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今不复昔(1 / 1)
起羽如常在屏风后捣药,捣着捣着扑哧一笑,转到前面问崇训:“你知道夜明砂是什么东西吗?”
崇训久病成医,然而毕竟不是专业,将笔放下:“听名字很美。”
起羽不无得意:“我就是靠它才能从汉军平安归来。”
“哦?”
于是起羽兴致勃勃将为王审琦治疗眼疾从中提炼迷药的事讲述了一遍,崇训指出漏洞:“据你所说,当时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走了,何来之夜明砂?”
起羽扬着鼻子:“所以我才问你晓得夜明砂是什么东西不。这东西呀,听着名字是美,其实就是天鼠屎,生药为蝙蝠类动物的干燥粪便。”
弥止在一旁很捧场的喷了。
“当然,我当时也没地方找蝙蝠去,反正同为鼠类嘛,就找到些老鼠屎捏了捏,以后说动他为我拿药,我再给他慢慢配啦!”
弥止道:“少夫人真聪明!”
“那当然。”
崇训失笑,起羽道:“反正方子是没错的,夜明砂治青盲雀目白晴等种种眼疾,我跟他说,你尽管去问!”
弥止道:“他问了没有呢?”
“那就不知道了。”
两人猜来猜去,各有所抒,倒当成了寒夜一项小小消遣。
弥止见他家少爷重新伏案,隔了会儿,有心想让他歇歇,故意问:“少爷,您怎么看?”
崇训道:“你把白铜炉里的炭火瓮足,准备休息吧。”
因起羽严格要求他作息,所以连日来均安歇在此处,她睡内房,崇训睡外间,中间隔一道珠帘。
弥止答应着。
起羽觉得他有话未说,因此问:“看样子,你倒像有不同见解似的。”
崇训含笑:“早点歇息罢。”
他越不说,起羽越发不肯:“不行,你一定要说说你的看法。”
崇训将笔放进洗墨池,“你想想,你是被抓之犯,你的一言一行,那位王看守必皆通报他主人。”
“他自己的病,也许他偷偷送呢?”
崇训摇头。
“好吧,就算逃不过郭荣,那他为什么不阻止。”
“他为什么要阻止?”
“嘎?”
“他可以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切,他以为他能挡住我?还不是被我逃出来!”
崇训不与她分辩,“对对对,去睡吧。”
起羽嘟囔着回去将捣好的药分纸皮包好,“他以为他是猫啊,哼,我也不是老鼠!”
崇训道:“你当然不是。”
起羽才满意了,咧嘴笑:“你也早些睡。”
“好。”
半夜的时候,起羽如愿醒来。
这些夜她总感觉不对劲,每天都睡得很死,一觉到早上。如果说她没有认床的毛病,也许她根本不会察觉到什么,崇训做得太好。
外头有人声,声音不大。
因为格外用药的缘故,她一时觉得疲软,自己把药力配太狠了,她想,起不得床,也不能起,耳朵努力朝外,想听清珠帘外说的什么。
慢慢的,听得点滴。
“都失败了么?”
“是的。属下请公子责罚。”竟然是个女声!
起羽惊诧。
寂静。
“这也怪不得你们,大家都尽力了。”
“公子,或许大汉真乃大势所趋……”
崇训轻轻叹口气:“也许父亲的梦想终要落空。但是大汉,却也不是。”
女子惊咦。起羽同疑,他怎能如此准确预知今后局势?
他并非像她一样,有那样诡异的经历呀!
“民不聊生,真正欲一统天下数百年的人,必先想办法解除当今各镇割据一方之态,否则,国难永祚。”
“这怎么可能?”女声道:“要夺大藩之权,可不就要造反了么?”
“所以说汉一日不解决这个问题,一日非长久之计。”
“可青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崇训道:“各阀割据一方,其来有自,究其源,属唐代遗留之患。安史之乱以来,武功兴起,与外藩各族打仗要兵力,平叛也要兵力,藩镇愈坐愈大,以致不听节制,终至如今。”
“难道唐就没有考虑到它的坏处?”
