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广正之变(1 / 1)
从中元以后,起羽履行她的承诺,只要有皇帝的地方,她绝对不去,甚至一两堂也暂时关门歇业。久而久之皇帝知道了,却不甘心,一直找机会,后来居然派遣太监跟御前侍卫轮番上门求见,张夫人见状进了趟宫,不知找太后说了什么,以后这种情况就少了,一个两个月后,即使有,也是张夫人去说。
就这样秋季堪过,到得十一月初,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初十日,寅时,天还未亮,各班按序如往常排朝,先是在大庆殿外山呼万岁。这本是一个仪式,因为日常议朝的是紫宸殿,各大臣行礼完后可在外廊朝房稍歇,却见飞龙使後匡赞早等在门口,向杨邠、史弘肇、王章道:“官家面谕,今日三位先一步召见,请吧!”
杨邠大为诧异,“莫非弄错了吧,有什么事一会儿自有奏对。”
王章却不甚在意:“也许官家要单独跟我们说什么。”
史弘肇也道:“去就去呗,看看官家有何‘重要事’?”
他着重强调了“重要事”三字的声调,但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嘲讽的语气。
众臣包括苏逢吉在内,都退在一边,不敢议论。
杨邠想一想:“好,我们走。”
随着後匡赞一路迤逦而行,杨邠发现,沿途所遇的太监,以往无不含笑目迎,此时却个个面凝秋霜。他心里暗暗觉得不对劲,但还没想明白,经过广正殿东庑时,忽有甲士数十人驰出,气势汹汹,拔出腰刀,率先扑向史弘肇,史弘肇猝不及防,竟被砍倒。杨邠王章骇极,没逃数步,一同送命。
连多呼两声都没做到。
而这边,众大臣从寅初等到卯末,足足两个时辰,发现还没有升朝的消息,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事?正说要请苏逢吉一探究竟,及见後匡赞姗姗而来,宣召各人排班大庆殿,听候诏书。众人大愕:发生了什么事必须排班在正殿?
及至站好,仍不见皇帝升座,而平素站在最前头刚才说请去单独议事的杨、史、王三人亦不见踪影,正是惶惑,茶酒使郭允明捧诏而来,于丹陛前念曰:“杨邠、史弘肇、王章,同谋叛逆,欲危宗社,故病处斩,当与卿等同庆!”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郭允明宣读之后,宣布散朝。
军党的人被杀了?
军党的人被陛下处置了??
杨邠史弘肇王章死了???
众人只觉汗湿重襟,大失常态,竟然你望我我望你半日无言。退出大殿到了朝房,还是一片沉默,都不敢散,冯道已经很少上朝,所以现在唯有瞅着苏逢吉,巴望他出个主意。苏逢吉讷讷了半天,有心想面圣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又觉得天威难测,好半天才道:“既然官家没有其他旨意,我们应当无事,先散了吧。”
然而宫城诸门却皆为禁军守住。众人又是一阵恐慌,最怕的当然是株连到自己,所以谁都不敢多发一句牢骚,直到日上三竿,上头才传令,放大众出宫。出得宫门,抬眼便见新近擢拔的一个殿前都点检聂文进率队前来,盔甲刀锋皆红,如凶神恶煞,方知就在这一个上午内,杨史王三家已经尽被屠戮,家产亦都被抄收了。
银顶红盖的八抬大轿在宫门外接了主人,阎晋卿已知发生剧变,观察王峻脸色,明了他在想事情,扶了轿杠,示意轿夫们比往常注意。
轿夫们颔首,使出浑身解数,愣是把轿子稳得放碗水上去,也抖不出半丝纹来。
正要拐进东门大街,轿板突然拍了两下,阎晋卿叫停,打开帘子:“大人?”
“杨、史、王三家遇难,郭家必然也祸在眼前,”王峻露出半个脸,依旧是斜飞入鬓的眉,水墨画一般风流的眼,看着无比婉转,却谁也不敢小觑:“你马上去郭府,悄悄儿的,趁现在城门未关,叫他们赶紧走。”
“是!”
