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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公主进宫请安,拜见太后后,与董贵妃一齐退了出来,经过五丈河时,眼见阳光明媚,秋风送爽,董贵妃吩咐停了步辇,下车漫步。
郭铃自然相陪,两人带着宫女缓缓过需云殿,经升平楼,董贵妃叹:“听说以前晋太后时,常在此地接见命妇,观赏歌舞,然后回集英殿聚宴——真是让人心生向往。”
“万寿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吗,”郭铃道:“娘娘可以为万岁操办一下啊?”
“唉,你不是不知道官家,去年就说要为他办,他说提倡俭朴,不让;到了今年,我想着也算国泰民安了罢,再提,他还是摇头。”
郭铃道:“就算不大办,宫内自己稍稍表示,父皇总不至于生气。”
董贵妃道:“我拿捏不准。”
“现在我们郭家没几个人了,娘娘何不向官家提一提,让晋王回来向父皇拜寿,这总能父皇高兴高兴。”她试探的看向董贵妃。
董贵妃还是叹气:“这我当时也想到了,一提,正好王相在,说甚么不必劳民伤财,各道各府有执事的官员都不必到入京贺寿,官家听了他的,晋王殿下是重镇,自然也包括在内。”
这下郭铃无语了。她的无语是真的无话可说。昨夜她同永德夫妇俩商量了半夜,才想出让晋王以叩贺万寿为名来见皇帝,自以为再无第二的好办法,今日大早特地进宫来力劝董贵妃。哪知办法虽好,落在人后,变得一无用处。所以她觉得非常扫兴,不过再一次印证王峻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罢了。
于是周主万寿在静悄悄中过去,只在晚饭时多加了一碗长寿面打发。偏偏就是这碗面,吃得他浑身发热满头大汗,索性把龙袍脱了下来,剩一身绵绸里褂,又叫内侍端凉水又叫宫女打宫扇,完了还用冷水抹身。这样痛快是痛快,热也退下了,可恰此时是秋老虎季节,白天很热,入夜却又冷,冷热相激,饶他一向健硕的身子,也受不了,到得半夜,觉得鼻塞头昏,胸头有股说不出的烦闷。
皇帝病了。
第二天的头一次缺朝让百官们如同沸了锅的滚水,口耳相传不胫而走,一连三天下来,连符老爷都在琢磨是不是该让夫人进宫探探消息了。
“去吧去吧,”昭寿道:“三哥七弟急着呢,是不是啊?”
昭愿瞪他一眼,昭敏乖乖答:“是呀,不知晋王殿下得到消息没有。”
符老爷摸着胡子:“真是病来如山倒,平常官家小病都不生,这料着不过受点寒,怎么就一下狠起来了?”
“作为大夫的经验之谈,平日里生点小病小痛,是好的,”起羽扇着凉扇悠悠而来,加入他们父子的纳凉谈天中,“不然,那滋味,啧啧,难受。”
“哎正好,阿起你说说,”昭寿搭到妹妹身边坐下:“官家到底什么症状?有好些传说什么风寒是假,其实是大病来着。”
“老四你别跟着瞎起哄行不,”昭愿道:“刚才爹都说了,平日好好的,哪里一下子什么大病!”
“这可说不准,”起羽挑串葡萄吧啦吧啦吐着葡萄皮:“还有上刻钟好好的,下刻钟倒地就死的呢。”
“是不?”昭寿得到妹妹的支持,得意极了,拉开架势帮起羽剥葡萄,一面对昭愿道:“我看呐,还是赶紧请娘去探一探吧。”
虽然语气调笑,话却未尝不是正经话。昭愿也拿不定主意,看向符老爷。
“阿起,你陪你娘走一趟,”符老爷考虑片刻后道:“你懂医术,如果能近眼看一眼人更好,到底什么情况,这样,我们也好决定动静。”
“对对,”昭敏点头:“这是个好办法,阿起不是进过宫为从前的皇帝看过病的么。”
起羽葡萄吃到一半,正舔手指,闻言,指指自己:“我?”
父子几人一齐望向她,异口同声:“对!”
