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横渡黄河(1 / 1)
“念。”
一卷奏章掷到郭允明面前。
郭允明弯腰,战战兢兢从地上捧起,扫了一遍,迟疑。
“念啊!”皇帝将袖子一甩,指着苏逢吉等人,“念给他们听听!”
郭允明只好逐字逐句读来:“‘臣威言:臣发迹寒贱,遭际圣明,既富且贵,实过平生之望,唯思报国,敢有他图!今奉诏令,忽令郭崇威等杀臣,即时俟死,而诸军不肯行刑,逼臣赴阙,令臣请罪廷前,且言致有此事,必是陛下左右僭言耳!为伸臣心,三五日当即阙朝,陛下若以臣有欺天之罪,臣岂敢惜死。若实有僭言者,乞陛下缚送军前,以快三军之意,则臣虽死无恨矣!谨以君闻。’”
“听听,找朕‘讨说法’来了!”皇帝冷哼,朝刘铢骂道:“鸗脱必是已遭不测。当初谁说斩草除根?现在倒好,着了火燎了原,入清君侧来了!”
刘铢谢罪,不过并不服气,道:“官家,迟早是要一战——”
“闭嘴!”
殿上通通无声。
“还有郭崇威曹威,临阵倒戈,不把他们的人头送到朕面前,难解朕心头之恨!”
“可是官家,”苏逢吉道:“听说郭氏已经过了黄河,您打算派谁迎战?”
不提还好,一提皇帝恨恨:“满朝文武,竟无一个可用之人!”
小黄门报:“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将军觐见!”
“慕容叔叔?”皇帝转怒为喜:“宣!”
“臣慕容彦超,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容彦超是先帝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弟弟,他身形魁梧,胡茬刚猛得向外怒张,像要扎人似的。说起他个性张狂,在刘家还没有称帝之前,高行周都曾经被他欺负得吃马粪,而刘家称帝后,更是无人敢逆其须。
“慕容叔叔来了正好,”皇帝起身:“郭威起兵了!”
慕容彦超大摇大摆,一下走到武将前头,环视诸众:“这么多人,就没一个提出退敌之策?”
原开封尹侯益出列:“启禀陛下,叛军势大,与其正面交锋很难取胜,不过,”他话锋一转:“叛军的家属多在京城,臣建议闭城死守,然后让其父母妻子登上城楼招降,这样叛军必不战自乱。”
苏逢吉点头:“臣附议。”
其余也都表示计妙。
“不行!”慕容彦超嗓门洪亮的打断:“你们这是畏敌!堂堂汉室,岂有反贼打到了家门口而不出兵迎战?”
皇帝年轻气盛,正觉侯益所提跟他一国之君的身份不太匹配,听了慕容彦超一讲,大是合意,“不错,朕若避他,显得朕理亏,叔叔,便授你为殿前大将军,聂文进、侯益左右龙骧,出城击敌!”
十一月二十日,横渡黄河后的郭威首先到达河上郡,一路城池见风迎降的他在这里遇到了首次抵抗,不过该郡不是他对手,不过一日就投了降,郭威入城取出库物,犒赏三军,他也预防到京城可能会拿三军家属来做引诱,故此再次重申道:“官家为谗邪所惑,诛戮功臣,我此行实不得已。但以臣拒君,究属非是,我日夜筹思,益增惭汗。你们的家属多在京师,若争执一起,总让你们为难,不如奉行前诏,我死亦无恨了!”
众将齐应:“大帅放心,如今是国家负公,天理昭昭,大帅只管前行!”
“是,安邦雪怨,正在此时!”
王殷站在一旁,灵机一动,出语对众将道:“如果真能进得京城,金银财宝,诸位随意!”
