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高行周殁(1 / 1)
起羽醒来,发现是陌生的环境。
赏雪会,李太后,喝酒……郭荣?
她扶一扶额,针刺似的疼,爬起来,还是不认识四周,拜托,老爹到底把她扔到哪个房间了?
床头不远有个盆,她下床,脚边是一双绣工十分精致的云鞋,乖乖,新鞋都摆出来了。她趿上,到盆边,有水,往脸上掬了一把,看见盆底刻有两条鲤鱼,才发现这是一只“鱼洗”。不知道喷不喷得起来,她笑笑,用手搓盆沿的双耳,盆内开始水波荡漾,大喜,加力,果然振波愈强,激荡几下后,正好是鱼嘴处,跃起两条水注来!
“哈哈。”松手,把手放上去绕着水注玩了会儿,直到水注平息,她才细细观察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推开北窗,原来是个阁楼,这个阁楼在全园最高处,长松四绕,浓荫覆匝,就算冬天,也是绿意不减,想来是个冬暖夏凉的所在。
好景色!
等等,她不记得她家有这么个地方?
不会吧,这到底是在哪儿?
难道是郭荣家,她唯一能想得起来的最后见的一个人就是他……不可能不可能,想太多了,好歹老爹在,怎么样也不会让个男人带自己女儿走——那老爹呢,蕊微呢,娘呢?
正要转身去推门,忽然传来一阵琴声,她顿住脚步。
如泻下的寒泉翠瀑,铮铮琮琮,流淌不尽的高山流水,谷壑烟云。
崇训?
她不自禁顺着声音走到与北窗相对的南面关着的小窗前,将窗子格栅抽出。
不想格栅才启,那窗子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推动,竟很快的自行向屋内移来,倏然大敞四开,起羽微吓,退后。
但见许多交缠的柳条儿探进屋来,原来窗下一株老柳紧靠屋根而生,那后生发出的枝条,因距楼太近,有许多都抵在楼窗上,楼窗一启,自然探进屋来。起羽随手拉过一枝,微含绿意,缀着暗藏的嫩黄的芽,让发现者欣然。
不远处是一方云台,累累的梅花盛放,风过处,花雨成阵,落在红木的琴几上,花影幽暗,下面拂琴的人并未束冠,发带也解开了,一头长发水也似披散下来……他在弹《阳关三叠》。
琴弦在他指下挑挞生姿,铮琮流泉,起羽静静听完,他突然折下一支梅花,朝她扔来。
起羽接住,讶异的扬眉询问。
绯衣的美人优雅起身,他是第二个让她能听得懂琴声的人。可是,起羽看着慢慢走近的男人,前一个男人让她觉得似神,而这一个,若妖。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王峻扬起笑,目如流波。
“哦?”起羽故意道:“可这不是千里驿道而来。”
“不错,不过请大小姐将它插在水里养着,当花苞全开了,满枝子上传递的就是我说不完的话。”
起羽手一紧。
不,她宁愿是自己想太多。转移话题:“我怎么会在你这?”
“昨天符老爷喝多了,马也骑不得,等坐进马车,又吐了一堆,我看实在不宜再让女眷进去,就问他不如大小姐我来照顾,他同意了。”
这个老爹!起羽大概能想象她老爹醉后的样儿,跟他要什么他都是应好,还配上忒豪气的拍胸:“拿去!拿去!”
她估计就是这么被给“拿去”了。
呼,还好是王峻。
“那我该回去了,带着你的梅花一起。”
王峻含笑不语。起羽便缩回身,有侍女进来服侍梳头穿衣,披好裘衣后起羽下楼,他还在原地,她手持梅花朝他扬起示意,然后若无其事般与他擦肩而过。
直到目不斜视的出了朱钉大门,她才反应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厉害。
刚才扬花对视的交错间,她敏感的意识到,他越过了以前的分寸。
过完年不久,边境传来警报,不时有辽兵掠边;再开了春,北汉刘崇认契丹皇帝耶律述律为叔父,扬言要“灭周兴汉”,辽国借了他五万兵,会合北汉本身的两万,由刘崇亲自率领,来攻晋州。晋州巡检使王万敢一面指挥周军固守,一面飞使急奏京师。
周主郭威刚刚登基,人情未必尽服,自然不能让天下人小瞧,接获飞信后跳脚大骂:“刘崇老儿,想学石敬瑭,也不打听打听朕是怎么混出来的,怕你个肺!”
