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七月中元(1 / 1)
郭威出征三月,捷报频传,朝廷一片贺喜之声。不多时到了七月,俗话说肉山酒海庆中元,虽是鬼节,但热闹好玩的节目不少,加上丧服已满,皇帝决定好好玩他一次。
让郭允明去报太后,请太后一起游河——原有放荷花灯的旧俗——太后想着改善改善母子关系,点头应允,于是少不得铺张,後匡赞抓住这个机会,求皇帝赏了这个差使,开出长长一张单子,去找内廷府库要东西。
单子打开来一看,把府库司官吓了一大跳,“我的飞龙使大人,”他苦着脸说,“这差使叫我们怎么当。”
“怎么,”後匡赞斜睨着眼:“都是官家跟太后中元节要用的。”
“金犀玉带、油灯、蜡烛、荷碗、香烛、冥钱这些都没问题,彩船我们也会准备得妥妥当当,还要邀僧尼做法事?”
“这是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为先帝所祈,你知道什么。”
那起码得增两条船。司官计算着开支,又指着其中一行道:“专刻宝字的金锞子三百副,这……”
“办不到?”後匡赞哼一声:“我可没闲工夫在这里跟你一样一样对,你要是有这么多疑问,把你认为多的用红笔勾子一勾,我拿回去跟官家交差,你看怎么样?”
“哎哟我的爷,千万使不得!”司关苦着脸。他知道这位飞龙使拿皇帝的大帽子压人,更知道这单子中有很多东西是他中饱私囊,但他不敢明说,唯有忍气吞声,跟後匡赞慢慢儿磨。然而几盏茶的时光过去,几乎没任何进展,後匡赞口口声声“太后跟官家交代”,所作的让步,非常有限。
司官无可奈何,只好道:“那么,等我们堂官回来可好?这开支实在太大,小的不敢作主。”
後匡赞厉害得很:“哼,等你们堂官回来,再去度支部说一声,然后就可以推责任了?你搞清楚,到底是军党大还是皇家大!”
“呔,好大架子!”门口传来一声。
汗流满面的司官一看,“史指挥!”
怎么又是他!後匡赞心里懊悔,顺风旗不该扯得太足,礼已行了下去:“飞龙使後匡赞,见过都指挥使。”
史弘肇不理他,昂首阔步进来,问司官道:“什么军党啊皇家的,说的何事?”
司官想这话还是略过好,只答:“没有,是太后与官家中元节游河,准备些东西。”
“是吗?”史弘肇道:“我听着像吵架啊?”
“不敢,只是在商量。”他既不能得罪史弘肇,也不能得罪後匡赞,因此支吾。
史弘肇道:“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送过来与我看!”
语气严厉,司官有些头痛,瞅後匡赞一眼,後匡赞是又气、又恨、又着急,冲口而出:“史大人执掌宿卫,这开支用度之事,是不是由王大人处理更为妥当?”
“你的意思是我多管闲事?”史弘肇冷笑。
被他一压,後匡赞气势全无,只有不做声。
“今天我拿你这耗子就拿定了!”史弘肇盯着他道:“把单子拿给我看!”
司官不敢再迟疑,将单子呈上,史弘肇接在手里一看,脸上越绷越紧,虽未发怒,却比发出怒声更令人畏惧。
“拿笔来!”他说。
司官战战兢兢送上,史弘肇提了笔,照着单子一款一款地问他,哪些按例该给,哪些过奢,该给的画个圈,不该给的,老实不客气,一杠子把它勾销。这样亲自处理完了,把笔一掷,扔给下面站着的後匡赞:“就是这个数!我告诉你,你们这些内使的名堂,别以为我不知道,狐假虎威没一个好货!下次再借事生非,被我撞见,小心你的脑袋!”
他扬长而去,留下後匡赞对着司官及一众属吏,不敢像之前一样发牢骚说气话,只铁青着脸,连连冷笑,把史弘肇勾过的单子,拿了就走。
“官家,史都指挥使实在欺人太甚!”後匡赞装得十分悲惨的回宫,“臣的差使实在没法办下去了!”
皇帝正在欣赏一颗新琢成的碧玺,周围镶嵌的银工把中间一团墨绿衬得流光溢彩,他睇後匡赞一眼:“怎么啦?”