这等于剽掠,全军欢呼,郭威却皱眉,望了王殷一眼,王殷低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就这一句,郭威知道王殷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
郭威犒军的消息传到汴京,这时国舅李业也要求宰相来倾库赐军,以振军心。苏逢吉自然很不赞成,道:“现在民生凋敝,国库也十分空虚,如果把钱全拿出来,就算能一时退敌,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了。”由是拒绝。
二十二日,“上访团”到抵滑州,滑州节度使为太后另一个弟弟李洪义,居然乖乖开了城门,将郭威迎进城中。
滑州乃东京开封府防御河北的一道最重要的防线,这座城池的不战而降,将使郭威得以不受任何阻碍南进,皇帝得知后的恼怒可想而知,其时他正被太后叫去万安宫,太后责怪他政变发动得太潦草,皇帝终于没忍住,反唇相讥:“国事由朝廷作主,太后妇人,管甚么朝事!”说完抢步趋出,甩袖而去。
太后怔然,左右上前安慰,太后挥退众人,流下两行清泪。
二十八日,郭威的大军开到了封邱,距离汴梁不足百里。
皇帝飞诏慕容彦超入宫,慕容彦超依旧是毫不在乎的模样:“郭威小儿也,不足畏,陛下且看臣生擒老贼于马前。”
皇帝半信半疑,但事情发展到现在,没有其他办法,只有硬着头皮上。太后去封禅寺祈福,慕容彦超重返京城外七里店,他前脚刚回,后脚皇帝亲自前来犒军,他带来了苏逢吉的儿子苏吉利,说是放在慕容彦超底下锻炼。儿子既在,苏逢吉也就不得不舍国库了,所以皇帝亦带来了国库中的钱,分赐各军,十缗二十缗不等;他同时吸取教训,对郭威手下留在京城的家属丝毫不动,还派人勤加抚恤,让他们给各自当兵的丈夫兄弟们写信,劝其投降。
一直流连到日暮,忽有斥候来报:“禀大将军,于刘子坡发现反贼踪迹!”
皇帝闻言,又紧张又兴奋,望向身旁慕容彦超,慕容彦超道:“再探!”
“是!”
“叔叔,是不是要打了?”
“哪有如此草莽!”慕容彦超大笑,一边道:“不过,还请陛下启跸回宫,以测安全!”
“好好,就不妨碍叔叔调兵遣将了。”皇帝虽然很想看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现在远不像以前任性,知道事有轻重缓急,自己留在这儿反而成为累赘,于是依依不舍往刘子坡方向看了一眼,起驾。
邺军与京军在刘子坡碰头,却谁也没动。如此相持两日,皇帝按捺不住,从侯益奏报里得知是逆贼军容整肃,未易轻视;从慕容彦超奏报里是十个郭威也不是他对手。他不知道具体情况到底如何,动了念头再次劳军,太后匆匆赶来,劝道:“郭威乃当年从龙之臣,依公论,对我大汉社稷功劳非凡;依私论,你姐姐当年嫁给他的义子,是亲家。如今他远道而来,如非死亡切身,何至如此!官家天下至重,但教守住城池,飞诏慰谕,他必自有解说,可从即从,不可从再与之理论。那时君臣名分,尚可保全,切莫轻出临兵!”
皇帝不以为然:“仗还未打,太后就怎么说起丧气话来,好像朕一定打不过他似的。”
太后道:“儿呀,娘是担心你呀。”
她的称呼让皇帝一时动情,缓了脸色道:“娘,您应当知道权柄的滋味?”
他不等太后答话,继续道:“尝过的人,都不会舍得放下。”
“可是——”
“朕退一步,敌人就会逼进两步。娘你为什么不想想,朕既轻易诛除三悍,说不定老天爷真的在朕这一边,若能一起把郭威除掉,当为平生一大快事耳!”
“可是——”
“好了,朕心意已决,太后不必多说。茶酒使,起驾!”
究竟慈母无威,只好眼睁睁由他去,李业在殿前迎驾,太后快走几步叫住他,“一定要大须留意官家行止!”
李业答:“太后放心。”
邺军还是毫无动静。
慕容彦超将皇帝引上高地,指着远处一列列军营道:“彼处就是贼军。”
但见环陈屯逼,旗帜飘扬,就中有一最大的帅旗,上面隐约露一郭字。
皇帝抑不住一股豪兴,“为何还不交战?”
慕容彦超不无傲慢的道:“自是我军齐整,他们惧了。”
“哦?”皇帝更为兴奋:“如此说来,叔叔定是胸有成竹?”
慕容彦超道:“正是。他郭雀儿不来便好,只要敢来,臣实不必与战,但一加呵斥,贼众自然散归!”
“好!”皇帝拊掌:“叔叔若能擒敌,万里江山,孤当与卿同享!”