“回来。”
“大人还有吩咐?”
“下人们不必顾了。”
“属下晓得。”他点点头即去,王峻同时想到,平素依附军党的门阀众多,只怕都逃不了,而远在邺城的郭威,现在根本不了解京城发生了这样大事,处在非常不利的地位。再往深处一想,军党核心,四人已死其三,余下的一个手握重兵,必不甘俯首就缚,将来定有两相对峙的一天。自己现在选择通知郭府,等于选择了今后的立场,如果郭氏大幸还好,若不然,则自己所为实乃冒大不韪,一旦往深处追究而脱不得关系,将……
这是一场豪赌。
他将朝中形势、各大臣神态反复衡量,猛然想到,今上一击即中!
清晨的这场剧变,是谁也没有料到的,皇帝平日里看着好生摆布,也许就是杨史王三人掉以轻心居然轻而易举就被诛杀的原因。然而不可讳言,军党虽然跋扈,但却没有谋反之意,皇帝这么急着铲除他们,连家人都不肯放过——先帝托孤之臣,如此下场,未免让人心寒。
意会到此,他断然决定,非但尽力去救郭氏在京的妇孺,而且立马要派人去邺城报信。
正思索间,迎面行来一队人马,看仪从之盛,便知来者身份不凡,而且看方向,赫然是上永里。
“大人,要避吗?”轿头请示。
“去问问是哪位?”
对方勒马,一番问讯后,轿头回来:“是武德使李大人。”
王峻想一想,下了轿,走向银马雕鞍的李业:“国舅爷。”
平日里他对人都是不冷不热的,倒是李业,素来想方设法接近这位宣徽使,曾经在会仙楼接连摆下好几天酒席当作恭迎,引起满城议论,却不得其门而入。今见他主动搭话,顿时大喜,跳下马来,“使直大人。”
“国舅爷这是往哪儿去?”
“奉上谕,带兵看守上永里郭府。”
竟担当如此重要的差使,只怕今日之变与他多少有关联。王峻装出不知所措的神气:“今天可真是让人紧张透了!官家雷霆手段,让人始料未及。”
“哈哈,劳各位担心了。”李业笑道:“不过使直大人尽管放心,官家要对付的只是那些个目中无人的刁竖,只要与他们无干,足可高枕无忧!”
果然是知道内情的。王峻有心多谈:“是,是,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杨、史、王三人,全无人臣事君之礼,固结党援,其情可恶,早就该有今天!”
“国舅爷,”跟着他身旁的是刘铢,自谓事情才刚开头有诸事等待料理,且也不宜当街大发议论,道:“我们该走了。”
“不急,不急。”难得这么近看宣徽使,李业目光简直粘在他脸上半丝也不肯移开。
刘铢心下鄙夷,道:“那么,属下先去把正事办了。”
“好好好,你去办。”李业一面朝王峻笑,一面摆手。
王峻表面上半点不介意,心里却急,阎晋卿来不来得及救人事小,万一两厢一个照面,那就是最坏的局面!
刘铢带着人走了,李业看王峻不住往那边看,不免关切地道:“使直大人,莫非有何不妥?”
“哦,没有。”王峻克制住,扯回话题:“恭喜国舅爷要高升了!”
这也是试探之词。没想到李业丝毫不遮掩:“为兄飞黄腾达之日,必不会忘了使直大人你!”
一下就变成了“为兄”,王峻十分愉悦地:“是,仰仗国舅爷提拔。”
李业被那笑容迷了眼,就要来执他手,王峻不露声色的退半步,李业一恍,随即借大笑来掩饰尴尬。
“大人,大人,不好了!”
阎晋卿挥马疾趋过来,发现李业也在,一时愣住。
李业认得他,“客省使似乎——从上永里来?”
“跟冯相要到了酒没有?”王峻插问。
阎晋卿也很机警,经他一提醒,“冯相又喝醉了,”他一面想一面编,“他跟前那个叫非醍的说酒明明备好了的,可现找却怎么也找不着,莫不是被冯相混吃了!”
