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 70 章(1 / 1)
面谈结束之后,艾德里安带他熟睡的伴侣返回在纽约的住处。几个月前,艾德里安从保罗菲尔手中正式盘下这幢房子,并聘请了保洁人员打扫。他们每次回来,房子都依然保持着上次离开时的样子,整洁、柔软。
“我需要和瓦伦丁医生单独谈谈,”克莱斯特在他们进门时恰到好处地醒来。
“你信任他?”艾德里安蹲下身,小心把伴侣放下。
“不,我还不能接受在这么多人面前说那些事情,一个陌生的咨询师或者好些。”
“会好的,”艾德里安拍拍克莱斯特的肩膀,“你什么时候方便再去?”
“……我没什么安排,取决于你,”克莱斯特坐到脚凳上,小心脱去他的靴子,“你想把事情搞成什么样子?你要个什么结果?”
“为什么一件事必须有个确切的结果?”艾德里安从克莱斯特身后为他摘去围巾。
“不然呢?”
“好了,”艾德里安抚摸克莱斯特的脸颊,“我不刻意追求结果。”
“是吗?”克莱斯特忍受着对方冰冷的双手,“你做所有事都有特定的目的,偏偏在这件事上松口?你知道我带的不是胃药?”
“你还不能承受咨询带来的压力,那就暂停。我不愿让你再恶化下去。”
“我去预约,”克莱斯特抽出手机,弹开滑盖。
“在你能承受的限度里,”艾德里安放低声音,这让他显得倦怠而毫无耐心,“我不强求你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知道,所以我要尽快给你个结果。”
“我不想要什么结果,如果说痛苦是你的生活常态,那我也习惯得足够久了;如果它不是,我们可以停止治疗,停止结婚,停止同居,停止一切让你感到痛苦的缘由,甚至生命。你不是一直想寻死吗?!”
“不,不,你别这样,”克莱斯特愣住了,“你怎么了?”
“什么?”艾德里安吼了出来,“我他妈也是个人,我怎么就不能发脾气?”
“……你在对我发脾气,”克莱斯特放下手机,迷惑地望向艾德里安。
这倒是头一遭。
“仅仅是和治疗师说几句话,又不是成为梅毒患者幻想中的联邦德国陆军元帅、哪个白俄娘们少女梦里的完美丈夫,你完全做得到却不去做?”艾德里安揪住克莱斯特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回家倒发起誓来了,你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克莱斯特瞪着他,一言不发。
“为什么面谈之前不告诉我?”
艾德里安一脚踢翻茶几,发出难堪的响声,电视遥控器和牙线盒也从下面的抽屉里掉出来。他沉默了很久,足足有一刻钟。
“为什么面谈之前不告诉我?”艾德里安重复他的问题。
“反正你他妈的也不会听,”克莱斯特依然瞪着他,“但是你……你在害怕什么?”
艾德里安感到视线突然变得模糊——几滴汗水掉到他的睫毛上,他跌坐在沙发上,费力地取出手帕。这情况上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听到克莱斯特自杀的消息时,但那时他也没有说出来,所有的因素都表明事态会按他的愿望继续发展,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艾德里安阖上疲倦的眼睛。
克莱斯特凑到伴侣身边,摸出艾德里安的手帕。丝绸的熟悉摩擦在艾德里安额前滑过,紧接着克莱斯特愤愤地扒了扒艾德里安的眼皮,看到对方的眼睛时,他赶紧把艾德里安抱在怀里。这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艾德里安暂时得以放松,嗅闻伴侣的脖颈。似乎是和他厮磨得太久,克莱斯特身上也带有他自己的香水气味,强烈、专注而紧张。艾德里安暂时压下了这个话题,现在还不是让对方知道真相的时候。
房间里只听得见模糊的呼吸声。拥抱让他们更好受了点。不知什么时候,艾德里安抱着他的伴侣站了起来,凝滞的空气随着缓慢的动作旋开了。
像往常一样,他们一起做了晚饭。肉块简单烤出来,菜叶烩成可爱的红色,汤里加了不少奶酪。艾德里安把前天剩下的面包翻出来,放到桌子上。克莱斯特开了两瓶啤酒,打开音响,客厅里响起音色迷蒙的《加州旅馆》。
“你晚上玩游戏机?”艾德里安问。
“不,”克莱斯特拿起勺子,“今晚我早点睡,那个药……我不该乱吃药。”
“等我一会,我要用电视看几盘资料。”
“是什么?函授课程?”
“一个聚会录像。”
“聚会……抱歉,最近耽误你太久了。”
“不是因为照顾你才没去的,”艾德里安笑了,起身从克莱斯特盘子里把最后一颗西兰花叉走,“这群狗娘养的压根没打算请我去,寄个录像虚张声势。”
“那还有什么好看?”