清居殿。
这是董贵妃住的宫殿,虽然有太后在,毕竟不是当今皇帝的亲母,只是尊称的前朝的太后,所以大凡命妇进宫来,最后聚集的多是此处。
起羽随张夫人未进正殿,就看见许多贵妇带着的丫鬟们在前廊里等候,虽然不至于大声喧哗,但女人们一多,总免不了三五一群的叽叽喳喳,起羽掏掏耳朵,在前来带路的宫女的指引下,阿琼及蕊微也在正殿前止步,两人跨进门槛。
正殿内也有许多人,但由于是一品二品的诰命夫人,有礼仪教养在,都不则一声。正中宝座上坐着董贵妃,左手首座是长安公主,宫女通报了名号,张夫人起羽行礼,赐座,因为隔得远,没说两句话,不一会儿,董贵妃似是累了,进去偏殿,起羽朝母亲使使眼色,自个儿起了身,也往偏殿走。
被宫女拦住。起羽道:“我会医术,请通报娘娘,不知能否随同,略尽绵薄之力。”
“你会医术?”宫女惊讶地。
“是呀,让符大小姐随我一起进去好了。”身后有人接话,回头,是公主。
公主发话,宫女自然不拦,起羽道谢,郭铃歪头瞅瞅她,颇有些慧黠的笑,倒弄得起羽不知她笑什么?
进了房间,董贵妃在吩咐左右打水抹汗,重新上妆,郭玲问:“娘娘从福宁宫过来,父皇的气色怎么样?”
“简单挽个髻就好了。”董贵妃吩咐宫女,没急着答她,看看起羽,“符大小姐怎么——”
“晋少帝当年得疾,就是符大下姐治好的呢!”郭玲道:“要是娘娘愿意,不如让她也跟着我们去福宁宫一趟,反正父皇也是认识她的。”
提起皇帝,董贵妃微微皱起了眉头:“官家还是上吐下泻。”
郭玲讶:“昨日我离开的时候,不是说无大碍了?”
“明日应该可以上朝——其实我们都瞧着虚得很,不过官家那性子你是知道的,硬要撑。”
郭玲道:“要劝父皇以后别那么操劳才好。”
“是呀,我就说他是整日整夜看折子看坏的,”董贵妃道:“你不晓得,这一两年来,他每天从来睡不到三个时辰。”
“能有人替父皇分劳就好了。”
“哦?”董贵妃正在擦粉的脸转过来,“你是指——?”
她这样认真地问,郭玲不能不答,但碍着宫女在旁边,说得太明显了,怕传出去又生是非,所以旁敲侧击地道:“说来说去,只恨我是个女儿身。”
点到这上头,不单董贵妃,连起羽都听懂了,也明白了公主的意思:皇帝身边最好还是有一个能干的骨肉至亲来襄助。
董贵妃突然啜泣起来,把郭玲起羽吃了一惊,连忙道:“娘娘,怎么啦,我说错话了?你可千万别责怪——”
“不,不是你,我是念着,当皇帝的称孤道寡,半点不错,真正是孤家寡人!”董贵妃扯着她袖子,“有时候我想,官家为什么整晚不眠,是因为午夜梦迴时,必是痛断肝肠啊!”
这一说,郭玲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是啊,他们郭家现在是天下至尊,可天下至尊又怎么样?因为这个位置,几乎全家死光!她忆起她初闻消息时的眼前一黑,恨不得冲到京城把杀死她弟弟的人同样赶尽杀绝,恨不得天地同葬。可父皇,那时还称为父亲的父皇,愣是硬生生扛下来,没有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徒,没有变成一个性格怪异扭曲的屠夫,反而越来越仁慈。
太残酷了。
犹记意哥最后一面,是被父亲抱在膝上,用筷子点白酒给他沾口。
两人戚戚咽咽,起羽碰到这种事最觉尴尬,劝吧,自己实在不擅长;不劝吧,光看着又不好。好在郭玲是经历过风雨的人,董贵妃也停住了,两人抹抹泪,董贵妃续起刚才的话题:“你的意思,是让晋王殿下分劳?”