後匡赞暗里掐自己两把,挤出几滴眼泪,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当然不提自己做的手脚,着重强调了史弘肇的嚣张,“您看,好好一桩事儿,被他搅和得!简直是目中无人骑在奴才们脖子上拉屎拉尿!太后她老人家好不容易提点儿要求,如今却……官家,臣是为您办事,您知道他怎么说?他说让我小心别惹到他,否则我的脑袋就不保!”
皇帝把碧玺放下:“他这样说?”
“千真万确,内府库那班人都听见了的,您不知道他说得多大声!”
“简直无法无天了!”皇帝怒道:“内廷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他来处置!”
这是犯忌讳的事。後匡赞就是抓住这点:“正是!臣还跟他说,咱们跟内库府要点东西,不属他管辖,结果他说他就是要管一管,官家,他也未免管得太宽了点儿!”
皇帝在案上重重拍了一掌。
“您说军党跋扈吧,可郭帅杨公他们都还好,就这个史指挥使,真正过分,时不时就来宫内逛,仿佛皇宫是他家内院似的——”
“放肆!”
“是!”後匡赞自知失言,可他要的正是这效果,给皇帝怒气加柴添火,自言自语道:“难道就没有名目能把都指挥使的气焰压一压……”
“哼,”皇帝道:“你以为单独处理了史弘肇就万事大吉?他不过是其他三人的锋。”
後匡赞琢磨着,“官家的意思……其实他是他们意思的表达?”
“不错,一方扮黑脸,一方扮白脸。”皇帝嘴角竟然浮起一丝笑意,把後匡赞看得心惊肉跳,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发现自己竟半点猜不出陛下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
柴不敢加了,他沉默下来,殿内一片寂静。
最终是皇帝重新起了话头:“按体制,你是不是该升控鹤使了?”
提到这个,又是後匡赞心里一根刺。依规矩,飞龙使三年已满,就该递补,可杨邠却压着……他不敢显露他的委屈,旁敲侧击:“茶酒使也早该补了的。”
“朕记得前阵子看到折子,国舅李业也想换个镇,但杨邠没准。看来不止朕,太后也越来越不在他们眼里了啊。”
後匡赞忍不住:“就是,不是走门路、而是本来就该递补的,他们压着不补,是何道理?不是让人心生怨对么?”
皇帝双手抱胸往御座上一靠,“很好,很好。”
後匡赞越发不解。
有人太过得意,就有人受气。得罪的人太多,怒气总要累积的,皇帝闭目,且摆着,慢慢儿来,总有一天要让军党一伙知道厉害。
起羽与落羽淞羽正要出门,阿琼来报:“大小姐,夫人有请。”
“这时候?”起羽道:“游船就要开始了。”
阿琼道:“夫人说只讲几句话。”
“那好吧,也许又是要训几句出门注意。”起羽朝落羽淞羽道:“你们先等等,我马上就来。”
“好。”
张夫人房中飘着一股桂花油的味道。
“娘,洗头发啦?”起羽笑嘻嘻进去。
两个小丫头帮张夫人将头发盘好,阿琼接过手,示意她们下去,张夫人对着镜子道:“今日发现了两根白发。”
起羽与阿琼对视一眼,阿琼道:“刚才哪个帮您择的?”
“阿琼,这种事,你不必瞒我,也不必怪那些丫头们,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的。”
起羽道:“哎呀娘,没关系,我给你配点膏吃吃,再用首乌洗头,保管白头发消失不见!”
“好。”张夫人笑了,转身,指指椅子,“坐。”
起羽却心急,“娘要说什么?”
张夫人偏偏雍容:“听说有人专门接了你们去游船。”
“哦,这个,”起羽道:“你也知道,茶酒使派人过来说的嘛。”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
张夫人看看她微诧的模样,叹气:“阿起,你也不小了,这三年来上头所做的那些事,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阿琼识趣的将门关上,退下。
起羽的心情一下沉重,她不能不承认:“明白。”
“那你到底怎么想的。”
“他比我小,又是皇帝,什么人得不到?所以我一直以为他不过说说。而且想着太后一定不会同意,又有三年热孝,娘,我对他,真的是半点意思也没有。”
听她这么说,张夫人松口气:“你是嫁过人的,原本该知道身份。”
一听这话,起羽又觉得委屈,嫁过人又怎么样?
