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冬至大祭(上)(1 / 1)
“少爷,”屋外阿瑾朝屋内正团坐吃饭的昭愿昭寿起羽道:“七少爷四小姐五小姐来了。”
话音未落,淞羽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前:“三哥,四哥,姐!”
三兄妹放下碗筷,昭愿奇道:“昭敏来京城谋职我知道,两个姑娘怎么也来了?”
“徐州呆腻了,给你们一个惊喜嘛!”随着阿瑾打帘,淞羽最先闪了进来,后面是落羽,昭敏在最后。
昭寿道:“不过你们这时日不对,我记得爹跟娘信中提过,老七是九月过完中秋出的门,怎么路上走了这么久。”
“唉别说了,”淞羽落座,“路上遇到黄河水灾,堵了整整两个月!”
他们带来的丫鬟小厮给起羽他们请安,淞羽的是阿琳阿琅,落羽的是阿珍阿珠,昭敏的是阿瑚阿琏。
昭愿叫阿瑾带他们下去各自安顿,把少爷小姐们的东西整好,一面吩咐阿瑜另外开桌。
蕊微端来盆巾让他们净手净脸,阿瑁奉茶,一阵忙碌后,总算坐好,等弟妹们吃饱喝足,昭寿终于忍不住道:“好了,说说黄河怎么会发灾,我们竟然都不知道!”
未等昭敏答话,昭愿道:“你不知道,我是知道的。”
昭寿道:“你知道?”
昭愿瞅他跟起羽一眼:“你们忙着救人,自然没空关心他事。”
昭寿厚脸皮:“现在知道也不迟。”他转向昭敏:“既然你们过来,那边具体怎么样了?”
“正是,”昭愿也道:“此次灾情严重,官家宵旰忧劳,自古以来,黄河在河南境内决堤最多,而开封正在河南——问到我们三司,中原连年战争,国库空虚,官仓亦无多少余粮,我们三司使,常常被枢密和官家召去,焦头烂额。”
“怪不得,”昭敏道,“郭御史说他上疏请求郑州、开封两仓救济,请三十万石,却只批了十万石。”
昭寿道:“郭御史?郭威郭公亲自去了?”
“不是,”淞羽抢答:“是郭公之子郭荣郭御史。”
昭寿哦一声,看起羽一眼。
昭敏无限感慨的道:“此次无论是我们,还是河南百姓,都多亏郭御史。三哥,四哥,将来我若能入仕,就一定以郭御史为榜样,做他那样的官!”
淞羽在旁边连连点头:“是的是的,郭御史真有气魄,”她朝落羽睐睐眼:“是不是啊,四姐?”
落羽咳了咳,低头端起茶盏喝水。
起羽在旁边看了觉得有些奇怪。
“你说郭御史请了三十万石,却只批十万石,”昭愿问昭敏:“后来如何解决?”
昭敏娓娓道来。
黄河一过孟津,地势平徐,河面开阔,从黄土高原上携带而来的大量泥沙在河床上沉积下来,使河床逐年月高,高出了沿河地面,成了有名的“悬河”。黄河决口的事,大大小小,历史上有多少次,恐怕谁也说不清,而如昭愿所说,在河南境内决口的又特别多,落羽他们此次从徐州北上,正好迎头碰上,行程阻滞。
大水决堤,淹没数县,受灾人口数十万户,地方不敢瞒报,上报汴京,枢密使郭威内举不避亲,命郭荣为直隶御史,赶赴灾情严重之地。郭荣到任后,一面动用军校抢救受灾百姓,一面从未受灾的县调粮食,灾民已经饥饿多日,奄奄待毙,洪水汪洋,连野菜都没有地方找。由于上疏的三十万只供应了十万,平均每人不到一斤粮食,不等洪水退尽,就吃光了,再请旨,又不知要耽误多少时辰。
他心急如焚,除了召集地方大员商讨对策,同时也请当地富户给予支持,还颁布了很多筹粮的措施:比如在押囚犯,只要不是死罪,亲人可以以粮赎罪;外地客商运粮过来的,可以享受优惠待遇等等……这样左挪右挪,估计能凑的也不过三四万石左右,而眼前灾民的活命粮必须马上解决,他于是带了几名官吏直接来到当地官仓。
历朝以来都实行粮食储备制度,民间县乡以下,叫“义仓”,丰收时将多余的粮食存进去,等到歉收灾年再取出来;而州郡以上,由官府主持,叫“预备仓”,预备仓里存的粮食多少、该放多少出去,都由当地最大长官说了算。
本地受当朝皇帝之弟刘崇节度,刘崇本身并不在此,没有他的命令,官仓里的仓使自然不敢做任何主。
听闻御史大人驾到,在衙门里喝茶的仓使不敢怠慢,和几名属官一起赶过去接待。
“官家命给本仓的额度是五万石,如今已全部发放完毕,请御史大人稽查。”
仓使命属官将具结的账册奉上,密密麻麻写着何人何户领多少,一丝不差。
郭荣道:“本县近邻京畿,相信仓内必不止五万。”
“是。”仓使知道瞒不过眼前这位精明强悍的御史,老实照实答。
“还余多少。”
“尚有七八万石。”
“借给我如何?”