“谢陛下。”
皇帝又逗留到太阳落山,他四处转悠,忽然想起一件事,对後匡赞耳语数句,後匡赞点头,等到郭允明第五次劝驾回宫的时候,後匡赞回来了,很得意的神情,附在皇帝耳边说了几个字,皇帝马上结束了他漫无目的的转悠,“走。”
自从郭威大军到达封邱的消息开始风传,延真观里的道士就开始陆陆续续逃走了,而等到京城摆出迎战的姿态,两军对垒,更是把临阵方圆十里的住家百姓都吓得连夜收拾细软走奔,延真观也不例外,仅余下做饭还有画符咒的几个老道士,当然起羽没走。
这天五人合伙吃完晚饭,十一月底的天气,天寒地冻,谁也不肯去洗碗,你推我诿着呢,忽然听到远处隐隐有马蹄声响,大伙一愣,莫非是官兵?
当即五个人即散开了三个,余下起羽跟另外一个婆子,两人拉开观门缝隙往外瞧,十来匹马转眼间到了近前,嘶昂一声,人立而住。
端的好马!
后面的人赶上,去拉最前面那匹白马的嚼环,马上人下得地来,起羽看清,竟是——皇帝!
他穿一件青色湖丝的夹袍,套珊瑚紫缎绒肩,系明黄绸子的腰带,长方蟠龙碧玉。婆子看得眼直:“好个俊俏的官人。”
後匡赞为前导,引着皇帝走来,起羽抬步欲躲,转念道,他既然能找到这里来,避也是白避。
索性大方开了门,冷月下窕窕而立。
皇帝眼睛一亮,伸手阻止了后面尾随而来的侍卫,只带郭允明後匡赞二人,步伐加快。
婆子看到明黄色,吃一惊,後匡赞已将她拗到一边去了。
郭允明自动离三步远。
皇帝与起羽对视,谁也没有开口。
久久,“好久不见。”
话一出口,两人都觉得生疏而别扭,都是一笑。起羽侧侧身:“要不要进来坐?”
皇帝巴不得,起羽突然想到碗筷还没收,窜前一步,但皇帝已经看见了,沿着桌子走一圈,起羽找来一只大茶盘,快手快脚把东西收走,用抹布把桌擦了,又添柴烧水,捡干净茶盏沏上,端到他面前,说声“都是些叶末儿,官家莫嫌弃”,方算忙完。
皇帝无声地看她做完这一切,末了揭盅慢慢吃口茶,忍住那难以下咽的苦涩:“就为了逃避朕,甘愿受这些苦?”
起羽一怔。
“你看看那些吃的,你吃得惯?”
“……”
“还有,现在这么冷,这里竟然连个炭盆也不烧。我记得,符大夫的一两堂里,年年这个时候,早燃起了全京城最好的银灰炭。”
起羽要开口,想到什么,又吞了回去。
“我来是要告诉你,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做了女道士,根本不重要;哪怕你一点也不喜欢我,那也没关系。我只知道——”
“你不必往下说了。”起羽打断:“再说,恕我送客。”
他的眼眯了起来,有一刻,起羽以为他要发怒。
然而他却伸手揉了揉额头,下一瞬已经换了戏谑的口气:“这才是我认识的符大小姐!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符大小姐,如今也有怕我的一天?我该感到荣幸吗?”
还是笑让人轻松点。起羽道:“你是皇帝,当然都怕你。”
“那你关心我吗?”
“阿?”
“如果你只是怕我,那么你和其他人一样。我希望你是与众不同的,你不该怕我。”
那要她关心他?他……确认他真的喜欢她吗?他真正明白喜欢的概念吗?
三年来,起羽笃定他是不明白的;可是看他此刻如此坚持的语气,他刚才未竟被自己慌忙打断的表白——她忽然有些自嘲,是自己,一直都敞不开胸怀。
她知道他只有当三年皇帝的命,她知道他最终打不赢郭威,所以她觉得自己没必要花费太多精力在他身上。他对她的好感她视若无睹,他对她的关心她爱理不理……人的付出都是冀望获得回报的,有句话叫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当年她在洛阳竭力挽回柴荣,淋雨跟踪死缠烂打统统用遍,也不过维持了几个月的时间,最后以自认为的成全来放手,而这个姓刘名承祐的皇帝,却坚持了三年。
并不是说她一定要回报这份感情,可是,至少,她应当尊重这份感情。
于是她开始使劲回想,回想他最后是怎么亡的,她怎样才能帮到他?
“阿起,你在想什么?”皇帝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儿,关切的问。
她突然想到关键一点,一下抓住他手臂:“守城的!汴梁如今守城的是谁?”
“刘铢啊。”皇帝的维持着手臂尽量不动。
“不行,你赶紧换个人,是谁都可以,就不能是他。”
“为什么?”