崇训一直在她心里,用不着他人来时时提醒。
张夫人道:“只是,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天子是万乘之尊,他的意思不可违抗。这几年来,娘看在眼里,他迟迟不纳妃嫔,每年对咱们家的恩赐……娘作为命妇进宫觐见太后的时候,太后虽不明说,但心里是有怨言的,夹在太后与天子中间,谁都不会好过。如今他来邀你游船,所以娘不得不提点你,三年服阙既满,你该快刀斩乱麻了。”
“那么,娘觉得我该怎么做?”
“趁事情还没捅穿前,赶紧收场。”
起羽细细想去:“好,我避开。只是万一宫里的太监或内侍找上门——”
“这你不用管,我会跟你爹说,我们来应付。”
“谢谢娘。”
“那么今天的游船也不必去了。”
“不行不行,今天我要去!”
“阿起!”
“娘,我不上他的船,我自个儿混在人群中去瞧瞧热闹还不成?”
“不见面?”
“不见。”
“好,你答应娘的事,娘相信你会做到。记住,只要不该见面就说什么也不见面,下定了决心,才不会出岔子。”
穿过京城的河道有四条。在南的名蔡河,从东西穿过的叫汴河,东北称五丈河,西北是金水河。从大梁又叫汴梁可知,汴河是四条河中最重要也是最大的,它从洛阳东边的洛口分源,东流入京城,过泗州,入淮水,东南来的一切物资粮食,都有赖它来送入京城。
汴河上共有桥十三座,每到这种时候,东水门外的虹桥是极热闹的去处之一,皆因该桥气势恢弘,全用大木料凌空架构而无设桥柱,再饰以丹舟矍,跨在河上宛如飞虹,但凡演目莲戏的、法师放焰口的、卖洗手花的,都来这里抢档位。
皇家游船原定酉时开始,不知怎么拖到酉时三刻才渐渐成行。从东水门沿流往西,终点是西水门,一路经相国寺、陈桥等地,凡大船经过的地方,两岸附近居民们早就准备好香烛、冥钱和荷花灯,这时张灯结彩的大船载着僧尼们,打击各种法器高声诵经,就像男女二重唱,梵唱声中,无数插着蜡烛的荷花灯慢慢漂向远方,很是壮观。
“爷爷,纸在空中旋转不散呢!”小孩子兴奋的叫。
“这是鬼拿到钱了,多么高兴!”苍老的声音答。
“爷爷,爹爹收到了钱,又收到了我的荷花灯,就可以转世投胎了吗?”
“是啊,他脱离苦海了。”
“真的?”
“唔。”
“那——我们今年能抢到法师散下来的馒头吗?”
“走吧。”
“好耶!”
灯影浮动,波光粼粼,爷爷带着孙子远去。
起羽凝视自己亲手做的两盏荷花灯也越来越远,水光灯影,她不知道他们死了之后到底收不收得到,可是,她冀盼她心中的人能知道生者对他们的祝福。
“姐,咱们去看目莲戏吧,”淞羽意思意思的放了一盏后,同落羽过来,“我还从没看过府外的目莲戏到底是什么样子!”
落羽不是很赞同:“可是人这么多——”
“走嘛走嘛,既然都出来了,不好好玩一玩怎么行!”她们今天都没有带贴身丫鬟,而且出门前张夫人特意吩咐,不用穿得太好,就如平常普通百姓模样即可。
她自是为起羽考虑,而淞羽以为这是极难得的经验,所以一直兴奋到现在——恐怕还要一直兴奋下去。
起羽振作精神:“是,好玩的东西多着呢,走!”
佛教《盂兰盆经》上说,目莲之母在地狱中受苦,极饿而不得食,就算目莲施展神法为她变出食物,进嘴也会即刻化成木炭,徒增更多苦难。于是佛对目莲曰:莫如以百味供养十方僧众,颐养功德。
搭起的台架上表演着各种地狱景象和武打动作,每次法师们口中含火一喷,都会引起台下众人的拍掌高呼,此外还有富贵人家行善专门供给的馒头糕饼,当祭完往生的亲人后,也由法师们将食物向民众抛撒,这时聚集的就以妇孺居多,因说无子的抢到就会怀孕,而小孩抢到的话,可以一生不受惊吓。
淞羽在人群中跟着起哄,落羽不胜负荷,拉着起羽道:“姐姐,前面不远就是樊楼,咱们去那儿坐坐吧。”
起羽应好。
淞羽道:“再玩一会儿嘛。”
起羽道:“前阵樊楼刚开张,听说每日谁最先到他们店里的,就奖赏金旗一面,你不想去看看?”