“嗯。”
“可澶州那里也要紧,王相说,只有晋王才坐得镇住,哪儿离得开呢?”
“哼,”郭玲忍不住冷笑,“倒真是会拣好听的说!”
“这怎么讲?”
“我的意思是,娘娘要等王相不在的时候——”郭玲说着,突然瞥到什么,刹住了。
“咦?”董贵妃正凝神静听,见她停住,抬头,两人相视一眼,郭玲努一努嘴,又使一个眼色,很明白表示出来,窗外有人在注意她们谈话。
抬眼望去,隐约似有一名太监在纸窗外,侧耳伸颈的样子,很有可疑。董贵妃识得好歹,便不再多说,叫宫女过来,悄悄吩咐了,然后起身:“收拾得差不多,公主与符大小姐随本宫一起去福宁宫吧。”
短短几天,皇帝两颊消瘦得厉害,颧骨突起,坐在床边咳嗽。董贵妃将一块软白的热手巾递到他手里,起羽搁在明黄软枕上诊脉:“御医是否开羌活、柴胡两味较多?”
郭威招手一旁御医,小个子御医躬身过来,答:“回官家的话,初时以为风寒,确以羌活为主。然一日后不见效,太医院商议,以为阴症也,改以肉桂、木香,不过……”
起羽让皇帝伸出舌头,尖黑如炭,又得知他饮食俱废,沉思半天,道:“脉细数而沉,太医院诊得不错,阴亏过甚,但阴亏又分许多不同,我认为当开温和甘润之剂,酌以人参、黄芪。”
“这大不便!”御医急忙道:“此等症状,怎能议补?”
起羽道:“这是寒了胃,胃气转伤,不能即复,所以当用药补。官家若信得过,开一方试服,到第三日,保准热退,可食粥矣。”
御医仍以为不可,皇帝笑道:“既然符大小姐用了‘保准’一词,总该试他一试。开方吧。”
起羽便退到一边,太监给她铺纸磨墨,起羽道谢,君臣佐使,逐味推敲,那边郭玲指着龙案边一大堆奏折,道:“哥哥可有发折子来问安?”
她特意用“哥哥”而未称“晋王”,以示内外之别。皇帝对唯一所剩的亲生女儿是无所拘的,语气温和:“刚刚送到,在最上头呐。”
郭玲就转过去,轻轻拈起来,看到写着晋王“奏请赴入京,敬问起居”,而皇帝尚未作任何批示。
“父皇有病,做儿子的想来探望,人伦之情,天经地义,父皇为啥不批呀?”
她故作嗔问,皇帝止笑笑不语。
而一直给皇帝抹汗换巾的董贵妃稍作思量,联系前后,大概明白了看似内容简单的奏折背后,另有文章。公主想晋王回京,朝中有人阻止,说不定就是王相为首——但她听说,朝中专擅跋扈的并非王相,而是枢密使王殷,那么多王公大臣,难道都是不希望晋王回朝的?
想到这里,又想到那偷听的太监,也许是危机感,也许是女人天生同情弱势的缘故,她觉得霎时跟公主同一阵线起来,口里不由自主也帮衬道:“是呀官家,好久没见到晋王殿下了,何不让他来一趟,尽尽父子之情呢。”
皇帝道:“我有我的道理。”
他有道理,但他不解释,两个女人想不明白,公主发动攻势:“父皇!我跟您说实话,您要老这么耽着,京城里都不知传成什么样了!不过让哥哥进一趟京,就算您不见,我也想见见他,您就当成全一下女儿,行不?”
“是呀官家,臣妾无能,未能为官家添个一子半女,这就更显得晋王殿下情分不同。”董贵妃也卯足劲:“官家自然有官家的道理,但臣妾就算不读书,也明白孝悌之道,晋王隔这么远,更不知担心成什么样了!”
皇帝本有打算,但两个最亲近的女人这么轮番一劝,转了几番心思,最终道:“好吧,朕宣他进京!”
“真的?”公主差点跳起来,喜笑颜开。
“瞧你高兴的!”皇帝道:“君无戏言。”
“是!父皇万岁!”
“都当娘的人了,你瞧瞧你。”皇帝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