“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听说唐宪宗时,也曾攻打藩镇,并取得胜利,可是他的后继者却没有他的气魄。而如今,若某人当了皇帝再想拔除藩镇,则不像以前,想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所以,要有一个人,能从大藩手中收回兵权,而藩镇们不会造反。”
“公子,这个好难。”
“然后,慢慢扭转这种制度,这样,才可能致太平。”
起羽听得心潮澎湃,崇训所说,简直活灵活现描摹出十几年后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的场景!
“子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换到治国,也是一样,文武要焕然而相互牵制,武胜过文,就是今日之僵局。”
而文胜过武呢?
他没有说,起羽却知道,阿赵就是鉴于五代之弊端,所以以后,重文轻武。
却致国之积弱,以致边疆永无宁日,蒙古内挞。
“公子,会有那么一天么,天下太平的一天?”
良久之后,听答:“分久必合,会有的。”
只是,他必然看不到那一天。
起羽这日没有捣药,而在刺绣。绣着绣着,眼睛飘到了崇训身上,看见他推开案头各类文书,吩咐弥止研墨布纸,思忖片刻,写了封信,接着开了箱子,取出一枚令牌样的东西,与信一同封好,在封口钤了印,唤连岳。
连岳出现。
“把这个送出去。”崇训递给他。
连岳点头,放入怀中,转瞬不见。
发现起羽移也不移的视线,崇训低头瞧瞧自己,“衣服没有穿反,莫非为夫脸上有什么东西,引得娘子如此注目?”
起羽道:“是啊,你脸上长了朵花!”
她笑着趋前,指指他领口:“这是被哪里勾了丝不成?”
白色的锦缎上用了银线缂丝,看着不显眼,懂行的才知道,这得两个绣工整整花上一个月的功夫才熬得出来。崇训看一看,“没事。”
起羽干脆咬断了线头,“我试试。”
崇训道:“你会?”
“怎么,不相信我女红?我都会补衣服的!”
崇训看看眼前明晃晃的长针:“天气冷,我就不脱了吧?”
起羽马上道:“不换也不要紧,把头抬起来。”
不由分说贴了过去,捉住他衣襟。
崇训一下站起。起羽嗔他一眼,“别动!”
他还是起了,退了退,她就连人跟了上去,他道:“我还是脱下来吧。”
“不,现在偏不让你脱了。”
见他仍旧有退的意思,起羽干脆站直,两手叉腰,微偏着脸看他,那意思是:怎么了,碰也碰不得?
于是崇训乖乖妥协。
起羽大赞孺子可教也,当即施展猛虎扑羊式。两人靠得极近,她的鼻息喷到他脖子里,有点痒痒,他又担心她会刺到手,忍不住一手按住,她抬头,嘴唇就刷过了他清俊的下颌。
正无语凝视,偏偏弥止煞风景的闯进来:“少夫人!”这次先唤的是她:“蕊微姑娘,她回来了!”
蕊微带回来的必然是蜀军进退状况,崇训还好,说最好让她先休息,起羽却急,等不了那么多,亲自去见。蕊微正用毛巾擦了手脸,喝下两口热茶,就见她家大小姐形如旋风扑进来:“蕊微!”
她满脸喜悦,蕊微只神色淡淡,敛身道福:“大小姐。”
“情况怎么样?”
蕊微细述,她侥幸到了凤州,经过求情,孟昶再三命安思谦出援,安思谦道:“请先运粮四十万斛,方能动身。”
孟昶太息,道:“未曾出兵,先来索粮,意已可知,岂肯为寡人进取?”蕊微建议:“能否且拨粮给他,看他愿出兵否?”孟昶从议,乃发兴州、兴元米数万斛,交与安思谦。
安思谦始出凤州,进散关,命韩保贞也出新关,两路同攻宝鸡。樊爱能欲分军接应,又因郭荣已走,势分力弱,恐反为所乘,乃命宝鸡军士不得妄动,同时向郭威乞师。
“那郭威援是不援,若援,又是派谁援呢?”起羽道。
“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
起羽想一想:“我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哥,看他怎么说。”
她立即起身,蕊微迟疑了下,问:“公子可还好?”