他本意也想来个御驾亲征,最好和刘崇在战场上亲自面对面的把事情解决了,一劳永逸。可那毕竟只是想象中的场景,大臣们连本上奏不迭,劝万万不可,郭威禁不住左一番“千金之体不坐危堂”,右一番“国不可一日无君”,思量之下,派晋王代天子出征,并亲自饯行,好好激励了一番。
郭荣不负厚望,一鼓驱退,捷报频传。未免汉辽反复,有大臣建议不如让晋王暂守晋州,郭威依议,暂卸晋王荣开封府尹职权,调为晋州节度使,该州过去一线防务巡检均听其指挥。
由是内外无事,匆匆过了夏季,却传来一个噩耗:天平节度使高行周,病任终所。
高氏一门,也可算屹立不倒:前有高家老大怀德文武兼备,后出了个汉太子妃高怀秀。加上老爹高行周一向为人从不大得罪人,算是少有人诟病的武将,因而消息传来,莫说皇帝感觉痛失肱股,便是符老爷等,也觉触伤老怀,虽不能亲赴当地致祭,但也联合了大梁城内认识的一班相交同僚,找个地方设了个灵堂,哀悼三日,打个公祭。
高家唯一在京城长住的只有怀秀。然她是寡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众同僚打公祭的银子统共有上千之数,老同事们商量了一下,公推符老爷子为首,将银子转交。
人家一寡妇,虽是世交侄女,符老爷却也不好上门,回府把事情跟张夫人一说,意思是委托她来办,张夫人没有二话答应了,道:“唉,想当年在洛阳大牢里见世侄女的第一面,转眼过了这么多年。她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苦了些。”
起羽听了消息,自然是要跟母亲同去的,听得这话,道:“娘,我怎么觉着你近来见了谁,都喜欢用苦命孩子四个字。你就说说,在你眼里有好命的不?”
张夫人道:“生在这乱世,便是个公主,又有甚么好命呢。有句话那天我听你爹跟谁在那里说的,什么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实在有些道理。”
起羽倒没什么话好接了。
两母女换了素装,乘了马车,按着符老爷给的地址一直来到一座深墙高院前,阿瑥伯上前敲开大门,递上帖子,家仆应了进去,过一会儿大门打开,一身重孝的怀秀出现在眼前,对着张夫人就是三拜!
“阿唷我的孩子,快快起来!”张夫人抢上两步扶住她,给她抹着面上泪痕:“可怜的孩子,难为你了。”
怀秀道:“多谢伯母来看望,我、我本来想说赶去给爹、给爹他老人家送葬,大哥派人来说我个妇人,路上终究不便,且天气变热也等不得,以后、以后让我再去上坟——”
她哭得肝肠寸断,张夫人叹口气,把她揽在怀中,徐徐拍着她背:“好孩子,你父亲知道你是个孝顺女儿,他会知道你的心意的。”
“是啊,心中有敬,比什么都好。”起羽也上前,笨拙的劝慰。
怀秀略为拭泪,领她们到堂中,满目白缦,就中早已设了灵位。张夫人和起羽在牌位前烧了香,跪拜了,又默祷了一会儿,丫鬟方请她们到小厅坐,奉茶。
怀秀扭了把湿巾擦了擦她那哭得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这才出来待客。
张夫人将银子之事告诉她,望着屋角脚夫挑进来的一箱沉甸甸的银子,怀秀连道不敢受,说做不了主。
“这是大家一片诚心,不必推托。”张夫人道:“真有个什么,等你大哥回来,交给他处置就是。”
怀秀再四推辞,最终只得收下,然后极力留饭。张夫人看她府中清冷,想来多陪陪她也好,答应了,怀秀露出见面后的第一次笑容。
三人略坐,然后逛了逛府中花园,转完一圈,夫人到屋中休息,怀秀与起羽在外间说话儿,聊着聊着,怀秀问:“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问吧,怕涉你不高兴;不问吧,我心里又担心。”
“是什么事,关于我的?”
怀秀点点头:“自从承训过后,我这儿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独自守着幢宅子,不过挨日子罢了。从前那些来往的名门闺秀们,倒不去提,独长安公主人甚念旧,时常来与我解解闷儿。”
“你这么说,我以后倒是该常来。”起羽道:“长安公主是哪个?”
“你在京城不知道么,就是郭家大小姐啊。”
郭铃?
起羽记起来了,当今皇帝基本六亲灭绝,唯独生的这个女儿,因为当时跟随张永德在外,倒逃脱了广正之变的杀戮,被皇帝加封千邑,赐号长安。
“自封公主后,她多在京师,我跟她以前就相识,她说现在那些贵妇啊什么的她多半不喜欢,因而隔三岔五来我这儿走走,年前不是宫中办了一场赏雪盛会么,她跟我说起了你。”
“哦?”起羽竭力回忆着,自己应该没有拍桌掀凳的壮举,除非喝醉后怎么了?
