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一生之幸(1 / 1)
同时。
王殷喝得醉醺醺,浑然不觉不知何时大堂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勾起白文珂的背,“走,走,回去继续喝!”
白文珂被灌得也不少,强直起了身,唤随侍,唤了两遍却没人应,王殷大着舌头道:“怎、怎么回事?”一面也唤自己的人,还是无人答,他奇道:“刚、刚才不是还有人上酒的?这晋、晋王府里也太没规矩了!”
“也、也许在外面候着,使公,我、我们走。”
两个人你搭着我我搭着你,王殷顺手还不忘拎起没喝完的酒壶,刚跨出厅门,只听一个人在外面大声道:“羽林军侍卫在哪儿?”
这原是布置好的,刚一声喊,东西两侧月洞门轰然涌进来一班侍卫,银白轻甲、手持长戈,一起给慕容延钊请了安,垂手肃立。
王殷还浑浑噩噩,瞪着慕容延钊道:“你、你们这是干什么?”
慕容延钊从怀里取出一道谕旨,扬道:“枢密使大人听仔细了,奉旨:将王殷、白文珂、樊爱能、何徽、陶谷等革去官职,拿交大理寺。如王殷、白文珂等人胆敢不从,就地正法!”
这是当头一棒,威吓夺人,王殷白文珂面面相觑,冷风迎面吹来,领悟到听的是什么,顿时酒醒了!
叭哒!王殷的酒壶掉落地上。
白文珂心胆俱裂,跟着软倒。
已有四个侍卫趋近前来,高声道:“两位大人请吧!莫要不好看。”
倒是王殷,竟然镇定,突然道:“慢着,出旨要经过凤阁,王相那里并没有半些消息,这个旨意我不信!”
“哼!”慕容延钊冷笑一声,回头对一直未发声的曹彬道:“你看,到此刻,他还敢说这话。”
“只问枢密大人,奉不奉诏就是了。”
曹彬淡淡一句,内容却很厉害。白文珂面如土色,王殷终于喝了起来:“这是乱命……!”
一句话未完,慕容延钊大声喝道:“给我拿!”
“拿”字落地,除了四名侍卫,又奔了十来个上来,七手八脚地揪住不住挣扎的王殷和白文珂,同时把他们的冠戴从头上摘了下来。
“岂有此理!混帐!你们敢这个样子对待老子?”王殷高声大骂。
“押大理寺。”
慕容延钊只说这一句,不再顾混乱的现场,朝曹彬一示意,两人单独走了出去。
现在担忧的是不知大相国寺那边如何?依照他们商定的计划,张永德及郭从义已经在去的路上了,虽然张永德办事算稳妥,但慕容延钊仍忍不住担心:“王峻可不好对付,我真怕他们一个没弄好,全盘皆毁,”
“既然这边进展顺利,我去那边看一下好了,”曹彬沉吟道:“命令已经是下死的。”
“你还是去看看吧。”
云宛服侍完王峻入寝,轻手轻脚退了出来,自己回房,少则梳洗了下,上床叩枕。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际,忽听得一阵笃笃声,把耳朵稍离开枕头,没了,再贴近,又听到。
如是反复两遍,她大概明白了是扣枕听声的原理,心里奇怪,听声音应该离得近了,贵人居处,哪个武官这么大胆,半夜里敢带着马队横冲直撞,不太放肆了吗?
正犯疑,又听得笃笃两下,这次是真的有人敲门,她披衣而起,抿抿鬓角,一名守夜的家卫来报告,说是有人来了。
“这么晚?”
“是,所以不敢惊动大人。”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了。”
侍卫答:“像是宫里来人,刘头儿不敢作主,问了钱管事,管事也作不了声,请示姑娘,要不要先去看看?”
刘头儿是指府中宿卫的头头刘庆义。云宛道:“确认是宫里头的人?”
侍卫点头。
“行吧,你带路。”
穿廊过槛,出来大堂,她吃一惊。
门扉已打开,前院里挤挤挨挨都是擎火把的卫兵,将整个园子耀得如同白昼。
“钱管事!”她大怒:“没有主子吩咐,你敢放这么多人进来!”
钱管事从人群中挤出,踏上一步,愁眉苦脸:“姑娘,来的是殿前军!别是要出事!”
