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诸子被屠(1 / 1)
同样是十五日的这天,澶州的王殷与邺城的郭威,王殷比郭威早了数个时辰,分别收到来自汴梁的王峻的蜡丸。
王殷融后读之,大惊,问来者:“京中之事当真?”
使者答:“我们大人说,如果小的有幸先一步赶到,一定嘱使君早做准备,否则旦等朝使出现,就来不及了。”
王殷拱手:“请转告宣徽使,如殷余生,尽出其赐!”
他赶紧遣副手陈光穗转报邺都,一面加紧准备,而就在陈光穗到达之前,郭威已经得到蜡丸,正是惊疑不定,听了陈光穗汇报,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官家竟然做出这种事!”他重重坐到交背椅上,捏着蜡丸,半晌不出声。
郭荣、李重进、张永德三人立在他跟前,对这惊雷般的消息也是各自情绪翻涌,想说点什么,不知从何说起。
郭威首先想到的是,留在京城的妻子儿子怎么样了?接着又想到,朝廷接下来对自己是什么措施?
这两点蜡丸里都没有提到,因为王峻送的是第一手的信息,只来得及告诉他发生剧变。
然而看对杨邠史弘肇及王章斩尽杀绝的处理,任谁也不敢有好的联想。
当务之急是探知进一步的消息,他正要叫人,门外报:“行营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威、步兵都指挥使曹威奉旨到!”
奉旨!
房内四人俱是一震,李重进下意识道:“舅父,不可!”
不可接见他们,还是不可听旨?
郭威觉得他将面临他人生最重要的一道槛,跨过去,也许幸有后福;跨不过去,就是万丈深渊。
他颔首,对李重进道:“你先去拖住他们,就跟他们说,一路风尘,理应好好接待。”
“明白,舅父放心!”李重进领命而去。
将蜡丸及秘书缓缓烧毁,他道:“如果皇帝还存着几分情义,保我家人不死,那么,我便随他——”
张永德急道:“不知郭崇威及曹威二位知道不知道?”他的妻儿也在京中啊!
“如今,他们也不可信了。”
“义父,”郭荣出声:“我看,可以请常大将军出面。”
郭威被提醒:“常恩?”
“是。”郭荣答:“常恩与郭曹二位情分格外不同,正好此次他任监军,如能拉拢,则郭曹两人不足惧。”
“有理。只是,”他沉吟道:“别人我自信可以控制,然而常恩,于他没有大恩德,亦非旧部,何则让他甘冒如此大风险?”
无非动之以情,拴之以利。照郭威所说,情字难讲,那么可有共同利益?郭荣静静想着,极沉穆地道:“义父,您做过的最坏的打算是什么。”
张永德闻言,不由朝他望来。
郭威也似有所震动,始道:“无非上诏立刻要我的命。”
郭荣摇头:“不可能。”
张永德也说不会。
有脑子的都知道,以郭威在军中威信,这样做绝对会引起哗变。
郭荣道:“最大的可能是,诏书上根本不提京中之事,只说让义父进京。以今上手段,进京之后,义父想想,会面临什么呢?”
张永德冲口而出:“进京就是送死!”
“然而进京是死,不进京又不可能,就算我们能暂时稳住郭曹二人,却终非长久之策。”郭荣看得很远。
郭威叹气:“我说了,只要家人还在——留得青山在——”
“是的,绝不能交出去的,是青山。”
兵权。
郭威懂他这个义子的意思了。瞬间,他望向他,进一步求证。
面前的青年,额头宽广,眼神黑沉,鬓如刀裁。
他一直知道他是自己的得力帮手,然而曾几何时,他已成长可俯瞰天际的雄鹰。
及至郭崇威与曹威二人宣旨,确是“请郭帅回京议事”,然而郭威向常恩做足了功课,常恩逼问郭曹二将,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郭崇威与曹威无奈,只好托出实情,消息一公布,郭威的部将们当即你一言我一语骂开了,纷纷劝道:“大帅您坐镇邺都,久为京中那帮小人所忌怕,一旦回京,岂不成了自送虎穴?千万不能回去!”
郭威本是用此消息来探众人反应,颇为满意,佯叹道:“天子幼冲,此必左右群小所为。杨枢密、史指挥使、王司使三公,平日虽略脱形迹,然便再有罪,不过弄权而已,何至夷族!”
“是啊,想当年大家拥着先帝打天下,效命犬马,如今说杀就杀,以后谁还敢跟着干!”
小皇帝太不懂事了!
这是大家想说而未能宣诸于口的想法,刚要问大帅怎么做,帐外李重进拎进来一个人:“启禀大帅,抓到一名形迹可疑之人!”
那人被扔趴到地上,簌簌发抖,却又强自把束冠扶了扶,“我、我乃当今御前枢密副承旨鸗脱,你、你们敢放肆!”