仓使睁大眼,“御史大人,没有圣旨或我们节度使大人的发话,下官是一颗也不敢动的。”
他的从属中亦有人道:“御史大人当知王命不可违。若官家有旨,是一粒也不敢留;若无旨,则半粒也不敢出。否则,杀头之罪,我等万难承担!”
不错,法令制度就是这样,对于官员来讲,只有遵守,才是升官发财的出路。至于百姓饿死不饿死,冻死不冻死,哪有自己顶上乌纱重要?
昭敏当时跟在郭荣身后,连日来,一方面,他看尽百姓流离失所千里无鸡鸣路有饿死骨甚至相互生吃的惨状,给他的心灵带来不小震撼;另一方面,他也看尽不少官员吃喝玩乐不理人间疾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淡漠冷酷,他的心里为之困惑不解及至愤怒:如果进京谋职只是为了成为这伙人中的一群,那么,不如不进!
越看得多,越觉得满腔热血而无处发泄,幸而遇到了郭荣。
他们是偶然间碰上的,正是他们兄妹三人带着六个仆从如无头苍蝇般在堤上乱转的时刻。听说他们姓符,是泰宁节度使的儿女,这位郭御史表示可以随他一起先安顿下来,等水患稍平,道路沟通或者可以搭船的时候,再想办法。
那一刻说他如神祗降临,也不为过。
彼时的符氏三兄妹,银子花光,粮食吃完,衣衫未够,如果不说,简直和堤上流浪的难民没什么两样。
他将他们很好的安置下来,然而他们却一直没时间对他说声感谢的话,因为御史大人太忙、实在太忙了。
温饱问题解决,昭敏毕竟不过二十岁,要像落羽淞羽两姐妹样成天呆在房里是不可能的,于是每次郭荣出门,他就悄悄的尾在最后,反正郭威身后的人很多,精通水利的算账奇快的什么人都有,郭荣总是不停的在跟他们讨论事情,走路也是,吃饭也是。
他喜欢那种氛围,大家无拘无束,各抒己见,像吃饭,好像根本没有上下等级之分,三四张桌子拼到一起,有时找老乡了解情况,就让他们留饭,挽着泥巴裤腿直接上桌也不介意,老乡们先还拘束着呢,几句话之后也就放开,不过每次他们都不舍得吃,总要偷偷摸摸留起一些揣到怀里带回去给老婆孩子吃,让人看着不忍。
他跟了几次,先前还不敢上去吃饭,怕被发现,又舍不得回去,只好饿肚子。后来某天,一个叫韩通的假装不经意拉他上桌——韩通是郭荣身边的人,打得很好的拳——他就知道御史大人早发现他了,他不好意思朝他笑一笑,隔着几张桌子,御史大人准确收到他目光,看似不经意的点点头。
只是这一点头,昭敏却差不多想跳起来欢呼!他可以光明正大跟在御史身边了,可以看他一个个去驳斥那些毫无怜悯之心的可恨官员,可以随他去做些有用的事,可以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那些可怜的人!