“好。”起羽踏出门槛的脚收回,嘴角勾起,然后转脸:“对了,你回来,那蜀帝怎么说?”
其实她是偷偷回来的。然则这话不便说,蕊微道:“他见惯艳色,之于我,不过一时解闷的乐子罢了。”
“是这样吗?”起羽皱眉。
蕊微点头。
将消息告知崇训,下午即有确切情报,郭威将亲自率军前往营救宝鸡,李守贞听了大为兴奋:“这是我们突围的好机会!”
当即召了赵修己周光逊等,一伙男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起来,皆言等郭威走后打他个落花流水!
这边摩拳擦掌,那边却也不是只有郭威一人。率军西行之日,郭威告诫常恩、白文珂:“贼不能突围,迟早难逃我手,若彼突出,我等功败垂成,成败关键,全在此举。我看城中骁锐,尽在城西,我去必来突围,汝等须要严防,切切勿忽!”
白文珂倒是依着郭威言,日夕注意,守兵也不敢出来。而常恩,城中探悉他性情,便潜遣人夜垂出城,沽酒村墅,任人赊欠。常恩帐下,受他影响,逻骑多半嗜酒,见了这杯中物,不禁垂涎,况又不需现钱,乐得畅饮数杯。你也饮,我也饮,统向营中熟睡,不复巡逻。常恩处处小心,唯这一着未曾预防。
一夕已经三鼓,常恩觉有倦意,和衣假寐,刚要朦胧睡去,忽闻栅外有鼓噪声,悚然惊醒,向外一望,已是火势炎炎,光明如昼。步兵东张西望,不知所为。常恩故意镇定,绝不变色,下令道:“区区小盗,怕他甚么!”遂率众堵御,冒烟而出。
郭崇威赶来:“贼数如何?”
曹威道:“目测不会太多。”
“多少且不论,只是众无斗志,颇觉可忧!”
常恩道:“无事食君禄,有急可不死斗么?我愿当先,诸将随我来!”说至此,即援矟先进,大伙儿随势而上。说起来汉军只是被人夺了先势,其实一直都养精蓄锐准备大干一场,这星星火苗燃了起来,便是燎原火势,只管向前奋击。那边为首的是王继勋,也是勇敢善斗,然而等汉营人越来越多时,也不免杀得大败,身受重伤,手下剩得百余骑,逃回城中。
常恩方收军,扑灭余火,夤夜修补,次日仍垒壁一新。城中观望,唯有叹息。
之后双方又战过几次,还是未能突围,转眼到了残腊,旋即过年,郭威回来了。
守贞惊疑他折回如此之快,细加打听,方知安思谦闻郭威将至,称粮食没了,带兵回返,打都没打!俄而得到消息,赵思绾苦守经年,为郭从义所围,已有降意,从义受了他降,却终虑他狼子野心,还是找了个名目把他杀了。王景崇那边,蜀兵已去,也是被樊爱能围得哀哀不得。这两处掣肘既除,郭威不用再兼顾,只怕马上就会督兵攻城,势难得免了!
反观城内,被围逾年,粮食已尽,十死五六,想了办法无数,面对郭威,却都施展不出来。思来索去,别无他策,乃出敢死士五千余人,分作五路,冒死出西北隅。郭威遣郭荣引兵横击,扫将过去,五路纷纷败走,多半伤亡。
越数日,又有出来突围,却陷入埋伏,部将魏延朗被擒,郭威不加杀戮,好言抚慰,魏延朗投诚,因令他作降书,射入城中,招谕周光逊、王继勋等。周、王不动,却有其他将校,陆续晚上率队出城,投降归命。郭威乃下令各军分道进攻,各军踊跃,巴不得一鼓即下,洛阳城内风雨凄迷。