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画舫之上(上)(1 / 1)
天气渐热,迎亲的日子定下,是七月初七。符府整治箱笼,广发喜帖,一应世、族、姻、乡谊,统统请到,眼见得日后要多添不少来往的了。张夫人日夜忙碌,只觉日子一天逼近一天,弄得筋疲力尽,人仰马翻,偏偏几次瞅见符老爷一个人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背着手,低着头,像有极重心事。她心里生疑,刻意叫老妈子三四次请老爷安歇,他都不应,囫囵在睡椅上躺躺坐坐,总坐不到一刻钟的时候,又起来,在地下打圈子。问他什么事,他却不说。
这日祭祖。一大家子人起得黑早,生火烧水洗脸,换衣裳吃早饭,诸事停当,已是辰牌时分,昭序昭愿昭寿昭敏先到祠堂,这时在京的大伯二伯及六叔都到了,却让符老爷走在头里,后面跟了一大串堂侄兄弟。大伯符彦饶对符老爷道:“从今往后,你们做了皇帝家人了!不知道我们祖先积了些甚么功德,今日都应在你一人身上。一个世家出一个王妃,以后当皇后,是很不容易呢!”
符老爷心想,咱家最多就是杀人,哪里来的功德?而况这桩事,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处,偏又不能对任何人说明。
起羽也被吵醒,蕊微给她披衣梳头,到了院中,闻到香稻米煮粥飘来的甜味。淞羽带着两个丫鬟熄了绛纱灯走过来:“姐,快,咱们去找四姐。”
起羽瞠目:“这会儿?”
淞羽左右瞧瞧,低声:“姐,你忘了今天的事儿啦?”
“瞧你急的,”起羽失笑:“游船也没这么早。”
“姐!我们可不像你,总能出去。”淞羽拉她:“再说了,不至于让公主等嘛。”
边说边叨叨着这是四姐出嫁前姐妹间最后一次玩耍,到了落羽房前,阿珍正好开门打热水,见了两人请安,淞羽毫不忌讳的踏进去:“四姐,你才起来呀!”
阿珠正蹲着给落羽拿鞋,只见落羽坐在床上,拖下一条五彩锦被,一半在地,道:“想起今日之事,昨夜好久没睡着,现在反而困了。”
“那是兴奋得。”阿珠娇笑:“不单昨日,这阵子小姐老一个人无缘无故笑起来,琴谱也不翻了,舞也许久不练了,一门心思绣鸳鸯戏水。”
“我看四姐是等不了两个月了,”淞羽嘻嘻道:“这要成了晋王妃,还不知快活成什么样儿呢!”
落羽伸手掠鬓,掩住烧红,啐了一口道:“你个未出阁的闺女,懂得人家闱帐里的事?”
“哎哟哟不好了,”淞羽坐到她跟前伏着她肩膀吃笑:“还没出咱们符家的门,就一口一个人家,一口一个闱帐,让我想想,闱帐里头啥事——”
落羽佯怒,手朝肩膀上一推,淞羽侧身一倒,跌在软被上,止不住继续闷笑两声,这才爬起来,按住落羽的肩头,要想扳倒她,两人笑做一团。
起羽在旁边看着,想起母亲问她:“阿起,你能平静面对吗?”
自己食难下咽睡不成眠辗转反侧多日,心里想则想通,坦白说,却不可能一丝介意也没有。但那一刻,看到慈母担忧目光,她真正放下,淡然一笑:“医堂里有多少看不起病的病人徘徊生死,大街上又有多少因战乱而失怙的孤儿,比起落羽成婚,世上还有更多重要的事。”
张夫人深深看着大女,有惋然,有怜惜,最后化为一叹:“落羽一点也没有疑心。”
“那就好,她不知道的不会伤害她。”
“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
“大概是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了,我给你配点儿莲子跟白术茯苓,可以安神。”
落羽梳妆完毕,三姐妹进上房,闻得张夫人到老爷书房去了。三姐妹只好等,大概半个时辰左右,淞羽道:“祭祀不是祭完了么,叔伯们也走了,娘还有甚么张罗?”