云宛一听这话,越发吃惊,看这样子,应该即刻禀报主子,正欲抬脚之际,张永德横身,拦住。
她是认得他的,按下不安,先行一福:“拜见驸马爷。”
“云宛姑娘好,”张永德拱拱手,“请问宰辅大人这会儿在干什么?”
“回驸马爷的话,主子这会儿在睡觉。”
“睡在哪儿?”
云宛不满:“驸马爷,您带着这么多兵明火执仗的来到这里,就为了问声我们主子睡哪儿?”
“当然不,我还要找他说说话。”
“那么就不该是这个礼。”
“啊,是,是。”张永德满面含笑,半点不动怒似的:“只是这次情况不同一般,也不是我想带这么多人,实在情非得已。”
“这是要抓犯人吗?”她一步不让。
旁边郭从义不耐烦了:“哪跟个丫头罗唣!刘庆义不是说今晚是轮班守卫吗,既归他管,可知是普通的侍卫,冲进去就得了!”
短短几句,已经让云宛面色大变,郭从义话里的意思,是要抓人!
心思电转间,她动如脱兔,以极快的步伐扑到最近的一个侍卫身边,还未容他看清楚时,腰上的佩刀已被缴了去。
“让开!”
刚才还温婉的俏婢一下变成粉面含煞的修罗,转变之快让一众人措不及防,到底殿前军反应快,立时围拢。
刀出鞘,箭上弦。
“原来云宛姑娘才是真正的‘死士’,”蓦地里几下掌声,张永德啪啪拊掌:“……果然猜得没错。”
谁猜得没错?
听到死士的那一刹,云宛暗暗心惊,她更想问,猜的那个人是谁?他们把她叫到这里,调虎离山之计?
府中有奸细。
可现在已经来不及去观察钱管事等诸人的神情,她持刀在手:“驸马爷,死士可不止我一个。”
“大概是吧,显贵人家谁不多豢养几个呢。”张永德答:“不过我们知道,你是最厉害的那个。”
“小女子愧不敢当。”
“行了,甭跟她罗哩巴嗦浪费时间,被王峻发现就不好了!”
居然被郭从义一把点破她的意图,对着虎视眈眈的士兵,云宛咬牙,主子,奴婢拖得一刻是一刻,您赶紧跑吧!
王峻的寝住极精致,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一套的精舍。嘭!花厅门被一脚踢开,钱管事趔趄奔到大床边,扑通一声跪到主子脚前:“大人,皇上抓您来了!”
青年宰辅穿着一套雪白亵衣,仿佛根本不曾入睡似的,冷冷坐在床边,看着他,视线慢慢移到门口一众人等身上。
皑如高山雪。
本如狼似虎气焰汹汹的殿前军们忽然矮了半截般,没一个敢往里踏。
连最先踹门抢着立功的那两个也不知怎么自惭形秽起来,喝到嘴边的话楞是叱不出口,回头望向驸马爷求援。
张永德不得不承认,纵是男子,确也有色,可夺瑶林之月。
而他长年身居高位的气势内敛其中,那两道冷如电的目光射来,直直看着他,让他这个明明胜券在握的抓人者,也不由不吊起万分小心。
长久的对视中,张永德不能不说话了:“王相,请接旨。”
王峻像是已经明白迎来的将会是什么,并未失态,却也并不下跪接旨,只看着他,道:“到底被你们抢先了一步。”
张永德踌躇未答,郭从义在旁边道:“不错,正是特地选了个你们最不设防的时刻!”
“选得好。真不好意思,岂不打扰了晋王殿下的洞房花烛夜?”
他奶奶的有闲情逸致说这咧?郭从义嚷:“你管得着吗?”
“官家的旨意是怎样的?”
王峻不理他,问。
是削职,是拘禁,还是……
张永德拍掌,一名校尉捧着一只盘子进来,上面一只酒壶,一个酒杯。
王峻脸色开始发白了。
他想过很多种下场,没料到是最坏的这种。
帝王心真是世上最难揣测也最狠决的么?
还是说,狠与绝的,是并不显山露水、连婚姻都可以利用的那位?
校尉斟满一杯,恭恭敬敬送了过去。年轻的宰辅静静坐着,良久没接。
大家都开始不安,可谁也不敢开口,谁都知道那是杯毒酒,不接,他们难办事;接了……有那么容易?
连张永德,此刻也猜不透眼前这位到底在想什么,会不会有什么突发之难。其实对付像王峻这样的人,最好是从心理上打倒他,那么一切都好办——可谁来告诉他,怎样把平日耍人耍得团团转的一朝相国耍得团团转?