“还敢在这里乱嚷!”张永德一脚踢过去。鸗脱身形瘦小,一下就被踢得倒地不起。
“可以了永德。”郭威阻止他,起身下案,倒是温言问那鸗脱:“你说你是枢密副承旨?”
“不错。”鸗脱抹抹流血的嘴角。
“这话我却不信。”郭威道:“枢密副承旨,何以会到这儿来?”
“自然是——”鸗脱眼珠一转,瞅到郭崇威曹威二将,扬声:“你们还不来保护本官?”
郭崇威与曹威面面相觑:“我们不认识你啊?”
“你们是不是来传旨?”
“不错。”
“本官也是,而且是奉命来监视你二人的。”
“阿?”
郭威插道:“有何凭证?”
“就凭——”他弯腰,像是要去脱靴,猛然却顿住了,手往上移,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符来:“你们看这个,当知是内廷腰佩。”
郭崇威接过,“不错。”
“那好,我有话要单独跟你们俩说。”
“可是——”郭崇威犹豫的看向郭威,毕竟是在人家地盘上。
“既然真是枢密副承旨,刚才怠慢了,不知者不怪,承旨早把玉符拿出来就好了嘛!”郭威哈哈笑:“荣儿!”
“儿子在。”
“承旨这一身得好好洗洗,你知道,内廷行走的人是最注重洁净的。洗好了,单独拨出一间房间来,让承旨跟郭曹二位指挥使尽情谈,想谈什么谈什么!”
“是。”郭荣心领神会,亲自去扶了鸗脱起来:“承旨大人,请。”
晚膳后。
“郭少将到!”
“进来。”
郭荣一身黑衣,走进点满蜡烛的房中。
郭威正站在一张地图前,头也不抬:“招了?”
“招了。如义父所料,密诏就在他靴底夹层。”
“熬到第几重?”
“不多,第二项使上去,他就受不住了。”
郭威哼笑,从郭荣手中取过一卷明黄色的黄绢。
火漆完好无损。他凝目,毫不犹豫的拆开,展阅,面色愈来愈冷。
“果然是要杀我!”最终,他将黄绢一摔,绸绢轻飘飘无根的落在桌角:“小皇帝打的好盘算,他让鸗脱当他的眼睛,如我不从,就出示此诏让郭崇威曹威格杀勿论!”
郭荣没有出声。
“君不仁,逼得臣不得不义。”郭威恨声道:“我自问没有地方对不起皇帝,若是老皇在,也该说是他儿子不对!”
“那么义父——”郭荣住口,他发觉自己不必说了,很多事,心知肚明,没必要说出嘴。因此转而问:“儿子建议,除了义父之名外,不如在诏上加上常监军及数位将军的名字。”
这实在有煽动之妙!郭威再一次对这个义子另眼相看,“妙,妙!”
事不宜迟,就在当夜,郭威召集三军将校,包括常恩郭崇威曹威,齐聚一堂,将密诏转给他们看,一边沉痛的道:“我和杨、史诸公,追随先帝,披荆斩棘,夺取天下。先帝升遐,受托孤重任,竭尽所能,废寝忘餐,辅佐幼主,才令国家无事。而今三公枉死,又有那个鸗脱奉密诏而来,取我及监军首级。故人既去,我又怎忍独生,你们可以奉诏将我的人头砍去,或许能不连累大家!”
“大帅何出此言!”看到诏上有自己的名字,三军头头们怒了,“大帅是国家基石,功名素著,岂可轻言生死!”
“是呀,事以至此,尚有何说!”
“对,大帅不能束手待毙,只要您发句话,咱们跟着出生入死,在所不辞!”
郭荣看时机酝酿得差不多,道:“不错,徒死无益,义父,不如顺从众议,驱兵南下,向陛下‘请罪’,请陛下主持公道!”
“对!”众人骤觉这实在是个好提议,轰然附和:“是,我等愿随大帅入朝‘请罪’!”
郭威面现难色,望向郭崇威曹威二人。
常恩了解他的顾虑,这个时候,谁不说话都行,但这两个算是朝廷来的人必须得表态。因自己的名字竟也一起出现在密诏中,他早按不住了,冲郭草二人咆哮:“嘴皮子被针缝住了?”
郭崇威咳一咳,曹威是比较会说的,因道:“是是,想来此事绝非圣上本意,末将愿随公入朝,面自洗雪,荡涤那些唆使之辈,廓清朝廷。郭帅为人,我等再清楚不过,岂可为一纸诏书所杀?”
郭威这才道:“曹将军说得是,若威受一诏所杀,岂非徒负恶名。”
郭崇威连忙接话:“正是此意。”
由是调兵遣将,以郭荣为牙内都指挥使,留守邺都;郭崇威充前驱;常恩与李重进领左右两军统领;其余各有布置之时,外面报:“澶州节度王殷率众求见!”
