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设法营救(上)(1 / 1)
有句俗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被起羽那么胡搅蛮缠一搞,加上后来得知她的身份,府尹居然真的改判,古大姊恢复清誉,昂起头来做人——昭寿与怀良谈起这个的时候,半笑半叹:“这世道,真是柿子专挑软的捏,硬也有硬的好处。”
“大小姐底子里仍然未变,”怀良道,“不过,却也让人担心。”
“怎么了?”
怀良递过一卷文书,昭寿打开一看,色变:“这——这是真的?”
“是,所以我说,若大小姐知道,只怕难以预料。”
“没想到李崇勋还活着……”昭愿再将文书上所载点滴细细看过,“你不知道李氏灭门,对于亲身经历的她来说,意味着什么。郭大帅原要送她回徐州,她不肯,执意留在这里,对人说是修身养性,我们看在眼里,却知她真正伤了心。”
“听说当年李家大公子迎娶之日,倾倒了半座徐州城,连我们当时在别处的人,也是听闻的。”
“是啊,所以假如她知道李家二公子尚遗人世——”
“……崇勋?崇勋还活着?”
冷不防窗子底下钻出个人头来。
真是乌鸦嘴。昭寿暗骂,不自然的咧嘴:“你听错了。”
“前面的我也听到了。”起羽将窗子支高,激动地:“崇勋真的活着?李家不是都——”
昭寿和怀良对视一眼,见她要急得门都不走了直接爬窗,连忙阻止。起羽一劲催促,昭寿情知瞒她不住,只好一五一十道:“据说当日从天而降十几个黑衣人,功夫十分不错,拼尽全力,最终有一个将李崇勋带走了。”
“你从哪来得知?”
“文报上这么写的,朝廷昭告天下李家余孽尽戮,但其实暗地里一直在搜索,各州各县,三日一追五日一比,后来在涿郡抓获,现在押解到了京城,只怕年前就要……”
“……问斩?”
昭寿点头。
起羽道:“我要去东京。”
昭寿道:“你去了没用。”
“不,”起羽语无伦次:“李家好歹有人活下来,崇训最后也是为了救他……我一定要想办法救他出来!”
“阿起,你疯了!”昭寿至多以为她不过想去见他一面,孰料这位小祖宗居然还欲救人?!
“那是不可能的事。”怀良也道。
“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
“这不关银子不银子!叛逆之家,没有株连九族已算好事,他是不可能的!”昭寿道。
“是,没有株连九族算好事,我还能活下来也是他们开恩,对吗?”起羽讥讽地:“所以余生我都该躲得远远的,千万不要被他们看到,免得又想起我这一笔,是不是?”
“不,”昭寿语气缓和下来:“阿起,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一定要上京,”起羽抹一抹头发,眼中闪起坚定的亮光,“不劳四哥费心了。”
“阿起!”昭寿也负气起来:“你怎么不听劝,一般的也就算了,连我都知道不该插手的事,要是爹跟娘知晓,又该气你不懂事!”
“罚就罚。”
“罚是小,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要操多少心!”
会连累爹娘吗?是的,必然是的,若让皇帝知道竟然有大臣为叛逆求情,爹是什么样一个处境?
“现如今以我们的身份,根本连碰都不该碰,居然还要主动去提,你为家里想过没有?”
起羽咬住下唇不说话,双手紧紧箍住胳膊,昭寿看到这里,又心软了:“阿起,不是我们不帮,只是如果伸手,不但起不了丝毫作用,连我们自己都要搭进去。”
“别说了。”那最后一幕的揪心之痛席卷而来,起羽苍白了脸颊,昭寿上前握住她的手:“阿起,我知道你心肠热,你救不了他,不是你错。”
“是啊,”怀良亦劝道:“古家一案,现在大家都传开了,说符大小姐虽然还是以前般大脾气,可这脾气大得好,大得让人解气,然而李家情形又大不同,四少说得不错。”
“那我就撒手不管?”
“正是。”昭寿岔开话题,“来来来,正好今天云母斋送来样好东西,特地说是孝敬你的。”
不等起羽拒绝,取了个锦盒出来,打开,是一只小小的酒瓶,素面无饰。昭寿道:“你看,知道你喜欢汝窑,这如冰似玉的,难得是纹片不大,绝对好货。”
起羽无奈瞅一眼,这一眼却移不开了,轻轻拿起,道:“似乎跟以往的一道釉有些不同?”
“是啊,颜色更青一些,纯一些。”昭寿连连附和。
起羽仔细观察:“青而不翠,蓝而不艳,像湖水反衬出的蓝天,有玉石之感。你看,这沿口气泡上面的片纹微微翘起,同冰雪即将融化似的,非常美。”
“说得很对。”
昭寿以为成功转移她注意力,所以她说什么都是好。起羽一面欣赏,心中却暗暗转着自己的主意。
第二日昭寿一天没见到起羽,起先还没注意,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蕊微找到他:“四少爷,大小姐在您这边吗?”