这么一说,淞羽便有了兴趣,三姐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但见樊楼在每片瓦垄间都置了一盏莲灯,仿如颗颗明珠,将樊楼的轮廓勾现了出来,特别与众不同。
锦绣门楣,飞桥栏槛,三姐妹仰头望着,淞羽感叹:“好漂亮!”
话音未落,却有一样东西天外飞来,起羽拉着两个妹妹一躲,那东西啪的掉下,正落在落羽脚边。
“谁呀!”淞羽朝二楼吼。
不用问也知道,定是二楼人凭阑之时坠的,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幸好只是个荷包,要不砸到人怎么办?
落羽略一迟疑,弯腰将荷包捡起,也往上望去。
正见一人探出头来,一张脸既冷且硬,淞羽有点后悔自己冒失,那人一脸的不耐在看到落羽后,倏然而变。
他一下子冲下楼来,“……萝?”
“咦,你怎么知道我姐姐闺字?”淞羽讶然,看他穿着打扮,身份不低,然则什么时候认得四姐?
“阿萝……你是阿萝?”这人竟是一副痴狂的神态。
落羽不由往起羽身边靠靠,一边把荷包递过去:“这位大人,东西是你的?”
男人目不转睛看着她:“是,是——不,阿萝,本来是你的东西啊,你亲手缝了送给我的,你忘了?”
落羽更是蹙眉,心想哪来的疯子,拉拉起羽暗示快走,男人目光一利,不知哪里冒出来几名侍卫,居然带盔束甲像正规兵士,将她们围住。
“谁让你们出来的,滚!”男人呵斥,转而对她们恢复笑脸:“几位小姐受惊了。”
淞羽心里发毛,敢拿兵卒喝来使去当下人用的,连她爹符老爷平日里也做不到啊!
两个人都没了底,只好望向她们的大姊,起羽却在看男人良久后,道:“你是——刘铢?”
刘铢显然没料到三姐妹中有人认识他,这下才真正看向起羽,起羽道:“我妹妹叫落羽,不是你的阿萝。”
刘铢终于也认出她来:“符大小姐?”
起羽颔首,“辽国一别,不想居然有相聚之日。”
“是啊,当年还能剩一口气活下来,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刘铢道:“来,既是故人,我请三位小姐到楼上坐。”
“不了,”起羽看他对落羽的目光不单纯:“夜色深了,我们该走了,不然家里要担心。”
“大小姐这点面子都不给?”
口气不小,起羽从刚才局势,可猜测出他当了大官,只是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官?她笑一笑:“还是改日吧,改日一定奉陪。”
刘铢的视线又落回落羽身上。良久:“好,那就说定了。”
三姐妹同时松口气,正待转身,但见不远有三顶轿子先后而至,当先一顶,扶着轿杠一左一右的,不是郭允明与後匡赞又是谁?
她倒抽一口冷气,皇帝什么时候上岸来了?怎么会知道她在这儿?
落羽淞羽也瞪大眼,迎上去自然不可能,走另一头是河岸,无路,起羽竭力镇定,转身,对刘铢道:“我改主意了,上楼。”
反变成刘铢犹豫:“这——”
他显然也看到了那三顶轿子,观他神态,起羽蓦想,难道自己料错了,一切都是巧合!
刘铢在等皇帝,而自己只是无意中撞上?
她按住忐忑的心,故意试探:“不是说请我们就宴的,错过这次,那我刚才说的改日也就不算数了哦!”
眼看轿子越来越近,刘铢急着要去迎驾,一面又舍不得落羽,只好道:“那三位请先到楼上空间稍坐,待我处理完一些事,马上就来!”
此举正中起羽下怀,在侍卫带领下,跟着往楼上走,落羽不安道:“姐,我们不会真要跟他一桌吧?”
“当然不。”
二楼有十余间雅厢,侍卫领她们到后,自行退出,有小二过来招呼,淞羽应付着,起羽撩起阑干前的纱帘,偷偷往下望。
头一个下轿的果然是皇帝,刘铢带着侍卫们恭敬的迎上前,皇帝面色不豫,没多理他,只是打量了樊楼两下,然后举步往里走。起羽在他骤然观望的时候吓了一跳,深怕他看到自己,把帘一放,静待片刻后才由掀开一点,看到第二顶轿子下来的人是苏逢吉,第三人则是国舅李业。刘铢一一寒暄,拱着手都进来了。
“就是现在,趁他们谈事,我们快走。”
她回头对两个妹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