郭威讶道:“他怎么来了?”
常恩道:“可巧,天助大帅也!”
然而却是一阵哭声传来,但见王殷一路抢上前,泪流满脸:“大帅!最新消息,府上……全部遇难了!公子们、还有夫人,全都……”
郭威“呀!”的一声,往后倒去。
“大帅!”
“义父!”
“舅父!”
“郭公!”
帅旗飘扬。
驿站边,大军齐整,两人独出其外。
“……义父,一路保重。”
“……”
“义父……”
“孩子,你该改口,叫我爹了。”
天地俱恸。
“人生啊,并不是说活过了一次之后,如果再重来一次时,就可以知道怎么让自己过得更好。连岳,你认为是不是。”
“——重来?”
“我当然会尽量避免做上辈子做错过的事,但谁能告诉我,当我改做别的决定时,会得到更好的结果,或者,能不犯新的过错?”
“……”
“我还是同样的我,该发生的事还是要发生,而我却觉得更迷茫了……”
“少夫人,”立在阴影里的男子道:“人死不能复生。”
“袂青跟着史指挥使一起死了;郭氏夫人也重返郭府不愿独生……她们明明都可以不死,你说,如果能让她们重新做一遍选择,是否依旧决然蹈死?”
她没问出口的是崇训。然事关紫上令前后两个主人,连岳如心有灵犀般,一下默然。
起羽没有问紫上令的新任归属是谁,她望着月上东山,延真观里一片宁静,白日练习走禹步和做法事的道士们,这时都安歇了。
那日皇帝亲自开口求婚,符老爷吓得不轻,亏张夫人机警,冒出一句:“小女自丧夫后,万念俱灰,如今已经挂名在城外延真观修习。”
她不能说起羽去了哪里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起羽逃得再远,皇帝也一样可以把她找出来。干脆一了百了,直接说她出家了算。
天子求亲,已经让众大臣下巴掉了一地;而被求亲的那位居然跑去做女道士,更是让众大臣好久忘把下巴捡回来。
当夜御驾走后,张夫人做的第一件事即想办法赶紧让起羽来延真观,然而为防乱党逃窜,京畿早已被刘铢下令戒严,没办法,起羽只好唤出连岳,撤散她娘给她派的众人,连蕊微都没带,翻了城墙。
“党进不会有事吧?”
京城不比外地,出了内墙,外墙根上每若干步有一座小平房,名为“堆子”,驻卫的兵丁,俗称“堆儿兵”。起羽和连岳不知道,落地时差点被突然冒出的“堆儿兵”逮住,幸而各平房总归一堆,必有一个官来管理,或者兵马司副指挥使,或者是步兵统领的把总,皆称头儿,头儿要“巡城”,要审形迹可疑的人,而那晚的头儿正是党进。
在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环境下,他举手就把他们放了。
连岳道:“他没事。”
起羽喜道:“你去看过?”
连岳唔了一声。
起羽如卸重负,月洒光辉,兴致大好,从腰间解下竹酒筒:“值得喝一杯!”
连岳自然不会陪酒,她拔开盖子,却先对月为敬,往地上洒了半樽,道:“此杯酹袂青与郭府夫人。”
第二杯,“酹杨光远。”
第三杯,“……崇训。”
三杯喝完,竹筒见了底——这是阿玱跟蕊微对她的限量——起羽对着筒底猛凑眼,确认一滴也没了,喃喃:“酒也不让喝——真无聊啊,一两堂不行开,整天还得呆在这里做样子,对了,慈幼局现在怎么样?”
三年前苏吉利一人就让起羽咸鱼翻身还清了银子,加上起羽对有钱人从不手软,所以一两堂大有盈余,然后让所有知情人瞠爆眼珠的,某天某人忽然决定,匿名开一个善堂。
某人想起后世文天祥曾题“慈幼”二字,便把善堂起名慈幼局。她规定:贫家子女太多,无法养活,可以写明生年月日及时辰,抱到局子里,专门雇有奶妈抚养这些弃儿;没有子女的,亦可到慈幼局去收养。连岳提出了他一直压在心底的一个疑问:“少夫人为何这样做。”
“呃?”
连岳想起公子,他们这些人,也是孤儿,公子就是收养他们的人,被他们视为恩人。然而公子总是说,他对他们,并没有恩。
我的命运改变不了,而你们,是被我拖进来的。
公子如是说。
“我的命运改变不了,”他一惊,看向公子命他生死保护的人,“不过,总可以试着让他人过得好一些。”说话的人仰望苍穹,望着她的侧颜,那瞬,他再一次明白,为什么公子独独中意她。
那人似乎觉得说的矫情,又拍拍胸脯道:“嗐,其实我是手里留不住财的人,你知道,有一个铜板都要洒光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