量,可以抵御一切孤独、一切不安、一切磨难。霎时,四周阳光明媚,流云浮动,芳草鲜美,恍若桃源。
她说那诗叫“白话韵文”或“语体诗”,还嘲笑我孤陋寡闻,果然从未怕过我;真是气煞我也,于是略施惩戒,不想又把她惹哭了。只是感觉她的哭并不只是因为有些疼,还有不知对什么事情的惧怕和担忧。忽然想起身上揣着的那条项链正好可以用来赔罪,拿出来给她看,果然她很喜欢。这可没有枉费我当初精挑细选的链子和亲自设计的玉坠,血红的珊瑚珠像她炽热又无所畏惧的内心,剔透的羊脂玉似她淡然而不染纤尘的外表。
可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拒绝,本就是给你的,好,你不要,那就扔到敖包里吧。不出所料,她拦住我,终于肯接受了。这时的她充满甜蜜幸福和欢喜,回赠了一个绣着海棠的荷包。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埋怨不好,她却不上当,只道是送里面的避暑香珠。当初十三弟收到药方时就马上知会我了,我也找太医问了下说是可以,十三弟才放心找人做的。真不知道她的小脑瓜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天黑了,我们升起一簇篝火,静静地坐在火堆旁,我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她仰起头心无旁骛地望着我,此时她的眼中已没有了时常萦绕的感伤和寂寥,只有难以言传的爱恋和绵延不绝的崇敬,满是信赖和天真。爱恋自不必说,眼神中的崇敬近乎于盲目的崇拜,仿佛坚信我是无所不能的神祇。我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反应过来,羞红了脸,赶紧低下头去。她这傻头傻脑的样子太有趣儿了,我不由地笑出声来。
不敢再看我,百无聊赖的她随口哼出一曲我从未听过的民谣,歌词简单直白,类似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故事,是一首男女对唱的民歌。不禁感到好笑,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是从那里学到这满是青草和泥土气息的歌谣的,还这么自然坦率、大大咧咧地对着我唱出来。见我笑话她,不高兴了,说我是“老古董”。
我知她并无恶意,只是提到“老”字,下意识地想到美人迟暮、烈士暮年和老骥伏枥,美好的事物都有衰老之时,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不知当我垂垂老矣,目标能否实现,志向可否达成。还有她,现在只是豆蔻年华,那么以后会后悔这时的决定吗。不过,既然她来到我身边,我一定不会让她离开的,哪怕以后会恨我。
她觉察到我的疑虑,马上宽慰我,话语中提到45岁和58岁。我感觉这两个数字并不是她随意选择的,而是深深印刻在她心里的两个年岁,并且对这两个数字耿耿于怀。如果所料不错的话,我至少可以活到58岁,在45岁那年会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发生。那么,她为何会如此笃定,如何知晓,又是从哪里来的。我不敢问,更怕知道真相,天机并不能随便泄露。
她安慰完我后,自己倒陷入极大的恐慌中了,眼中惊慌失措,手里无依无助,只无力地抓住我的手,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我焦急不已、心下黯然,因为自己或许理解她,她纵然知道我和其他人的结局,但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是悲是喜、是合是离,自己并不能决定,只能无助地听从命运的安排。说到底,她和我们一样,殊途同归。
我向她保证,她一定可以活得比我长久,可她听后满脸是恐惧和绝望了,两行清泪倏忽落下,浑身像处于冰天雪地中般瑟瑟发抖,好像眼前正是世界末日。看来她或许担忧自己的结局,但更不能面对我的死亡,那比直接取她性命更让她不能接受。原来她的心早已被我满满地占据,我的离去只会把她的心全部连根拔起,只剩她一脸仓惶,无处找寻,我却全然不知。
一段遥远的回忆浮现在脑海里:二十四年六月,也即那年的这时,父皇也出巡塞外。离京不久,八岁的我突染痢疾,据皇额娘后来讲,当时的我突发高烧,面色苍白、手脚冰凉、脉搏微弱、口唇和指甲发青、呼吸急促,甚至还有些神志不清,她吓坏了,惊慌失措,痛不欲生,幸好父皇接到太医院的奏报立即回銮,疾驰一昼夜抵达京城。在他们两人的精心照顾、太医的全力治疗下,我的病情才好转。直到我完全康复,父皇才离京继续巡狩塞外。
那时虽然自己生着病,身体很不舒服,但心里却幸福无比,因为最在乎最关心自己的人就在身边,是他们的支持和鼓励,我才咬牙挺过来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虽然皇额娘已仙逝多年,可眼下这个女子对自己的关心和在乎也不逞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回过神来,紧紧地抱住她,传递给她温暖和力量,情难自禁地吻掉她脸颊上的泪水,告诉她,我没事真的没事。
想起了她写的那几句话,她一直在等一个人,希望那个人可以把她收藏、安放、保存好。现在看来,我应该就是那人了,而且自己确信可以做到。于是说出我的想法,孰料她却推托掉了。难道我误会了,那人并不是我?心头顿时涌上无数惆怅和失落。随即她墨色的瞳孔坚似玄铁,说出“强极则辱、慧极必伤、情深不寿”,道理易懂,说法倒是挺新鲜的,以前并未听到过。循序渐进,赢得时间;细水长流,直达永恒。她很勇敢,执着于不知结局的抉择;她很脆弱,惧怕自己的福寿早日耗尽;在看不见未来的地方,她必须徒劳地坚强,徒劳地悲伤。
她毫不避讳自己爱吃醋,却轻描淡写地宣称,如果我后悔了,她定不纠缠;她并不擅长掩饰,眼眸中的患得患失都显露无疑。我也知道不吃醋的女人是不存在的,淡定从容地告诉她自己无论何时都不会放手,并问她是否相信。她的思绪似乎又飘到一个我不知晓的地方,须臾,才道相信。我紧追着问为何相信,她不答反问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这肯定又是她从前世的记忆中搜寻到的,料到我不知才问的,我也不点破,只装作蹙眉思索。
她并不想难为我,没多会便自己说出三种境界,分别是三首词里的几句话,分别代表着独、勤、运,一道便知,并没有多么高深莫测。只是我更好奇的是她的那位“故人”是何许人也,总结的内容深得吾心,如果在此间的话,一旦可以收为我用,便是如虎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