“唉,这个冯相!”王峻又气又叹。
“冯相好久不上朝,据说平日也很少见客,只贪杯中物,没想到竟然舍得分给你。”李业道。
王峻解释:“原是前阵子得了好酒,得他赏识,他说回赠罢了。”
“不知客省使有否看见刘府尹?”李业疑心未去。
“没,没有。”
怕他还要问而阎晋卿又不得不答,多说多错,王峻当即佯怒道:“叫你办点小事也不好,既然冯相没醒,不会等他醒了问个清楚?这样三番五次打扰人家,足使得人家说我宣徽府里的人不会办事!”
“属下知错。”
“还不快给我退下。”
“是。”阎晋卿掉头就走。
“嗐,使直大人,何必为了下人生劳什子气。”李业劝慰。
王峻急于要问阎晋卿情况,不再多跟李业纠缠,匆匆两句后告辞,也不管李业呆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道回府,才坐下,阎晋卿就跟了进来,“大人。”
“看来没救到人。”王峻道。
“属下到了郭府,先是求见郭夫人,结果说郭夫人与王夫人出去了。属下想,既然夫人不在,只好转问他家大公子,谁知等了小半会儿,大公子仍未出现,属下知行踪需隐秘,眼见巷子头出现了兵,只怕不妙,所以不敢再等下去,先回来禀报大人。”
“还算见机。”王峻点头:“你没问问她去了哪儿,还有一位王夫人,哪位王夫人?”
“澶州节度使王殷的夫人。据门上讲,她带着尚在襁褓的小儿子与郭夫人出门上香了。”
“王殷?”王峻猛然道:“他家只怕也不妙,你赶快去找她们,劝郭夫人千万别再回府,王夫人也不宜回了。”
“是。”阎晋卿点头,又问:“那,两位夫人安置在哪儿?”
“到账上支银子,如果能出城,先出城。如果不行——”王峻沉思着,“少不得要委屈她们。”
“是。”
“该怎么办你自己知道。如果事情中途被人认出,我保不了你。”
“属下明白。”
果然如王峻所料,到得次日,缇骑四出,开始收捕杨史王之戚党,并平时仆从。以聂文进为头,凡认为有牵连的,闯进屋去,随到随杀。摊贩不出,店面关门,街上无人敢行走,众大臣唯恐连坐,祸从天降,待到日暮,才有人敢探头,只见血腥之气,飘闻十里。
崇政殿西暖阁。
“官家,这件事要处理得快,一旦郭威得知其事,有了准备,形势就难以应付了!”聂文进道:“打铁趁热,从此天下独待君裁而已!”
独待君裁四字极大的打动了皇帝的心,其实他内心尚有犹豫,刘铢奏请清剿郭府的折子他也压着未发,这时李业亦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断则断。”
皇帝看向宰相。
苏逢吉一直没有说话。对于广正殿之变,他至今仍有如在梦中之感。中元之夜,他虽对李业及皇帝多有唆使,但君臣间何时私下定谋,何时动手策划,他却实未曾预议,昨日他还语苏尚圭,事太匆匆。脖间仿佛冰冰凉,他再不敢轻看皇帝,道:“一切简在帝心。”
从前他何曾如此恭敬过?
皇帝首次尝到了大权在握的滋味,如今天下,方才是他刘家天下!
只要郭威一除……
他禁不住意气风发,当即拟旨:着行营马军都指挥使郭崇威和步兵都指挥使曹威,领着密诏,“请”郭帅上京;澶州既为邺城护卫,其节度王殷也是郭威心腹,特命离其最近的忠义节度使刘信——他也是皇帝的叔叔——即刻就近进行绞杀;再调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入京,确保京畿护卫。
拟完旨交给苏尚圭去办,接着询问聂文进剿逆状况如何,聂文进一一奏来:“三逆”党羽如京使甄彦奇、内常侍辛从审、枢密副承旨郭颙、控鹤指挥使高进、三司都勾官柴训等人,一个也没漏网。总归一句,凡是公认军党的,地狱有路,活命无门,黄泉路上正好作伴。
皇帝听得,微微皱眉:“各大臣们是什么反应?”
