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 58 章（1 / 1）

克莱斯特望着天空，穹顶已经渗出晨光，向他垂下轻柔的玫瑰色。他艰难地扭转脑袋，望向身侧，艾德里安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脸色略显苍白，清洁的医用输血管让他们连接在一起，鲜红的血液在其中流淌。克莱斯特张了张嘴，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寒冷藏匿在微风之中，席卷他的身体。

随军医生是第一个看到他醒来的人，医生高喊他的名字。阿尔伯特安塔西尼亚转向他们，放下手中的尸体，示意另一名雇佣兵继续处理。

艾德里安伸手握住他的手。两人相视，没有说出一句话。尽管是六月，克莱斯特还是感到些许凉意，无论是艾德里安的手还是徐徐涌入他体内的血液。军医为他们拔除输血管、检查身体状况，克莱斯特感到剧烈的疼痛从身体各处涌起，他开始后悔，后悔牵涉这么大的麻烦，造成如此的伤亡。当艾德里安艰难地坐起来、把他搂进怀里时，他的疼痛和悔意更强烈了，像一波波的海浪，随着涌进身体的血液一起提醒着他犯下的错误。雇佣兵们收拾山间一片荒芜，残存着暴风席卷过的气味。

“真是见鬼了，”安塔西尼亚说，“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艾德里安记得，谈判崩塌之后，他们的对手化身——他真不愿意用这个词——为一条航空母舰大小的、类似鲸鱼的生物，这巨兽漂浮在天空之中，喷出飓风，摧毁几公里内的一切，树木，山石，建筑。第一波攻击撕碎了五个雇佣兵，艾德里安的护卫队没有配备重武器，□□打上去有如瘙痒，他只得命令撤退，然而这空中的利维坦速度也和航空母舰一样快。

和无数指挥官一样，艾德里安幻想过自己的死法，多数是死于刀枪、绳索、坠落的水晶灯或者毒鸩，这个情况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准备认命，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想让他停下。

撤退的路上，克莱斯特突然说，他认为巨兽仅仅是个幻象，它并没有完成进化，弱点在看似坚硬的鳍上。他的声音在飓风中模糊不清，想表达的意思又没有在军事口号中完全对应的代码，只好把话打在手机屏幕上。这个判断看起来毫无逻辑，谁会知道？然而克莱斯特坚信他的观点，那些话仿佛是刻在他基因里的东西，有如他本人的相貌一般真实。

艾德里安同意摧毁鲸鳍，在命运的奇点上他选择相信幸运的小动物。克莱斯特祝福他，把随身的抓钩枪给他做护身符。他们兵分两路，一路诱敌前行，另一路绕上后山寻找合适的狙击点，他们的队伍里有逃跑专家和神枪手。巨兽咆哮着掀烂山林，被两名狙击手打断双鳍，跌落在地，削平半个山头。

雇佣兵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应付过这种情况。克莱斯特上前查看，陨落的巨兽变回人形，让他感到无比惊讶。没等他抄起□□确保安全，迈尔先他一步夺了枪，一枪打穿他的小腿，开了个大洞。

克莱斯特倒下了，枪带来的冲力让他向悬崖边际滑去，他没料到这一出，但也不觉得害怕，那一枪应该是要打他的脑袋。

没等迈尔开第二枪，安塔西尼亚精准的击发打爆了迈尔的头。事情发生得很快，克莱斯特在下落时还感到温热腥臭的骨肉和□□落到他身上。悬崖是巨兽落地时砸出来的，克莱斯特闭上眼睛，感到脊背被撞得七上八下，他整个人又翻了几个跟头，活像一个未绑定好的模型。他希望撞上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迅速拧断他的脖子，让他不那么受罪。

那时他想得并不多，因为古早的记忆已经在他脑海里爆炸，连环在他眼前走过。他不是第一次亲近死亡，却是第一次回忆人生。他看不见也记不住那濒死回忆里的任何东西，或许对他而言，这个人生更为真实。

克莱斯特确信自己死定了，直到抓钩□□入他的小腿——恰好是迈尔开枪打过的地方——又穿出，打开抓钩定住了他，然而他发现一条露出地面的树根就在离他脖子不远的地方。如果抓钩再晚一点，树根就会扎穿他的喉咙。

他躺在那里，向上望去，他看到艾德里安把抓钩枪绑在突起的树干上，急匆匆地沿着斜坡滑下来，停在他身边检查他的伤势。克莱斯特叹了口气，汹涌的疼痛告诉他死不成了。他开始心算死去雇佣兵的赔偿款，直到他自己因为流血过多而失去意识。

朦胧之间他又进入了回忆，或者说是梦境。某一天像倒放的录像一样出现在他的脑海。他看到他的表哥克劳斯和少年时期的艾德里安一人一头抱着他，那时他还是个小孩，脑袋枕在克劳斯膝盖上，腿搭在艾德里安胸前，一个软绵绵的、招人疼爱的动物幼崽。

克劳斯和他的弟弟相貌并不相像，他有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睫毛比他妻子的还长，厚而温润的嘴唇笑起来温柔可亲。这位机械师穿着背心和牛仔裤，皮肤粗糙，双手布满老茧，正和艾德里安玩着魂斗罗。两人已经打到第八关最后，异形心脏附近的孵化器都打光了。小动物枕在他表哥的腿上，舒服地打了个呵欠，感到克劳斯紧张的手臂在他身上颠来抖去。

这时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克劳斯和艾德里安对视一眼，克劳斯放下手柄，把他表弟扛到肩膀上，迅速拔了卡带藏到施密特先生的屁股下面。艾德里安抽走线材，往电视柜下面一扔。他们刚做好这些，夹着公文包的老贝尔纳先生推开客厅的门，带着一身倦容出现在他们面前。

“哦，亲爱的路德维希！”克劳斯指向雪花四溅的电视屏幕，“我就和你说吧，这台游戏机早坏了，你还要我拿过来！你现在看到了吧，它坏了，不能玩！”

“爸爸，”艾德里安望向门口，“你提前下班了？”

“雷蒙德，你好啊，”克劳斯把表弟从肩上放下，“我们带莱因哈特出去骑自行车。莱因哈特，和雷蒙德叔叔问好。”

“下午好，”他傻傻地说。

“玩得高兴，记得回来拿游戏机，”老先生环视客厅，目光落在雪人玩偶上，“莱因哈特，你又咬施密特先生了，是不是？”

“今天我没有咬，”他回答。

克劳斯和艾德里安屏住呼吸。

“好呀，那或许是你上次咬的牙印啦，不过我相信你。”

“嘿嘿。”

“我们骑车去，”艾德里安打破僵局。

他们三个出了门，他在门镜的反光上看见，老贝尔纳先生摸了摸电视机，又拿起了雪人玩偶摇了摇头。克劳斯和艾德里安走到门口不远，发出同谋者特有的窃笑。

他看到克劳斯拎着他到车棚取车，在他身侧教他骑两个轮子的自行车，他一次次险些从上面摔下来，每次都安然无恙，克劳斯就在后轮侧面装上两个小轮子，直到他学会保持平衡才拆下来……

之后的情景他就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