都是顶尖尖儿的人心计一个赛过一个的啊!
“王相可知道,今晚跟晋王成婚的是谁?”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张永德转头,惊喜地:“国华!”
他来这么快,那边解决了?
曹彬递给他一个眼色,之后不再看其他人,只与王峻对上。
他这么问,自然有他的原因。王峻脑中急速回顾,除了席前宴后没看见阿起稍感意外之外,其他一切似乎再正常不过。
所以从这点上说,他还是挺佩服郭荣的。
但依阿起的性子,怎么也会凑热闹。赴宴之前他还特地去看她,结果符府答她不在,没见着——当时他以为她还是没放下,但总要痛过才会结疤,他想,婚宴后看见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有他就好了。
可难道,难道——!
压下那份荒谬的感觉,他努力波澜不惊,甚至笑了笑:“我以为,请柬上写得很清楚。”
“符氏女。”
“不错。”
“可符家的小姐加起来足足有六个哪。”
“但大家都知道晋王殿下要娶的是哪一个。”
“哪一个?”
“曹彬!”王峻扯下脸:“不必再绕口令!晋王殿下迎娶符四小姐,满朝皆知!”
“不对呀,我记得当晋王妃的应该是符大小姐才对?”曹彬看向张永德。
“哦对对对!”张永德会意过来:“本来是说娶四小姐,不过后来殿下说四小姐与他年纪差得远了些,况且他又是成过亲的,无意再糟蹋黄花闺女,还是符大小姐更适合——哎,王相您不会认为喝的是四小姐的喜酒吧?”
王峻猛地站起来,身形晃了两晃。
端着酒盘的校尉可以清楚的见到他握成拳的手,以及一下刷白的嘴唇。
“不,不可能!阿起不会答应!”
曹彬笑:“这会儿都洞房花烛了,哪还有答应不答应的。是了,听说您跟符大小姐——噢,现在我们该称呼晋王妃了,听说您跟婚前的她走得很近,她没把这桩天大喜事告诉您?”
“她不是晋王妃!”
“她已经是。”
“不,不,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卫兵!”曹彬猛喝,“让宰相大人清醒点儿!”
几名卫兵不敢再楞着,捉手摁肩,将王峻在一张黄梨木椅上固定住。
“主子!”一声低泣,原来是被人绑住的云宛。她衣衫上处处沾血,一条胳膊被卸了下来,发髻散乱。
王峻失神的眼光转向她,定定看了好久。
许久许久,花厅里一直回荡着俏婢的啜泣。
连曹彬亦不说话了。
张永德朝他连使了好几个眼色,曹彬摇头。
攻人攻心,这是需要时间耗的。
果然,当俏婢的抽泣慢慢停止,王峻缓缓笑了,“原来我竟然输得一败涂地。”
“主子——”
“云宛,去打盆水来。”
“阿?”
还被押着的云宛有些莫名,王峻看向张永德:“我要更衣。让我的婢子最后服侍我一次,驸马爷,可以吗?”
诡异地,张永德升起一股悲壮的感觉。
他点头。
卫兵们松了手。
云宛忍着眼泪,掉着半垂的一条胳膊,到外间,取进铜盆。
明明她的手不方便,可她不言,她的主子也不语,就那样默默的,众目睽睽的,看她从铜壶里倒了水,放下毛巾,然后,用一只臂膀半挟半抵着,端到王峻面前。
王峻洗了脸,转到屏风后,在白色的如蝉翼般薄的绸衫上披起一件深红起暗花的丝袍,腰带上缀一块绿如春水的翡翠,细白布袜子,双梁缎鞋。云宛将他头发重新打散,一匹玄色缎子似地披到腰下,轻轻用阔齿的牙梳通发,而后,梳髻,束冠。
真真颜如春晓,鬓若刀裁。
云宛不敢多看,在他背后深深一福,听他道:“我枕头底下有个荷包,你去拿来。”
“是。”
张永德曹彬对视一眼,跟过去,云宛取了荷包,两个人先拦下,检查一遍,却什么也没有,不过一张纸,纸上一个并不好看的“峻”字。
张永德推推曹彬,意即问是啥用途?饶曹彬再万能,也想不透这能做什么用。
难道纸上涂了□□?想到这儿他赶紧对张永德道:“手千万小心不要碰到嘴。”
“嘎?”