殊料怀秀提起另一个名字:“本来公主赞叹的是那位俊俏的宰辅大人,那位大人,便是我闭在深闺,也是听闻过他的名头的,年轻权重,又是那样一副相貌,家中又无婢妾,京城里一百位小姐,大概一百一十位是想嫁他的。”
起羽噗嗤一笑:“想不到怀秀姐也会说俏皮话,敢问,多出的十位是怎么来的?”
“这是长安公主的原话,”怀秀想起,也笑了,又敛起来,道:“你也知,这种时势,要窜起来也很容易,某某说不定头一年还默默无闻,下一年就凭仗军功成为一方豪强了,他家若有夫人小姐,可不成了新贵?所以说多十位断是少的,肖想的远不止这个数。”
“幸而你我都是嫁过人的了,不在此列,对吗?”
怀秀把敷在核桃眼上的布巾取下,看着她:“我是心如死灰的了,可是阿起,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怎样想的?”
起羽面容一改:“怀秀姐,这话什么意思。”
“你可千万别误会,”怀秀急切而诚恳的道:“若我措辞不当,先求你原谅。但我是看在咱们从小手帕交的份上,才来问你这一句。”
起羽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我不明白,长安公主说了我什么话吗?”
“她说,宰辅似乎对你……对你……”
嗬!起羽明白了,随即陷入沉思。
怀秀道:“听说那日你还是坐宰辅马车走的,坊间现在已经议论纷纷了,公主拿来跟我讲,我说,宰辅那么好,只要阿起愿意,再娶再嫁,在如今说也属常见,可你知,公主跟我说了什么?”
“大概是我配不上之类的话。”
“不,”怀秀却摇头,道:“她说的是,符大小姐虽然以泼霸闻名,但了解的人都了解,其实是个直性子。而宰辅大人,外表虽然看着无限美好,可其中那些弯弯饶绕,却不一定是能让人知道的。”
这番话起羽万料不到:“公——公主是在替我说话么?”
“她大概更疑惑的是你们怎么会凑到一起去的吧?而且她说她的那些话都是有根据的,并非乱污宰辅大人,全因她跟在张将军身边多,所以有时候听见他们谈论的一些事。”
“例如?”
“例如她举的一件,你可听闻过左武卫大将军常恩常老将军?”
“向例爹提过,是不是爱喝酒的那位?”
“正是。这位常老将军,军功显赫得很,便是当今陛下,也要让他三分,说是大周的创立还要仰仗他的功劳呢!所以登基后陛下分封各使,常老将军对没有封个异姓王十分不满,陛下让他去沧州赴任也不去,不知拒绝了多少说客,成日嗜酒不醒,谁都不放在眼里,最后宰辅想了个办法,却让他不得不去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说说看。”
“要说这个法子,也不是伤天害理,也不是威逼强迫,甚至宰辅大人面也不用现,不过抓住了常老将军喝酒这个特点。照例常老将军饭前都要先喝上两盅,拘什么不定,只要是好酒,于是宰辅大人设法买通了侍酒之人——我猜不单这一个,估计管家近仆甚至家人都许了重谢——给他换上了一种特定的酒,天天如是,约过了一个多月,忽然一日再换以前喝的,老将军顿时觉得不适应了,要说哪里不适应,又说不上来。这时左右乘机进言,说是看老爷腿骨从前受过伤,特选献了一种用蛇浸过的酒给他,驱寒祛湿,现在酒吃完了,只有沧州才有那种蛇,老爷干脆去沧州好了,带兵治病,两下同得,何乐不为?老将军一听沧州,这么巧,自然赌气不信,叫大夫来看,那里晓得,大夫也是受了贿嘱的,诊过了脉,跟家仆说法一致。老将军还是不肯。熬了三四日,到底熬不过,家人来关说,说要是老爷腿能好,不再常常僵痛什么的,那又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难道还真跟皇上这么峙着,胳膊能拧过大腿粗?你想想,什么人能熬过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劝,不依也不行了,终于打点开拨走人——公主说张将军就此发表一句评语:宰辅之七窍心肝,虽奇却让人怖矣。”
“‘虽奇,却让人怖矣’?”
“是呀,从身旁人入手,就像织一张网,被网之人犹不自觉,直至最后猛地一刻——你想象一下,仔细想想那情景,是不是比一刀之杀更恐怖?”
起羽忽然问,自己会不会是早已陷入网中的一个?
所有家仆都对他赞不绝口,老爹哥哥们说承蒙他照顾很多,娘跟妹妹们也时常得他探望,一年四季节礼时鲜更是从未少过。
如果他真的……想想某一天,身边所有的人,爹娘兄弟妹妹仆人——所有的人都念叨着她应该怎么样怎么样,而他不发一语,只是站在远处微笑……
不不不,脑海中乍然映出赏雪盛会后第二日起来的一幕幕,他的眼神,他的梅花……
有什么在严厉警告她:赶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