才说完就看见阿琼掀帘子,三姐妹连忙起身,张夫人的面色很奇怪,乍然看见她仨,倒像吃了一惊。
起羽把出门的事告禀。这是长安公主正式下了帖子的邀约,张夫人是知道的,她挥挥手:“出去散散也好,只要早些回来,不要贪凉,在江上吹着风了。多叫几个人跟去,衣服也多包两件。”
淞羽雀跃答:“衣服包好了,用不着多人,大家各带平日侍侯的两个就够了。”
张夫人道:“随你罢,须要早早回来,饮食也要小心。”
淞羽答应了“是!”,落羽跟起羽也弯腰,正要出门,张夫人忽然唤了声起羽,等起羽回头以眼色询问,她却又道:“算了,你先跟她们去吧。”
起羽起疑,这边厢却被拉着走,无法,只好先放一边,叫来仆妇备轿,昭寿突然走了出来,拦住:“阿起,你且慢走,我有一件要紧的事,必须商量。”
淞羽着急道:“四哥,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吧。”
昭寿这才看见她跟落羽,以及抬来的轿子跟仆从:“你们要出门?”
“是呀,四哥如非说不可就赶快说,我们都浪费好久了。”
昭寿道:“今日还早得很呢,你就如此着忙,作什么!”
淞羽吐吐舌不语,起羽道:“行了行了,各退一步。四哥,淞羽也是许久没出门,你谅着些。到底找我什么事?”
“这话却也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咳!”
一声咳嗽从身后传来。
“娘?”
“娘!”
不知何时张夫人伫在门口。
她瞪昭寿一眼,“你过来。”
昭寿使劲朝起羽使眼色,可起羽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等昭寿进了房,张夫人转回身,朝她们和颜悦色道:“没事了,你们去玩罢。”
还是娘厉害!淞羽差点欢呼。
公主游船,别出心裁没有用御用之舶,让大家都打扮成男子装束,兴致盎然道:“咱们去游花船。”
花船?
落羽淞羽不懂,起羽道:“公主,我四妹是待嫁之身,在河上看看风景闲坐一坐即可,倘花船上被人看见——”
公主笑:“真是护妹心切,我听闻符大小姐原是最不拘这些的。四小姐,她对你是疼到心坎去了。”
落羽道:“我姐姐原是面冷心热之人。”
“好个姐妹情深。既如此,我不得不解释两句,一来是我私心,那日看到尤娘的画舫,总想瞧瞧里面是个什么样,为什么男人们都会喜欢到那里去?二来,让大家打扮成翩翩公子,多少避免让人认出之嫌,再说,四小姐是嫁到我家,万一真因此次出现什么闲言碎语,我一力承担。”
听她一讲,落羽淞羽明白了,花船原来是那个!落羽心下迟疑,淞羽却兴奋不已:“公主殿下真妙,没想到我们也可以去见识见识哩!”
郭铃道:“当然,如果大小姐坚持,我不会勉强。”
然而她是公主,谁不迁就她?起羽心忖反正服装也换了,就算有什么事来个死不认帐就是。况且一家一条船,并没有多余闲杂人等,想一想,便颔首。
落羽见起羽答应了,纵不太情愿,也没什么好说。
虽然没有叫宫船出来炫耀,不过身为公主之尊,叫来的这艘船也已经够富丽堂皇了,直接叫起羽怀疑哪个伎家有这么豪阔的银子洒?