“这……你不是叫我关心你,汴梁多重要啊,只要你守住汴梁牢牢不动,郭威就拿你没办法,所以得派个信心的人管着啊!”
“刘铢就是我信心的人。”
“他不是。”
“阿起,你怎么了?”
“你就不能换个人么?”
“阿起,”皇帝语重心长道:“局势混乱,朕能信任的人有限,何况刘铢是朕诛杨史王时的有功之臣,他必不会负朕。”
他用“朕”而不用“我”,起羽知道没什么好说了,不由深深叹气。
皇帝又来安慰她:“怎么,你对刘铢有意见?”
“诛三逆就诛三逆,可为什么还要连及他们的家人,屠尽灭族?听说就是他上折谏言的,是吧?”
皇帝苦笑,头一次承认:“这件事,是朕处置得草率了。”
“你在一两堂也该看到,救活一个人是多么难,可是要死一个人,就是你们一句话,又多么容易。”
“所以你要朕撤他的职。”
“倒也不全是这个——”起羽挥挥手,“既然这个要求你不答应,那么你答应我另外一个要求。”
“哦?”
“今晚进城后,再也不要出城。”
皇帝失笑:“阿起,你还是赶我。”
“我不是赶你!”起羽气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莫非皇帝陛下没听说过?”
“可是你在这里,我怎么舍得不出城——”
“我答应你,”起羽飞速道:“如果郭威成擒,这次平安的过去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皇帝的表情仿佛被从天而降的大饼砸中,“你……你说什么?”
“没听清楚就算了!”
“不不不,你说,你说——”皇帝一下子变成结巴,“阿起,你说——”
“但你一定要先答应我的要求才行。”
“我答应我答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阿起你再说一遍嘛!”
“什么都答应?说得好听。”
“我真的都答应,只要你再说一遍!”
“不说了。”
皇帝深怕她反悔,忙道:“可是我听见了。”
起羽佯装道:“你该走了吧?”
“哪有那么早。”
“可是我们做道士的休息得早。”
皇帝委屈的摸摸鼻子:“阿起~~~”
“请。”
皇帝企图拖时间:“阿起,其实先帝在时,是为咱们议过亲的。”
倒把起羽逗笑了:“不可能!”
“真的,苏相告诉我的,说当时你自己还在呢!”
“他乱说吧?”
“你听我说,前朝东平王叛乱,那时我父皇还是镇义侯,他也刚入我们府不久,然后你突然到我们府里来——”
“等等等等,我知道了!”
“你想起来了?”
起羽捂住嘴,刘知远当时说过这么一句:
你这样的女娃子少见得很,当初我就知道,只可惜承训已经娶妻,我还有一子,名承祐,将来结为亲家如何?
天,苏逢吉记性也太好了吧!而且为了讨君欢心居然这也可以挖出来,真是……
她板起脸:“现在你总该知道我确实比你大了吧,当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擦鼻涕呢!”
皇帝哑然,接着失笑,不过看起羽的样子,知道不宜再逗她了,扬声:“茶酒使,摆驾。”
郭允明应声推开门。
“应符大小姐之命,朕走了。”皇帝朝起羽睐睐眼。
“去!”
“好好好,”皇帝答应着,看她穿得不多:“外头冷,进去吧。”
“不,”起羽道:“我还是送送你。”
皇帝自然乐在心里,总觉得满腔喜悦,满腹好话,却苦于半点表达不出来。
很快到了他们拴马的地方,随行的侍卫们都立直了身子在那里等着,她便道:“我可只送到这儿了。别忘了,答应我的,千万别再任意出城。”
“我知道。”他答。
她笑笑,敛衽为礼,很快的转身进去,他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忽忽若有所失,愣了好一会,突然毫不考虑的大声喊:“回来!”
起羽闻声回头,她早走过了门槛,只是不好当着的他的面关门而已。这时他赶几步回去,她问:“什么事?”
“你也答应我的,等这一切结束后——”
“好好好,我知道,”起羽不忍看他殷切而期盼的神色,“我说话算数。”
他像个孩子似的笑了,嘴唇翘起,趁她没防备,飞地低下头,在她额前亲了一下。
“喂!”起羽推他。
周围侍卫齐齐上前。
“不要紧不要紧!”他一扫多日来的焦虑阴霾,毫不管被她推得趔趄,朝侍卫们大笑摆手:“走,我们回去!”
他这样快活。
起羽看似生气而粗鲁的把门“砰”一声当他的面阖拢,却在背转时,无力的蹲下,盖住眼睛。
这该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