“看看没有了我,他们过得像什么狗屎。”
“哈哈哈,”克莱斯特笑了,“你竟然吃西兰花这玩意?”
“我爱你。”
克莱斯特沉默了,他的耳朵倒是诚实地变成了红色。
录像的内容是普通的婚宴,艾德里安指着屏幕,向克莱斯特介绍他的军中损友们,哪个牌技高超、迫使他去买新的万智牌牌组,哪个有什么特殊的暖场技巧,哪个在哪里做了什么官员、收受贿赂不为人知。克莱斯特依偎在他怀里,听他把话说完。录像很快没了新鲜内容,他们慢慢安静下来。
“你是否要再去看看医生?”艾德里安问,“你提到过几处灼伤导致长期的疼痛。趁着夏天还没来,我们处理好它。”
“那个要植皮手术。会浪费些时间,也很贵。我考虑换个地方来治……比如去别的国家,别处,北京。”
“别担心钱的问题,”艾德里安亲吻克莱斯特的额头。
“可是那样省很多,”克莱斯特含糊地说。
“手术我打听过了,需要植皮。只考虑手术费用的话,中国的价格确实低不少。但换了你,皮肤来源和药物会麻烦,你需要等,哪怕找到了合适的来源。而且你得躺医院,往久里躺。而且,外籍人员需要护照备案。备案和你犯过的事情本身不是问题,但北京那个地方,不,任何一个国家的首都都是间谍之城,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这个结果倒是出乎克莱斯特的意料。面对艾德里安,没有替代计划就相当于没有拒绝的理由。苦恼和烦闷再次包围了他。
“麻烦,放一放吧,影响不大。”
“你有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利,可我不想再看你受苦。”
艾德里安把克莱斯特往自己怀中搂了搂,手探进他的衣服里,轻抚他灼伤的瘢痕,那里因为汗腺损坏而呈现出稍高的体温。
“那好吧……我住到医院去,”克莱斯特小声说,“在那之前我得找一次心理医生,我需要让自己感觉好一点。”
“我去安排。”
“终止治疗。”
克莱斯特开门见山地说。天色很好,下午的阳光透进咨询室,落在瓦伦丁轮廓柔和的脸庞上,从瓦伦丁的表情中,克莱斯特读不到任何激烈意图。
“我要告诉你,”克莱斯特握紧拳头,弓起身体,“我不能——我不能让你陷入无解的境地。在这个治疗中你得不到任何好处,合理的收入、职业技能的提升,它只会给你一个深渊。事情是这样,我继承了一笔遗产,艾德里安想完全拿到它,我给了他一部分,但他不满足,他想让弗雷斯杰说服我和他结婚,这是个阴谋,我希望你从这个案例里赶紧脱身。”
医生没说话,温柔而关切地注视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克莱斯特感到看见了他的伴侣。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表,时间才过去了十几秒——却仿佛过去了半个小时。
“我知道,”瓦伦丁说,“所以选择站在你这边。”
“我是个陌生人,你没必要这么做。”
“我是个医生,不会帮你直接对抗某个人。”
“你更像个神职人员……但你依然没理由这么做……好吧,现在说我的问题,严格来说这不是你擅长的领域,医生。”
克莱斯特放松身体,坐回沙发上。
“我参加过伊拉克战争,以雇佣兵的身份,为期一年,”他停顿了一下,“不算服役,是生意。这段时间里我失去了所有的搭档,他们死于各种原因。数百人的编制,最后只活下五个,包括我,五个。每个人都比我更有理由活下来,但他们都死了。我一直为此备受折磨。我查阅过一些资料,很多和我具有相同经历的士兵,比如越南战争那一批的,都有相同的问题,他们战后一直作为国家的残损零件活在社会底层,而我不是,我是个法外之徒……起初我想好起来,进行过多次治疗,但效果不佳。我换过几个治疗师,每次都很糟糕……”
“有多糟糕?”
“我爱上过其中的一个,给她造成了相当的困扰。我不希望……”
“我感到你很苦恼,但这不重要,”瓦伦丁说。
“为什么……?我造成了很多麻烦。”
“我也有过像你这样的患者,”瓦伦丁望着他,“他好转了,我想你也会。”
“这算是泄露患者信息吗?”克莱斯特的思维又跳到了不该去的维度。
“奥列格,我不会指引你去爱上哪个人,也不会干涉你如何处理自己的事情。我所能做的只是缓释你的痛苦。”
克莱斯特的眼中浮出迷茫,如果说减轻痛苦的话,那他完全不必来这里,已经有另一个人能为他做这件事了。
“我不需要你来做这件事,钱并不多,就算你做到也不会得到额外的报酬,”克莱斯特的思路回到他的原本意图上,“我想让牵涉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如果你痊愈了会怎么样?”瓦伦丁突然问。
“杀光所有人,”克莱斯特回答,“我不会从所有的病症里恢复,只能从一个病症转到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