但转念一想曹彬又觉得不对,若是毒,那杯毒酒已经够了,似乎多此一举——除非他要拉两个陪葬的。
检查完毕,云宛折好纸,放回荷包,双手奉给主子。
王峻打也没打开,直接伸手放进怀里。
曹彬真是不明白了。
郭从义道:“好了,磨磨蹭蹭完啦,该喝了吧,咱们还要回去复命呐!”
王峻却重新在厅中正对着门的方向坐下:“再等一等。”
等什么?等救兵?
曹张郭三人交换眼色,均有迟则生变的意思。
既然如此,再不能等。
由郭从义来执行。
他两个大步就到了王峻跟前,皮笑肉不笑:“相爷,咱们看你是位相爷,礼让也尽够了。你该是知情识趣的人,弄到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本是粗人,说不得硬来了!”
王峻淡漠的看着他。
瞧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就有气,不管三七二十一,从校尉手中夺过酒杯,直接放到人鼻子底下:“喝!”
“你欺人太甚!”云宛张口叫,再度被卫兵们绑住。
“喝!!!”
酒杯沿割在嘴唇上方生疼,王峻慢慢伸手,眼睛转向大门。
她真的……嫁给他了?
自己……等不到她了?
仰头,喝下。
“都给我让开!”
箭头擦着一名殿前侍卫的头皮飞了过去,犁开一道血沟。
“哪里来的女子,放——哎哟!”
跟着拦人的一个,耳朵上豁了道口子。
“拦住她,拦住她!”
叮!
随着吵嚷声越来越近,一支箭呼啸而来,插在花厅的门板上,雕尾兀兀颤动。
“不管了,这个女子太不把咱兄弟放在眼里!杀——”
“慢!”
张永德与曹彬飞身赶到门口,火把熊熊中心,一人一身火红的新嫁衣,霞帔还在,凤冠却没了,执弓搭箭,怒目而视。
“大、大大大大大——大小姐?”张永德惊讶过度,话都不转了,新娘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殿下呢?这是曹彬升起的第一个年头,先呵退了那些侍卫,疾步到起羽身前:“难道出什么事了?殿下他——”
“他好得很!”起羽一个字一个字道:“你们也好得很!”
听到晋王无事,曹彬松口气,接着浮现跟张永德一样的问题:“那么大小姐不是应该——”
“给我让开!”
起羽根本不理他第二句,长弓一推,他趔趄数步,起羽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大厅。
由于鸩毒猛烈,王峻已经从椅子上滑下来,半跪半坐,竭力抓住椅子的把手,不让自己死状太难看。
云宛呼救不得,在旁边泪如泉涌。
“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当起羽跪在他身边,托起他的头的时候,痛苦从他的眼睛冒出,脸色惨白,还努力想做出笑容。
“振作些,”起羽说,“你会挺过来的。”
“不会,”他大喘气,一丝鲜血从嘴角流出:“我心里有数。”
“不!你必须振作!”起羽大叫,“我是大夫,相信我,我救你,我救你……”
可她帮他擦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其实我不该放他进京……可我太高兴了,阿起,你知道吗,因为终于可以将他从你身边赶走,可、可是没想到,他,我——”
“我早该告诉你,你不应该跟他作对……”起羽道:“我早该说,我早该说了……”
“不,即使你跟我说,也不会改变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真正伤过你的心啊……”他断断续续道:“秀、秀峰无父无母,从小到大,真正关心过我救过我的,只有大小姐你,所以,即使为你牺牲一切,都、都是可以的。”
起羽的泪不受控制的飙出来,滂沱如雨:“你这个傻子!你要不跟他作对多好,你不要对我好多好,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因为谁让大小姐伤心,秀峰一定不会放过他。”他的语气弱极了,几乎是耳语,“你、你是我们共同的弱点,谁利用了你,谁就输了。所以,”他笑,“阿起,我、我还是赢了的,对吗?”
起羽泣不成声,死命点头。
他放心了。
“遇见你是一件幸运的事,”他顿了顿,仿佛不好意思似的,这一刻,他不再是权倾天下的宰相,也不是颠倒众生的优伶,而回复到很久很久之前,那听松阁上嬉笑无拘你我无猜的岁月,“实在……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了。”
他在她怀中吐完最后一口气。
起羽觉得全身麻木。
她知道,这种感觉,也许要花很久、也许永远不会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