然而这一次官仓,却是他跟随他以来,遇到的最强硬也最无可辩驳的一次。
看双方寸步不让,他心里暗暗焦急。
那些属官,面露得意之色,以为这位自到任以来就威风无比的御史大人终于踢到铁板了,谁知郭荣略略沉吟后,道:“不错,王命难违,然而我等肩负苍生之任,迟疑一天,就不知多少百姓饿死。济民为本,请仓使先放赈,一切罪责,自有本官承担。”
无论是仓使那边的,还是郭荣这边的官员,听了这话,都颇受震动。
话说到这份上,仓使仍不松口:“还是先请奏疏,固然大人愿意承担,下官毕竟职责所在。”而且,这时说得漂亮,他官比他大,又是枢密的儿子,谁确定最后会不会他拍拍屁股走人而自己被留下来当替罪羊?
官场浸淫数十年,他混到如今,并不容易。
“奏疏自然会有,然而要等数日往返。”郭荣道:“请问足下可数日不食否?当知灾民已有连日未进食者,耽搁一日,将有多少生灵命丧黄泉之下?”
“但皇天有命,下官不敢擅越——”
郭荣怒斥:“既然奉旨办事,就要解决问题,即使今日我不借粮,他日也必被责怪未能尽职!既然早晚都要受指责,此时何苦还在这里与你谦言相辞,干脆就先斩了你头来谢河南灾民,他日再奏请皇上斩我之头来谢你!”
掷地有声,大家撼住,果然名不虚传,恐怕借粮是借定了!
然而仓使还以为郭荣是吓唬他,道:“大人真的不计后果?此举如同抢掳,大人当知抢劫官仓何罪?”
郭荣冷笑,“以我一人之死,换百万父老之生,绰绰有余矣。”
当下不容分说,命令左右将人脱出去斩!仓使这才怕了,连声求饶,答应开仓济民,郭荣方转怒为喜,同时亦不食言,上疏自劾,言自己胁迫仓使无旨放粮,等救灾完毕,由法司定罪。
“官家怎么说?”昭寿听到这里,虽然以前因为起羽的事对郭荣没好感,但救灾实在救得漂亮,不由担心一句。
这次却是昭愿接道:“官家接到奏章,非但没有怪罪,还十分感动,下旨当地要全力支持,所以后来进展十分顺利,民间也是赞扬一片。”
“是的,”昭敏喜滋滋道:“真是畅快极了!”
“七哥待在那里还不想走了呢!”淞羽插言:“路早就通了,他却磨来磨去,一直拖到现在水灾快救完了才走。”
“水灾救完了?”昭寿问。
“是啊,估计郭御史也要回京了,”昭敏道:“到时我一定去接他!”
昭愿道:“你去接,也近不了他身。”
昭敏道:“怎么说。”
昭愿一副早有内情的模样道:“郭御史此次立了大功,官家吩咐我们三司了,要大办,正巧不是又快冬至了么,干脆祭祀大典一起,京城里要大大热闹了!”
转眼到了十二月初,这天天不亮,昭敏就起了个早,带上阿瑚阿琏,牵马出了府;昭愿不久也出去了,淞羽巴望着出去,来找昭寿,谁知昭寿却到了起羽那边,她听他们两个在房内谈话,说的好像是某个人的命暂时保住,某个人神通广大等等。
“阿起,你真的该好好谢谢他。”她听她四哥说。
“是的,等会儿我就打算去他府里,四哥一起去吗?”
“不了,他想见的还不是你,我去了自讨没趣。”
“瞎说!”
“好吧好吧,不过我真有事,告诉你个好消息,爹爹来信同意你开医馆了!”
“真的?!”
“是啊,银票也一起到了,所以我待会儿替你去银庄里取钱,别忘了咱俩还欠了一屁股债呢。”
“你不说我还真没记着。”
“等你被人成天追着讨债的时候想忘记也难。得,我先去取钱,然后帮你看哪地儿合适的,找匠作找伙计,事儿多着呢。”
“你自己行吗?”