外表样式不过是普通有篷的大船,然而细看,舱盖是用上好的木料雕成琉璃瓦式,以浅绿色漆成,足以乱真。抱柱用朱红油漆漆得锃亮,舱的两边有珠贝镶嵌的垂花窗,挂着流苏幔帐,用两个金钩高高挂起。进去舱中,正中一间特大,敞亮高轩,用围屏式的扇一分为二,设主座及陪座,出来招呼的一个老妈子梳得极精致的髻,含笑道:“各位尽管尽兴,一应开销,应有尽有。”
她介绍出来四位姑娘,分别叫描红、香畹、艳雪、馨兰,四人年纪不过十五六,脸蛋儿标致,行起一阵香风,不过不算俗艳,还算干净。分别在四人身边坐下,说几句调笑话儿,落羽淞羽讷讷,比她们还羞。
郭铃瞧见,朝艳雪馨兰笑道:“你们别看我们两位小公子年纪轻,就欺负他。”
“哪儿能呢,” 陪落羽的艳雪答:“这位公子生得这么俊俏,不说奴家见了欢喜,就是男人见了也舍他不得呀。”
落羽只恨没有个地缝钻,郭铃见状解围:“行了,我们几个今日是来图热闹的,你们再多叫几个人来,组成个班子,唱几支曲儿我们听听,听得好了,有赏。”
“是。”
点心陆续摆上,是个八大八小的格局,等乐伎们叫了来,学之前看见样的,让她们在舱外参差排好,各式乐器演奏起来,呜呜吹吹。描红香畹艳雪馨兰四人轮流唱了支小曲,起羽特意说艳雪琵琶弹得好,让她多唱两支儿,落羽暗暗感谢。
正是有人新奇有人坐立不安的当儿,不远行来一只画舫,淞羽眼力劲儿好,拊掌:“嘿,不正是上回那只?”
“哦?”
公主微微含笑答:“船上主人,乃艳姬尤娘。”
除起羽外,余下两人人又哦,引颈齐望,对那位汴梁城里从来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的头号红牌颇感兴趣。侧耳一听,似有阵阵笑声,还听得一个极好的嗓子在唱越人歌,唱到“心悦君兮君不知”一句,大众一齐喝采,郭铃召来老妈子问,老妈子道:“定是尤娘在招待贵客呢,平日她极少亲自开口唱的。”
“瞅着她那边比我们这边好玩,”郭铃问:“知道都有些谁吗?”
老妈子张望两眼:“公子爷,瞧那些站满的跟班,随行的船,莫非您还不知?”
“知道什么?”
“定然是那位呀!”
她挤眉弄眼,郭铃迟疑两下,看向符氏姐妹,起羽瞧出点眉目来,然而还不敢置信,抢先一步问:“你说的是刚回京不久的那位?”
“是哇,听说还订亲了呐,不过这皇亲国戚的,又是年青,谁不风流则个?听说待尤娘是极好的,可惜尤娘这出身……唉,只怕等新王妃进门,想要随进去作妾,也很难喽!”
落羽淞羽一开始还没明白,等越听越后,落羽手中的筷子失手掉下,淞羽拍案而起:“你胡说什么!晋王殿下岂是流连勾栏之人!”
“哎唷我的小公子,您还不也到咱这勾栏之地转悠呢,”老妈子巴结道:“消消气,消消气——”
话音未落,起羽已经咚咚咚大踏步出了舱,郭铃深怕她冲动,赶紧跟上,起羽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既然碰上了,那么咱们就瞧个清楚。公主,我要到那船上去。”
“这不太好……”
“船家!”起羽已经扬手招呼船头船尾艄公:“横个身,拦住他们那艘船!”
整个吹拉弹拨的女孩子们纷纷停住了,香畹莲步轻移:“公子,您为何——”
“没有你的事。”起羽止手,朝赶出来的老妈子道:“你让船家跟他们示意,待靠近了,搭一条舢板,我要过去。”
老妈子不敢作主,拿眼瞟郭铃。
郭铃低声:“可是大小姐,你要以什么身份上去呢?”
“就我符家人、落羽大姐的身份,还上去不得?未娶妻而先思妾,我要当面问问他,这亲到底还是结不结!”
“我大哥说不定是逢场作戏……”
“已经逢场作戏得尽人皆知了,独独我们四妹蒙在鼓里!公主,如果一开始就是这样,那这亲不结也罢,我们符家高攀不起。”
“可是你要为大局想想,”郭铃一指舱中呆坐的落羽,淞羽正在旁边不住安慰,“至少,为你妹妹想想,这样闹开,她愿意吗?”