聂文进得意的答:“都闭门不敢出。”
皇帝道:“那也不必如此,总不至于将朕想成道路以目的暴君。原是三逆欺朕年幼,乱我国邦,和不相干的没有关系,应该让他们不要害怕才是。”
苏逢吉道:“陛下尽快恢复大朝,宣之于众便可。”
皇帝颔首,忽道:“为表朕慰臣之心,朕决定亲临大臣之府宣朕主张,一来可免于太正式使他们紧张,二来也好与他们多亲近联系,苏相以为如何?”
苏逢吉现在是顺毛摸马,想一想也算笼络人心,点头:“官家所言甚是。只是御驾亲临乃天大荣耀,不知哪家有此毕生之幸。”
皇帝露出长久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潘楼街,符府。”
皇帝临幸大臣府邸的消息一传开,像在死水里投进了一枚石子,京城各家又纷纷观望议论起来。而作为漩涡中心的符府,则更是大大着忙,负责内里的张夫人召集女儿们做帮手一面将房宅里里外外该刷新的刷新,该换窗纸的换窗纸,选乐班,备筵席,花草树木陈设摆置无一不要照顾到,以至于身体较弱的落羽差点累倒;而负责外接的符老爷带着儿子们一面具折谢恩,一面亲自邀请按名次当日该来的各大臣,又要联系内廷礼仪府及三司,准备接驾扈从的仪注……总之是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
转眼到了预订的十一月十五日。
这日一大清早,宣德门外的御街早早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朱漆杈子也收了起来,内廷府、开封府、马军步军统领衙门,纷纷派出官兵差役于御街至潘楼一段警跸,每隔五六步就是一人,驱遣闲人,严声肃容,静待皇帝驾到。
即便皇帝早已言明仪从特简,但如今天威空前高涨,各部皆不敢怠慢,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府官员前引后导,围着那乘明黄大轿,硬是摆满了一条御街,出了宣德门从容往东,东华门街、宝箓宫一块原最是热闹。大臣和侍卫们一拨一拨儿到抵符府,等明黄大轿出现的时候,诸臣已经站班伺候。文为首是苏逢吉,武本来轮不到符老爷,但因为他今天是主人身份,所以也就忝为首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中,大家一起在红毡条上跪下,皇帝并不下辇,而是直接过门,苏逢吉和符老爷随即起身,一直随侍在侧,直达二厅,这才是设下御座的地方。
然而皇帝吩咐只行便礼,免去繁缛,与众臣说了好一番宽慰的话后,符老爷道:“筵席设在东堂,请官家移驾。”
皇帝道:“现在赴宴还早,可有其他消遣?”
“有有有!”符老爷应:“有歌舞及百戏。”
“那么,先看看。”
歌舞摆了出来,看了一阵,皇帝借席更衣,到了僻静处,问刚刚回来的後匡赞:“人在哪里?”
後匡赞告罪:“臣无能,内院进不去,没能找到。”
“进不去不会叫人替你进?”皇帝骂。
“臣试过了,可符家家规甚严,都不办。”
他为人再灵活不过,如果他也办不妥,那么想来符家是早有应对。如今的皇帝不比以前,他马上想到了一个人,张夫人。
回到东堂,他对符老爷道:“今次操办得十分好,想来少不了贵府夫人的功劳。何不一同叫出,朕有赏。”
符老爷不疑有他,行礼谢恩,吩咐阿玕:“去请夫人。”
张夫人没敢耽搁太久,稍事修整就来了,一边请罪:“臣妇接驾匆匆,望陛下恕罪。”
“无妨。”皇帝起身,竟欲亲手去扶,把个周围众臣吓了大跳,张夫人也是无从料到,一下子抬起头。
皇帝犹带笑容:“既要成为亲家,此礼当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