“怎么不行,还不是为了替你省几个钱?”
“那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不不,你还是先去那边,这边你也不懂。”
昭寿抬脚出来,看见淞羽立在外头:“五妹,有事?”
淞羽想,既然大姊待会儿要出府,她正好随她一起出,笑:“没事,就是来姐姐这边逛逛。”
昭寿哦一声,“那我走了。”
“四哥慢走。”
屋内显然刚吃完早饭,蕊微正在收拾残桌,淞羽叫了声姐姐,起羽问:“吃了吗?”
淞羽点头。
起羽到衣橱边挑衣服,淞羽见状甚喜,挨上去:“姐姐,你要出去啊?”
“是。”
“能不能带上我?”
起羽偏头看她:“你出去就是了,还要问我?”
“姐——”淞羽扁嘴道:“你知道未出阁的女孩子是不能随便出门的嘛,要是三哥知道,岂不被他念死?”
起羽失笑:“你跟落羽两个敢从徐州过来,这会儿却门都不敢出了?”
淞羽道:“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
“哦?”
“四姐是为了逃避那些求婚者才过来的。”
起羽想一想:“是哦,想必媒人都踏破了门槛。”
淞羽使劲点头:“二姐三姐都订下来了,只等开春出嫁;四姐可不得了,那是方圆百里左州右郡,来递庚帖的不知多少!开头除了娘外,金姨娘杨姨娘也出来应对,后来大家都喊吃不消,有两家是大家的甚至打起来!爹说好事莫要变成了坏事,干脆让我陪着四姐先躲一阵。”
“原来如此,”起羽道:“那么多求婚的里面,落羽就没一个看得上的?”
“可能是大家都想到了姐姐你当年出嫁时的那排场了吧?二姐三姐还跟我说,她们是远远不及了。所以四姐也许想找个能像当年大姐夫那样的——”她猛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起羽脸色变得悠然,遥想当日李家求婚,下聘礼的时候单是抬彩箱的就浩浩荡荡穿了半个城,而迎亲时的盛况,更不用说。
可是那时的自己啊,根本不知道珍惜。
淞羽连忙想弥补自己的过错,脱口而出道:“姐姐,我还告诉你个秘密。”
起羽道:“你今儿怎么秘密特别多。”
“是真的是真的,四姐虽然在徐州没看中人,可后来路上看中了!”
起羽回神:“你说什么?”
淞羽压低声音:“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的,待会儿看她来不来,她要是来找你带她出去,或者干脆她自个儿出去了,那就更说明没错!”
“出去?”起羽皱眉:“什么意思,你们今天都要出去有事?”
“是啊,那位今天回京!所以七哥一大早就出门了!”
起羽恍然:“啊,你是说郭荣——等等,你说落羽的意中人是郭荣?!”
转世前那一幕猛然撞进她脑海。
……“陛下,臣妾有了您的骨肉……”
“我们跟郭御史前前后后相处了两个月,郭御史那样的人,看了他那样认真的样子,不是我说,是个男孩子,肯定都要佩服他;是个女孩子,肯定都会喜欢上他。你看七哥,不就崇拜得跟什么似的?”淞羽说:“有件事啊,七哥都不知道:郭御史让富户捐赈,在衙门里摆了酒席,按公推的富有程度来坐席次,我们是寄住在衙门的,偷偷溜过去看,饭没开始,郭御史先拿出一卷长纸,说,从第一个写起,依次往下递及。于是首席先作揖,言愿出银千两。御史还礼,首席见御史大人如此,官为父母,当不得他一拜,只好又捐五百。你猜郭御史怎么着,他又作一揖,说,‘一躬五百,我为民请命,何惜长拜!’,首席不得已,当然也不肯再让他拜了,再捐一千五百两,共凑三千!以后势如破竹,不过半日,已经凑银万数——姐姐,当时我们俩看得那个心疼啊,又是敬佩,你说,世上怎么能有人是那样的?那样威风,那样强悍,可又那样为百姓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