昭寿叫一声糟,“她难道没去龙门?”
蕊微道:“我也以为和往常一样,谁知酉时过了还没回,正打算去找的,那位赵家小哥上门,问大小姐可是病了?这才知道她今天根本没上山。”
“完了,赶快去她房里看看,这祖宗,怕是不声不响独自上京去了!”
如他所料,起羽扮了男装,单人独骑,三日后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大梁,三哥昭愿在京城三司门下,有宅子,她想想,还是先去找他。
符昭愿见到起羽很是诧异,等到起羽把来意说明后,眉毛更是打了结,道:“这种事,你能逃得开已经万幸,不赶紧躲开,反而插手管闲事,简直不要命了!”
跟四哥一模一样的口吻,但起羽已经下定决心,道:“三哥,我想好了,这事儿能不能由下往上说,让皇帝打消这个主意,只要不杀头,怎么样都好啊!”
“谁会跟你去说?”昭愿冷冷的道;“本领通天也没用!”
起羽压抑住自己脾性,缓缓道:“三哥,他是李家唯一的一点骨血,真的不能想想办法么?”
“不行。”昭愿毫不犹豫的答。
起羽强忍着没有露出更多的失望,垂下眼帘。
“来人!”
“是。”
从小到大一直跟随他的阿瑾出现。
“大小姐风尘仆仆,挑两个丫头服侍着,送到客房休息,明日安排回徐州。”
“是。”
“我不回去!”
“怎么,还是要插手不成?”
“不不不,”起羽口头忙应,看来只有自己想办法,改了语气道:“三哥,我好久没来京城了,你就让我多玩几天。”
昭愿将她上下打量:“真的?”
“是啊是啊,右脚痛得很,骑马不行,坐轿子肯定也坐不住,要是硬回,多半变成个废人。”
昭愿神色缓和下来,道:“你又不是不知,爹娘都看你看得重,自己偏偏乱折腾。”
“三哥答应了?”起羽咧嘴。
“只要你不胡闹,三哥怎么会为难你。”
起羽翻来覆去想了一夜。
如今朝政,大权在郭杨史王四家,再加上一个宰相苏逢吉。郭杨史王分别是郭威、杨邠、史弘肇、王章,据说这四人关系极好,起羽想,自己与郭威算熟,不过她不会去找;认识史弘肇而不熟;杨邠王章么,她认识他们他们不见得认识她;余下一个苏逢吉,多年前见过一次,不过当时双方都没留下什么好印象,算来算去,竟没有一家是搭得上门路的。
各个人的脸从脑中一一滤过,选出来,又删掉,选出来,再删掉,脑中纷纷嘈嘈,整晚没睡好,直到鸡鸣的时候才迷糊了会儿。像做了梦,又不记得梦了什么,天光大明的时候,一惊而起,脑子很沉,丫鬟进来送水,她掬起一把泼在脸上,决定了,不管怎么样,先去探监。
生怕三哥起疑,先是女装出门,到了一家客栈才换成男装,直奔天牢方向而去。
然而打探才知,崇勋在重牢,一般人根本不允许进,进出都需要专门的手押。
“哎唷,那重犯关进来这么久,倒是有人来看他了!”那狱典收了她打点的银子,话也多两句:“小子,见面是不用想啦,想着怎么让他余下的日子舒坦点儿吧!”
起羽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赶紧将银钱袋子取下来,全部递到他手中,陪笑:“是是,您请大伙儿喝酒,顺便照看照看。”
狱典满意的掂了掂:“当然,当然。”
起羽见他神情舒畅,试探地问:“那大哥,那能不能——”
“不行不行,”狱典一口打断:“我说了,这个借我天大的胆子我也做不了主,除非有提刑司的文书。”
起羽再三哀求,姿态放得极低,然而狱典只是摇头。
起羽觉得自己很没用,再四求了遍,灰心的塌了肩膀,慢慢往外走。
“喂!”狱典唤。
她满怀希望的回头。
“你不要再给点?”他笑嘻嘻伸出手。
还要钱!一股愤懑绝望之气从胸腔直冲大脑,起羽的眼神一下化为利剑,飕飕从眼中射出,仿佛恨不能一下将狱典射成碎片。
狱典不由自主倒退一步,怎么了这是?刚才还软弱卑顺到随他搓圆捏扁的人,一下子变得这么狰狞?
他喃喃道:“我、我这是提醒你——”
“提醒我?”
“重犯是免不了死的,”狱典挺挺胸膛,试图把自己的气势提升起来:“极刑千刀万剐之苦,你确定你要让那小子那么痛苦的死去?”
“莫非中间还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过得你——”他又做出要钱的手势。
“快说!”起羽喝。
狱典吓了跳,往后再弹一步:“说、说就说,无论何种刑罚,一样死,两种死法。譬如凌迟,可先刺心,一下子就死;也可四肢解尽,心犹不死,让人多活一段时间来受罪。又或绞刑,可一缢即绝;也可绞上好几回,再加上其它械具,然后才使犯人死……”
“你们太让人齿冷了!”起羽跳过来,啪啪两声清脆响起,“连判了死刑的人都要敲诈勒索!”