起羽一愕。
郭铃见起了效果,继续道:“我也知道大小姐的性子,故此你若一定要去,我是不拦的。只是不管怎样,毕竟两家联姻,是满朝皆知的大喜事,闹砸了,我父皇那一层尚且不论,接下来谁来揽这个破篓子,大小姐你?故此我劝一句,有什么话,也不要说出来,有句话叫吃亏就是便宜,后面争论起来,也对你家多一层利的。”
起羽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听她头头是道,道:“让公主见笑了。”
“没什么,不过当局者清,旁观者迷,”郭铃惊讶于她这么快转圜过来,心想这符大小姐其实比传闻大不相同,面上含笑:“说来说去,要是上船真见着了我大哥,还请你多多包涵。”
“要包涵的不是我——”
“姐,我跟你一起去。”
竟然是落羽,她在淞羽的搀扶下走到她们跟前,眼眶微红:“一定是假的,我不相信。”
起羽和郭铃同时制止,起羽道:“你在这里等着就好,我上去只看一眼,淞羽,你陪着四姐。”
淞羽哦了一声,其实她自己也蛮想去看的。
郭铃道:“是呀四小姐,我们要上去,他们还不一定答应呢,你快回舱,别让不相干的人看到了。”
“不是男装么,”落羽争取:“他们并不见得能认出是我们。”
“这——”公主看向起羽,起羽拿出长姐的样子:“不是他,你徒去生非;是他,男人喝花酒很正常,大哥三哥四哥谁不在外头应酬两杯,你贸贸然去,不是自寻尴尬?”
“可是姐——”
“好了,你进去。我若见着他,帮你提点他两句,没别的,啥也不要多想,嗯?”
落羽无奈,只好点头。郭铃心想,这符大小姐忽悠起人来,一点也不比自己差。
两船相接,郭铃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半晌后画舫同意让她们上船,没带其他人,起羽就跟郭铃两个人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另一头的船头有人相迎,却是银袍便服的慕容延钊。迎风而立,潇洒身姿陪着俊俏面孔,把两个船的乐伎都看呆。
起羽心里却咯噔一声。慕容延钊在,这船上真是郭荣不成?
“公主,大小姐。”一上来他就叫破两人身份:“江上亦能偶遇,真是无巧不成书。”
郭铃笑眯眯答:“我来瞅瞅我家驸马在不?”
起羽调侃:“能让公主上来,自然是不在了。”
“那可说不定,男人嘛,欲盖反而弥彰啊。”
几句间冲淡了一开始的不太自在的氛围,郭铃望里看一眼:“你们在划拳?”
“是,都是熟人,国华李岩都在,公主要进去瞅瞅?”
“一伙臭男人胡闹,有甚么好看的,”郭铃唾道:“是吧,大小姐?”
慕容延钊无辜地:“可是是公主自己要上来的。”
起羽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从一开始她就该充耳不闻,更不该此刻站在此处。
郭铃那句问得好,她以什么身份来管他的事?
未来的大姨子?
真真可笑至极。
自己这样冲动,表面上为了落羽,实则是她符起羽生气了吧?隐秘的、可耻的想法。
她掉头欲走,郭铃慕容面面相觑,还好郭铃反应快,捞住她袖子:“大小姐,你怎么又走了?”
她匆匆道:“大概知道晋王在,也就可以了,没必要一定面对面,这也不是我能处理的。”
郭铃与慕容延钊对视一眼,郭铃笑道:“哎,现在船身错开,回也回不去了。慕容,你看这次可是晋王对不住人家,该怎么赔礼?”
慕容延钊一揖:“两位还是先到舱中坐吧,站在这儿吹风不好。”
“说了不去。”
“公主宽心,我说的是大舱的后面,和大舱用屏风隔开的,另有侧门相通。我带两位从侧门进,再请殿下来赔礼,如何?”
“行吧,也只好如此。”郭铃答:“记得摆好吃的上来,我们可不要干坐着。”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