狱典愕然的摸摸脸,火辣辣疼,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他被打了,尖叫:“好你个刁民,敢打本官!来人,把她拿下!”
狱卒们应着从歇息的房里冲出来。
起羽拔腿就跑。
跑啊跑,冲出大门外,冲出那暗无天日的地方,阳光雪白刺眼。
她没注意到随后跟出来的狱卒被一队人马阻住,狱典看清了领头高头大马上的那个人后,不住点头哈腰。
领头那人看着起羽的背影,迟疑了下,执辔缓缓随来。
不知跑了多久,右腿开始丝丝作痛,起羽边喘气边揉,向后看看,似乎没有人追过来,忍住疼,扶住一座牌坊,慢慢滑坐下来。
人流熙熙攘攘而过。
她茫然的看着。
怎么办,崇训,我该怎么办,我还是那个脾气暴躁冲动的我,我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告诉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去找郭家?
不,不,死也不去找他们,他们是青州之战的执刀者,也是围困西京的行使人,郭威,郭荣……不,她再也不要跟他们有什么纠葛!
要不……劫法场?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她浑身激灵了下。这是极少有人做的,魂体飘荡的那么多年里,她也仅仅看过有限的几次,而且几乎没有人成功,单从戒备森严的法场下手就难如登天,何况事后永无止境惶惶不可终日的追捕。
即便真的这么做,她又从哪里去找人手?
真是无用得很的自己啊,感觉心又开始一阵一阵的绞痛。
痛得她冷汗直下。明明有阳光,明明人潮如水,她却像脱离了这个热闹的世界,一人独在冰寒的酷冬。
她低下头,死死闭住眼。
“……大小姐?”
连抬首的力气都失去,微微张开的眼帘下,出现一双螭纹的马靴。
一点一点往上挪视线。
对方蹲了下来。
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瘦削的脸,眉骨很高,纯粹的矫健的男人的气息。
她艰难的开口:“……党……进……”
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她这个性子,真是管不住——”
“我已经写信给爹跟娘,让他们派人来把她接回去。党虞侯,今日多谢你。”
“三少爷不必客气,直接称党进就好。”
“这怎能——”
“三哥,你又要拿官场做派了!年把不见,党进,混得很不错呀。”
“四少爷过奖。”
“她是偷偷从洛阳跑来的?”
“也、也不是啦,你知道她知道了李家还有人的消息,自然忍不住,三哥你没说她吧?”
“我不单说她,还说你!你们两个真是让人不放心,你说你这么跟来,自己的差使怎么办,追究下来,你还要不要你的饭碗?”
“哎呀三哥放心,怀良说帮我照看着了,没事!”
“他是看在跟咱们是世交的份上!再说,他任武,你职文,又不是同僚,他怎么来管你的摊子?”
“实在不行丢了就丢了,反正一堆烦死人的事,我还懒得管。”
“你……你……我代替爹教训你!”
“唉唉唉,三哥你别动气!”满屋子跑的声音。
“不打你你就不长进!”
“都多大了你还打,有外人在呐!”
“马上给我回洛阳!”
“那不行——”
“你还讲!”
“唉哟,真打到了!”
“三少爷,您别打了,四少爷是关心大小姐,他也不放心奴婢一个人来,所以说送送,您要责罚,应该惩罚奴婢才是。”
“蕊微不关你事。”
“我就看在蕊微的份上,先记着。”
随着打闹声渐止,一个人影出现在上头,“醒了?”蕊微高兴的道。
起羽喑哑的应了一声。
蕊微赶紧去斟水,一双手过来轻轻扶起她,起羽微微侧头:“四哥,你来了。”
“是啊,你看你,怎么就倒在大街上了?”昭寿心疼地道:“就是个拗脾气!”
他迢迢跟来,起羽心里感激,嘴上却说不出,挪一挪,发现右腿根本不能动,只好借他力靠着:“我记得是——”
“是党进救了你回来,”昭寿答,一边朝立在一侧的人喊:“党进,快过来,有人要谢谢你了。”
党进思绪早如云腾海涌,竭力装作平静的走到她跟前:“大小姐。”
她看住三步外的他,甲胄森森,轩昂利落。
真真正正的男子汉了。
良久。
党进保持着以前的习惯,垂眼不敢直视,直到昭寿都感觉气氛有些诡异了,推起羽:“怎么,转变太大,说不出话来了?”
起羽道:“是啊。”
昭寿便安慰病人:“没什么没什么,我看党进还是以前的党进,对吧?”
“党进。”病人却道。
“在。”
“我很高兴。”
纵然男人低着头,却可见他的嘴角止不住一点一点弯了起来,“不负大小姐厚望。”
昭寿莫名其妙,这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